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慕也嘆氣,「听信里說,昌平王這一年來本來身子已經好了許多,自玲瓏去後,又是一病不起。每日看著世子出神,旁人說話,也像是听不見似的。」頓了頓又道,「也不單單是高羽,玲瓏出事以後,四舅父也像是變了個人。我看他這些年實在受了許多的苦,相依為命的人,只有一個玲瓏。這一次特特趕了去敦煌看她,卻不曾想出了這樣的事。我听那邊回信的人說,這些日子他茶飯不思,每日里都帶著一串葡萄,站在懸苑的廢墟跟前,幾個時辰也不動一動。」
青羅嘆氣道,「我雖然和她投緣,到底情分不深,自然比不得四舅父,這麼多年把她當做女兒一樣地養大。逝者已逝,我倒是更擔憂懷蓉,總怕她也和玲瓏一樣,生出什麼不好的念頭來。她如今在這世上已無牽掛,誰又知道她會做出什麼來。」懷慕只有安慰道,「你如今只管安心養胎,外頭的事情有我*,還有文崎,我們自然會盡全力的。」
青羅點頭,懷慕又嘆息道,「我這幾個姐妹,少年時候瞧著,都沒有覺得怎樣,如今大了,確是一個比一個更有主意。當初姻緣不能自主,如今已經出了閣,卻還是不肯認命啊。」懷慕臉上露出幾分黯然來,又對青羅道,「你之前說的不錯,懷蕊的親事,還是叫她自己做主的好。想來父王和太妃替姐姐和二妹妹做主的親事,到頭來,也都沒有個好結局。我們這一輩上,也就只有這麼一個小妹,也就由得她去罷。」
青羅點頭,又嘆了一聲氣,「懷蓉和懷蕊,我都當做是自己的姐妹。只有一個姐姐方才說那樣的話,我也看得明白了,是逼著你去見她。我也看得出來,她這一次回來,不是歸寧探親這樣簡單,更知道你不願意見她。只是你和姐姐之間,到底有什麼心病,你如今不願意告訴我,我也就不多問,躲個清閑罷了。只是提醒你一句,到底還是自家骨肉,就算是心里頭不痛快,也別太拂了她的顏面。」
懷慕道,「我自然明白。在外頭我倒還能打疊起精神與她周旋,只是瞧見她在你這里說這些話,我心里就老大不爽快,也沒了耐性。」青羅笑道,「其實姐姐前幾次來瞧我,並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只是抱著臹兒來和雋兒玩耍,還和我說了好些生養孩子的體己話呢。董姨娘也時常跟了來一起說話,我瞧著她見了女兒外孫好端端的回來,這些年的病根兒都去了大半,臉上也極有光彩。」
青羅說著倒有些傷心起來,「想想鄭姨娘為了二妹妹的親事操心了半輩子,好容易見她嫁給了知根知底的人,自己倒一撒手去了,好在不曾見眼下這情景,不然還不知道傷心成什麼樣子。倒是董姨娘,當初姐姐的親事一句話也說不上的,瘋魔了多少年,竟然還能等到姐姐回來。這世上的因果緣分,也真是說不得的。」
懷慕也有些嘆息,見青羅神情有些疲倦,便起身道,「在這里擾了你半日清淨,倒叫你費了許多精神。我這就去了,你也好好歇著,我晚間再來看你。」青羅知他還要去見一見懷芷,也並不挽留,便由得他去了,自己歇下,又不免是一番傷心。渾渾噩噩地過了良久,遠遠地听著外頭,雋兒和臹兒兩個孩子的嬉笑打鬧聲音,倒又是人世間一種熱鬧,心里倒覺得好過了些。如此混混沌沌,最後倒模模糊糊就睡下了。
懷慕回到永慕堂中時已是黃昏,此時還不曾點燈,永慕堂中古松蔽日,山石嵯峨,倒有些陰暗。轉過玲瓏假山,眼前卻忽然一亮,只見夕陽自西山牆上落下來,映在書房外頭的小小水面上,漾著玫瑰色的光。水邊開著幾簇淺紫的菖蒲花,被夕陽照著,原本有些冷清的顏色,倒多了幾分嬌媚。水岸上種著的兩株夾竹桃開了花,嫣紅雪白地映在水里,給這一處幽深小園又添了幾分艷色。
懷慕正賞景,卻听頭頂上有人笑語,「你這里倒是安靜,這麼多年,這是我第二次到這里來。」懷慕抬頭一看,懷芷正倚靠在書房外的廊子上,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手里拿著一枝白色的夾竹桃,一瓣一瓣地撕扯下來,丟在水面上逗引游魚。身上大紅的衣裙被風吹了起來,好像是樓閣上翩翩的一只蝶。
見懷慕不說話,懷芷倒也並不以為意,只自顧自地往下說,「那時候,我也是穿著這樣一身紅衣裳。只是那時候是冬天,沒有這些熱鬧的顏色,只有那一樹茶梅開著,像是一幅畫兒一般。那是父王第一次叫我來,」懷芷回身望了望書房上懸著的「玉玲瓏」三個字,「當初這里還是啟懷堂,只是這書房的匾額,還是這三個字。」懷芷笑了笑,「一切都變了,也總還有沒有變的。人倒是不如這花朵匾額長久,來了去了,就它們還在這里,永遠也不會老似的。」
懷芷一松手,手里的花枝落在水面上,驚起漣漪,原本聚在一處的游魚,一瞬間就四散逃開了,「我那時候看這里的一切都是驚奇的,都是我所不曾見過的。這一座假山,就好像是另一個世界一樣。同在一個王府里,有些地方,我卻從不曾去過。你自然不會知道,那時候我心里是多麼激動。我一路走過來,只是在想,父王許我到這里來,是不是意味著,我在這個王府里的地位,從此就不一樣了?」
懷慕仍舊沉默不語,懷芷所說的心情,他的確不能理解。他是世子,盡管在宜韻堂里長大,但這啟懷堂假山背後的書房,他也是從小來慣了的。懷慕心里忽然有些明白,當初大哥為什麼拼盡一切,也要去搶奪自己的位置。他是這家里唯一的嫡子,他的兄長,他的姐妹,這些在他不知道的角落里,在他的陰影里生活了這麼多年的至親骨肉,原來一直這樣仰望著他的所在,卻不能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