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徽心里苦笑,正欲回話,卻又想起自己無法出聲,只抬頭望了那人一眼。昏暗里仍舊看不清面貌輪廓,聲音柔和,眼光卻帶著透徹的冷,似乎能看得清她心里所想的一切。那安慰明明像是真的,卻又沒來由叫她覺得憤怒,就連在這黑暗里,她也覺得無所遁形。
董徽偏過頭去,行走之間,車簾中露出一條縫隙,幾點星光灑入這暗沉沉的空間里頭。她將要去哪里?她會變成怎樣?她一概不知,就連她曾經篤信的一切,也都像是隔了很遠很遠了。就像此時在自己背後,漸漸遠去的刀兵聲,音樂聲,呼喊聲,漸漸地遠去了,就好似只是這沙漠中的海市蜃樓。身邊只有一個人,那個人,她卻連呼吸都听不見似的。只有自己的心跳聲,一聲一聲的,在這暗夜里這麼分明。
敦煌城下,血戰已到了最後關頭。揮舞兵刃的聲音,掙扎呼喊的聲音都漸漸停止了,可城中靡麗的樂聲卻還在響著,銀鈴細碎的聲響,像是戀人在耳邊的呢喃。酒香也依舊濃郁,只是混了血的腥味,叫人覺得詭異恐怖。
一線新月,將這大漠中起伏的沙丘輪廓,照的如銀白的海水波紋。那些優雅舒緩的曲線里的人影,卻是凌亂無章的。隨文裴梁前來的一眾侍從,如今死的死傷的傷,已所剩無幾。那一群裝扮成沙盜的黑衣人也死傷慘重,尸體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鮮血染透了滿地黃沙,在夜色里看不見鮮紅,卻是濃烈的墨黑,像是沙丘上一條黑色的河流。
城牆的陰影邊緣,裴梁率兩名侍從,正與十幾個黑衣人對峙。緊靠著城牆的地方,文跪在地上,仔細查看懷中女子的傷勢。那一身紅衣,此時已看不出明媚如霞光的顏色,被鮮血染透了,卻又像是月光下投下的暗影。一柄瓖嵌著紅寶石的小小匕首丟在一旁,折射出點點寶光,刀刃如一痕秋水,卻沾著一抹暗沉的血色。
文抱著懷蕊,手臂有些忍不住的顫抖。方才的一幕,他永遠也不會忘記。那是比更早些時候,他看見晚霞下明艷照人的那個少女的時刻,更叫他震驚難忘的片刻。他是將門之後,他的生命,本就應當用來守護軟弱無力的人,他早就準備好了,在這樣淬不及防的時候獻出自己的生命。卻從沒有想過,生死一線的時候,竟是一個這樣的人,救了自己一命。在最後避無可避的剎那里,他本來以為,自己就要死在這里了。卻沒有想到那一抹紅寶石的光亮閃過,懷蕊腰間他本以為只是個裝飾的匕首,卻真的有出鞘的那一刻。
這一刻的遲緩,就演變成了此時此刻的局勢。他們分明還處于劣勢,那一群人在某一個瞬間之後,卻像是有什麼顧忌一樣,也不敢再強攻。文與裴梁當機立斷,退到城牆底下,已是背水一戰的局面。
下一個瞬間,那些人卻又忽然像是瘋了一樣,向文與裴梁等人撲了過去。裴梁肩背上也已經受了傷,顯然有些力不從心。文守著懷蕊,心里翻江倒海,他分明是想要上前去,與那些人並肩作戰,可卻又放不開懷中的人。他只怕一個松手,被人尋了空隙去。然而呆在這陰影里,每一個彈指都那麼漫長,他只覺得自己是個懦夫。文背過身去,強忍著不去看前方為自己作戰的人,是怎樣的揮灑熱血,左支右絀。
然而他看著懷蕊胸前的傷勢,看著那血跡慢慢滲開來,越來越多,幾乎要染遍了原本火紅的衣裳。可是他卻一樣束手無策,就連喂她吃丸藥的手,也有些顫抖。此時此刻,他能夠做什麼呢?他似乎什麼也不能做。文抬起頭,看著城牆上頭掛著的星子,只覺得心里一片茫然。
文心里升起一種不安來,會不會他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這里,還連累了懷蕊。他忽然想起當初自己追隨著懷慕和文崎來到敦煌的時候,若是自己和他們一樣強大,也許懷蕊會像當初的青羅一樣,以征服者的姿態站立在敦煌城頭,而不是像如今這樣,躺在敦煌城牆的陰影里頭,緊閉雙目,奄奄一息。
他又想起在落陽峽的那一刻,在懷蕊面前想要把劍起舞的自己,原來自己終究還是這樣天真而無力,無法獨當一面。文低下頭去,想要再看懷蕊一眼。盡管她看不見,他也想要告訴她自己的歉疚。若是他們就這樣死在這里,這歉疚,還有這些日子以來,他心里隱隱的觸動,也只能等到來生再告訴她了。
文低頭的剎那,卻看見懷蕊已經睜開了眼楮。那一雙眼楮,在城牆的陰影里頭顯得那麼明亮,絲毫也沒有因蒼白的面孔而失了光亮。懷蕊勉力抬了抬手,指了指前方,低低吐了兩個字,「去吧。」
文一驚,本能地搖了搖頭,卻見懷蕊微微一笑,仍舊指著那一處,並沒有絲毫的退讓。文心里一熱,點了點頭便拔劍而起,走了幾步卻又悚然一驚,回過頭去看懷蕊。那笑容還在那里,只是沒有了方才的從容堅強,眉頭緊緊蹙著,似乎下一個瞬間就會睡過去,再也不會醒來。
文大驚,忙返身往懷蕊處沖。卻沒有看見,身後一人尋了空隙,一柄長刀筆直地劈了下來。刀刃破空之聲文就听在耳中,可那一瞬間,他卻只看見懷蕊的眼楮,帶著還未消散的笑意,驀然涌起的恐懼,如火光閃耀一刻,頓時就熄滅了。她閉上了眼楮,在離自己只有一步之遙的地方。他想要呼喊,卻發現自己竟然發不出一點聲音。
正在此時,眾人同時听見了敦煌城門打開的聲音。厚重的城門緩緩推開,那鈍重的響聲,掩蓋了這一夜里的所有聲響。披著甲冑的士兵猶如潮水一樣涌出,頃刻包圍了所有人。頭頂上,無數支箭忽然搭上了弓弦,筆直地瞄準著底下的人,比滿天的星星還要密集,箭簇上閃著冷光。
眾人皆是一瞬的靜默,就連那劈在空中的長刀,也一瞬間停了下來。下一個剎那,那些原本瘋狂進攻的黑衣人卻忽然集體收手,劍指黃沙,單膝跪地,像千年的敦煌城牆低下頭去,卻再也沒有起身。夜這樣冷,只有弦月如勾,與星空浩瀚,靜靜得注視著這一片被血染紅了的沙丘。大漠上一片靜寂,就連方才還喧鬧的人聲與樂聲都散去了,只有往來嗚咽的蕭瑟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