保護她,養育她,回答她千奇百怪的問題,猜測她面紗背後的故事。逃開了自己充滿血淚的前半生,面對著另一個人,另一段往事,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柳容致有時會自嘲地想,也許自己並不想背負那麼多,所以才潛藏在招呼玲瓏這個借口里頭。事實上,若是沒有後來的事,自己也許會就這樣過一輩子,將曾經的雄心壯志、血海深恨都忘記,守著這個孩子,隱姓埋名一生。
玲瓏的病,是他人生的又一個轉折。那時候他心里唯一的願望,只是想要她活下去。只要他能夠活下去,哪怕她只是一個尋常的胡姬女兒,哪怕自己一族的沉冤,此生都再沒有昭雪的機會,他也了無遺憾了。而玲瓏終究是活了回來,她在自己面前痛哭,吐露了從來不肯對人說的秘密。她好像是離自己近了,再無保留,然而卻又讓自己覺得,這個自己一手撫養長大,傾盡所有教授的少女,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在自己幾乎忘記復仇的時候,這個年幼的女孩,卻首先握起了復仇的寶劍。而他所能做的,也只是竭盡所能地幫助她。那個時候自己才開始想,如果她真的能夠成功,自己的將來也就有了希望。只是後來的時光,卻再不是最初三年的平靜柔和。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視為骨肉的孩子服下了**,混入敦煌王宮,潛伏在對她真心相待的人的身邊。
他知道她心里的苦,可是她再不曾向小時候抱著自己痛哭的時候那樣,對自己流露過真實的情緒。在他的心里,玲瓏始終是個孩子,而這個孩子,在離開了自己數年之後,終于從自己愛人的手里奪過了劍,背叛了她曾經擁有的一切,搖身一變,成了敦煌王宮最深處的主人。可是他又能說什麼呢?玲瓏只是做了她該做的一切,拿回了本來該屬于一個敦煌王室公主的一切。可是他又分明知道,屬于那個在自己肩頭痛哭的少女的一切,卻被她親手斬斷放棄了。
柳容致長長嘆了口氣。如今彼此的心願都已了結,本該了無遺憾才是。可是心里總覺得空蕩蕩的,這一生,除了守著桐城,似乎也再沒了什麼寄托。自己曾經牽掛的人若非已經不在這世上,就是有了自己的生活。獨留他一個,好像是多余的。他只是一個舊日留下的幻影罷了,被放逐到了天涯海角,就連自己曾經視為整個世界的這個孩子,也都已經長大成人,不再依賴他。
而如今,她又有了一個孩子。收到懷慕的信,柳容致心里千百種思緒翻涌上來,為玲瓏欣喜,為她擔憂,卻又隱隱有著一點滿足。就算自己在這世上任何人的心里都不再重要,至少這個孩子,還需要著他。
懷慕信中說的含糊,柳容致卻清楚,以玲瓏那樣要強的性子,是不會自己開口的,但懷慕既然千里迢迢請自己去敦煌,自然有他的道理。來不及多想,便即刻從桐城起身,遠赴敦煌。一路上,柳容致都在反復思量著玲瓏的事。如今敦煌近在眼前,昔年相遇歷歷在目,他卻又有些近鄉情怯了。
他如今應以什麼樣的面目面對她?柳容致一邊想著,一邊無意識地想要撫額頭,觸手卻冰冷。柳容致忍不住苦笑起來,是了,他還有什麼面目呢?屬于他的一張臉,早就被自己的哥哥毀去了。他從不曾在任何人面前取下過這個面具,如果他以如今的真面目相對,只怕就連玲瓏,也都不能認出自己了。
想到此處,柳容致卻又想起,就算自己容貌完好,玲瓏也再看不見了。懷慕的信中不曾提起,可他也能猜得到,玲瓏的眼楮,只怕已經看不見了。她一個人生活在那個王宮中,如今又是怎樣的光景?想起當初玲瓏與自己初見的時候那一雙奇特的湛藍眼眸,和告別自己的時候,那一雙陌生的碧色眼楮,心里就是一陣痛惜。然而他又能做什麼呢?就算千里迢迢地趕來,卻什麼也做不了。
春日已盡,懸苑里上一季的火紅花朵落了滿地,卻又開出一片連綿的藍色花朵。風聲過處,猶如起伏的藍色海浪。香氣清冷卻又獨特,微微帶著一絲薄荷的氣味,隨著園中的飛流泉涌,一路傳了下來。藍色的花海中間,矗著一座亭子,與中原的朱闌黛瓦的飛檐翹角迥然不同,顏色潔白如雪,形態圓潤又縴巧,雕鏤精致,上頭爬了一蔓碧綠藤子,掌狀的綠色層層疊疊,上頭綴著星星點點的白色花朵,像是一串一串玉色的鈴鐺,別具風情。
懷蓉走進亭子的時候,玲瓏正在藤花投下的陰影中午憩。藤蔓邊緣細碎的輪廓被強烈的陽光投射懷蓉臉上,倒像是描畫著什麼紋路。一段藍色的衣袖,從白玉闌干上雕著纏繞的並蒂蓮花上頭垂了下去,一直拂到亭子下海藍色的花叢里去。
似乎听見了懷蓉的腳步聲,玲瓏微微支起了身子,神情卻還迷蒙,也不曾睜開眼楮。手一垂下,腕上籠著的十只銀絲鐲子也踫上了玉凳,聲音清脆,倒叫她清醒了幾分。懷蓉只瞧見玲瓏睜開了眼楮,那一雙本該明亮如月牙泉水的眼眸深處,滲更為深邃的藍黑色,明明是看不見的,卻又像是在看著你。
懷蓉心里只覺得有些憐憫,一時之間不忍開口。玲瓏卻像是不以為意,微笑著對懷蓉伸出手來,「你來了,陪我這邊坐坐。」懷蓉聞言便走了過去,仍舊是不說話,便在玲瓏身邊默默坐著。玲瓏笑道,「難為你,每日都來我這里。只是我一個人在這里,實在覺得心里空落落的,你來了,就覺得好些了。」頓了一頓又道,「如今這王宮里,也只有你一個人,能和我說上幾句話了。」
懷蓉沉默半晌,才慢慢道,「你如今不該和我在一起,更不該一個人在這里,倒是該多見見王爺。我這幾日進宮來,也遇見過王爺兩回,他總是問我,你身子可還好。」玲瓏聞言神色一變,臉上還是個笑,卻帶著幾分淒然的味道,「別人勸我這話也就罷了,你怎麼也這麼說呢?你也知道,」玲瓏頓了頓道,「如今我和他,相見倒是不如不見了,見了倒叫他覺得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