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與高羽的事情,早在當初自己第一次來到懸苑的時候,就已經對懷蓉許多。這些日子懷蓉也挺玲瓏斷斷續續說過一些,心里卻仍舊只是幾個片段的影子,難以連續。其實玲瓏並沒有什麼刻意的隱瞞,只是前緣糾葛,就算是決斷那樣堅定,那些心緒卻是千回百轉紛亂如麻,只怕連玲瓏自己也都理不清了。
懷蓉本不是愛說話的人,每每相伴,也只是默默听著玲瓏說罷了。今日之所以忍不住勸了一句,也實在是這幾日瞧見高羽,叫她有些震驚。那一日在宴席上看見昌平王,身形雖然清瘦,精神倒還好。說起玲瓏的身孕,那喜色雖然有幾分古怪,可也能看出,那笑容里的滿足和關切不虛。這幾日再見,整個人卻瘦了許多,弱不勝衣,神色枯槁。問候起來,也是冷冰冰的,不帶一絲笑容。
懷蓉听宮人議論起來,高羽在還是公子的那些年里,就是這樣的枯瘦憔悴。只是那時候的高羽為人親切,雖然身子病弱,卻愛言談,倒是比年長許多的世子高鴻更得人心許多。每逢杏花飛舞,總能听見瀾姬院中,高羽和縴雨兄妹的笑聲。成婚之後,雖不似年少時那樣常常歡笑,卻也十分溫和。如今卻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叫人不敢接近。
懷蓉心里知道,這必定和玲瓏有關系。自己雖是個冷心腸的人,卻到底有些不忍,所以才在玲瓏跟前提了一句。只是她主意已定,竟然連見,都不肯一見了。懷蓉想起那一日,玲瓏唱起的曲子,半開半落閑園里,何異榮枯世上人。在這懸苑中,連鮮花都是不分四季常開不敗的,只是這世上榮枯,卻仍舊阻止不了。
懷蓉正想著,只听玲瓏問道,「我讓你預備的,可都預備好了?」懷蓉一怔,半晌才慢慢道,「你既然執意如此,我也沒有法子。你要的一切,我都已經替你準備妥當,等日後事情了結,我也自然會和二哥哥二嫂嫂說明,你只管放心。」玲瓏點頭笑道,「你既然如此應允,我自然沒有什麼不放心的。」說著伸出手去,踫著頭頂上的一串雪白花朵,「你說,我以後的孩兒,叫個什麼名字好?」
「就叫澍罷。」懷蓉還不曾說話,卻忽然听見有人在背後出聲。懷蓉一驚,急忙站起身去瞧,卻看見一個人站在亭子外,裹著一襲黑袍,臉上覆著金屬面具,整個人像是一柄封在鞘中的利劍,在這繁花似錦的懸苑中顯得十分古怪。懷蓉只覺得眼前這個人極是熟悉,恍惚記起,似乎是在柳芳和的靈前見過,是柳家的人,懷慕的舅父。只是懷蓉素來對這些事情不放在心上,自己與懷慕同父異母,與柳家也並無親緣。一時之間也記不起那人的名字,卻听玲瓏忽然喚了一聲師傅。
懷蓉又回頭去瞧玲瓏神色,只見她臉上露出復雜神色,似喜似悲,又帶著幾分少有的天真依戀。懷蓉想起永靖王府中曾經听到過的那些傳言,這些日子與玲瓏作伴,卻從來沒有听她說起過這個人。如今看玲瓏神色,眼前這個人,與玲瓏必然是有極大的淵源的。稱呼上是師徒,只怕情分尤甚父女。
懷蓉想到此處,便俯身在玲瓏耳邊道,「我先去了,等你得了閑兒叫人給我傳個話,我自然進來看你。」玲瓏毫不遲疑地點點頭,又道,「你叫外頭那些人都退下,別在這里,我師父平時最不愛有人在跟前。」說著又是一笑。那笑容燦爛,是這些日子以來,玲瓏臉上少有的。
玲瓏與那人親密雖然在意料之中,懷蓉卻仍有些微訝。玲瓏一貫是極有戒心的人,何況她潛伏在高氏中日久,最後才一舉奪回敦煌王族的一切,高逸川、高鴻身邊的那些人,也都想置她于死地。這些日子就算和自己作伴,懸苑四周戍守之人也極多,只是都遠遠地在暗處藏著,听不見自己二人說話。如今就連這樣得守衛,她也盡數屏退,卻只為了那一句,那個人不愛有人在跟前。懷蓉也不多說什麼,應了一聲兒,便起身告辭了,經過那人身邊時,也並不曾多他看一眼。旁人自然有旁人的事,她是從來也不多問的。
懷蓉剛一回到隱園,就見芸月急匆匆地迎了上來。懷蓉便站定了腳步,瞧她有什麼話要對自己說。芸月神色急切,半晌卻也不曾說出什麼話來,只道「三爺這會子在姑娘房中等著呢。」懷蓉有些驚訝,一來,芸月這一年多來,只稱呼自己夫人,只有今日如舊日相伴時候那樣,稱呼姑娘。二來,文崎與自己成婚以來,從來不曾踏足自己的住處。
文崎像是知道自己心里的主意似的,對自己避而不見。隱園中曲折幽深地方極大,有心也未必能常常見面的,何況刻意回避,故而這一年間二人相見實在寥寥。就算極偶然的時候遇上了,他也只對自己點點頭,並不說話。懷蓉知道芸月受太妃囑托,也曾明里暗里對文崎囑托過幾次,他卻也假作不知。
懷蓉性子本就是不愛熱鬧的,心里也正是存了這樣兩兩相忘的願望,如此這般倒是很得其所,當初遠避敦煌,是逃避自己的心意,也是給母親一個安穩,懷蓉什麼都想的妥當了,唯獨只有文崎,是懷蓉想不到的。萬事她都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卻只有文崎,叫她束手無策,甚至不願去想。她從沒有想過要做他的妻子,卻又成了他的妻子,這樣的身份,雖然是她自己選擇的,卻仍舊叫她覺得惶恐不安。
而他卻出乎意料地放過了她,讓她在敦煌的日子,就和在重華寺中一樣安靜。懷蓉心里對文崎,其實很有些感激。而那些雪夜塤聲,又讓她在感激之中,對這個成為自己丈夫的表兄,少了一絲愧疚,多了一分憐憫。關山月悲愴蒼茫之下,懷蓉听得出,他心里也有那麼一個人,還未曾擁有,就不得不放下。他或許是和自己一樣的人,在這一場姻緣里,尋得只是那麼一個避難所罷了。
懷蓉回去的時候,瞧見文崎站在自己門前的亭子里,望著高台下的湛藍湖水。桐花已然開盡,雪白的幔帳卻仍自飛舞。文崎一身玄色戎裝,那輪廓原本是清晰硬朗的,卻被這柔柔的輕紗映出了幾分朦朧。懷蓉知道文崎耳力甚好,自己的到來想必他已經知道,便站在他身後不說話。不曾想過了許久,文崎都不曾回頭,懷蓉只好開口喚他,話到嘴邊,卻不知該如何稱呼,又沉默了片刻,才艱澀吐出一句三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