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余笑答,「是啊,王爺本欲將隨身的佩劍賜給微臣,可舍弟輸給了圍城,心里正老大不爽快。王爺嘴上打趣他,卻又不肯真惹了他不痛快,就擱著不給。可巧那一日咱們到了敦煌城中,看見一個賣篳篥的龜茲人,我不曾見過,就多瞧了幾眼。王爺看在眼里,就買了一支給我做彩頭,至于那佩劍,終究尋了一個機會,賜給了舍弟。王爺打小兒偏心,好東西都給了他去了,才縱的他那樣張狂。」
懷慕朗聲笑道,「我偏心?卻是那這個哥哥心疼弟弟呢。我還不知道你的心思?本來馬術不及他,憋著一股子勁兒要贏。等真贏了的時候,卻又不忍心奪了你弟弟的所愛。只是我既然說了,你也不好叫我收回。所以那一日看見那篳篥,其實是特特兒多看了幾眼,給我一個機會罷了。我被你們兄弟耍的團團轉,如今卻又說我偏心呢。」
董余也笑了起來,「王爺說的是,微臣竟是無話可說了。」
懷慕也是笑,卻忽然嘆道,「那時候可真是快活,無憂無慮,覺得滿世界都是奇聞異事,好山好水。只是可惜,少年時節,到底是回不去了。」頓了頓又道,「伯平,我竟不知你的篳篥吹的這樣好,你再為我吹一曲罷。」
董余點點頭,換過一支曲子來吹。不再是方才那一支破陣曲,哀婉淒涼,卻不知是什麼曲子。曲聲回蕩在江水之上,听的人心里空落落的,想抓住什麼,卻又什麼也抓不住。一曲終了,心里似乎隱隱綽綽地浮現了什麼,可轉瞬之間,卻又飄散在了江風里。
懷慕听的出了神,半晌才撫掌笑道,「傍傳聞者多嘆息,遠客思鄉皆淚垂。世人解听不解賞,晨飆風中自來往。果然是好曲子。往日只知道仲平的笛子吹得好,歡欣含悅,瀟灑風流,此時看來,卻是比不得你了。你倒是藏的好,這麼多年,我竟然一點也不知道。若不是在帳中听見尋了來,只怕就錯過了。」
董余卻搖頭道,「微臣曾听聞,篳篥之曲,冷處如枯桑老柏,龍吟虎嘯;暖處如九雛鳴鳳,萬籟百泉。慘烈如漁陽鼙鼓,黃雲蕭條;歡悅處如楊柳春風,繁花照眼。而微臣吹的曲子,卻斷無此等情致,算不得好。」
懷慕笑道,「曲為心聲,也為目境。城高月明,吟霜思月,自然能物我兩忘。至于婉軟無骨,頓挫生稜,急聲圓轉,轢轔珠貫,緩聲展引,條直如筆,聲墜石沉,聲舉雲飄,諸般變化,也都是心境之變而已。伯平曲中情深,卻一味哀戚,缺了這曲曲變化,自然曲中的變幻,也就少了許多了。」
董余咀嚼著那曲中情深,一味哀戚這八個字,只覺得一顆心,一個人,茫茫然地沒有著落。忽然一陣風來,周身涼透,就忍不住咳嗽了幾聲。
懷慕忙道,「是我粗心了,竟忘了你身子骨不好。江邊風大,還下著雪呢,本來該一見著你就帶你回去的,卻貪心听你的曲子,讓你在這里呆了這麼久。」趁著雪光仔細瞧了瞧董余的臉色,「這幾日瞧著你倒是比前一陣子好了些,我也能放心。隨軍的大夫里也有醫術極好的,你按方子吃藥,放寬心,不妨事的。等邱先生從敦煌回來,再叫他給你好好調理調理,去了病根兒。」
董余笑道,「微臣不妨事的。今日是王爺的壽辰,微臣也沒有旁的可以獻給王爺的,方才這一曲,就算是微臣給王爺的壽禮罷。」
懷慕一怔,笑道,「是啊,今日還是我的生辰呢。我記得小時候,有個游方道士說是世外高人,曾來王府中替我算過一卦,說我生的好也不好。身為主君,生來有天下萬民與我同慶,這是好。卻是生在年尾,而非年初萬象初新之時,這卻又是不幸。所以我這一生,看似天命所歸,卻又為天命所累。那時候父王和祖母還曾經問過那游方道士,有沒有改變這命數的機會,那道士卻說,天命定之,不是人力所能更改的。」
董余正欲答話,懷慕卻又淡淡一笑道,「其實哪里有什麼幸與不幸,生辰就是生辰罷了,若是我有叫萬象更新的能力,天地皆在我手,又何必等什麼初生的時辰?」
董余只覺得懷慕的話中隱然有王者之象,心里覺得無比安慰,沉聲道,「微臣此生效忠之人,也就是眼前之人不論天命如何,微臣都不改初衷。微臣也深信,王爺定然不會辜負微臣的期望,更不會辜負西疆萬民,乃至天下蒼生的期望。這是微臣的心願,不論微臣能不能活著看到那一日,也都堅信,那一日必然會到來。」
懷慕的雙眸中似乎燃起了一把火,凝視著董余道,「你放心,我一定讓你站在我的身邊,親眼看著你心願達成的那一日。」說著對董余豎起一只手掌。
董余一笑,只道,「微臣相信。」也舉起了手,與懷慕輕輕一擊。兩人相視一笑,千言萬語,壯懷激烈,都在這一擊掌中了。
董余正欲抽手,卻覺懷慕的手又拍在自己肩上,力道沉沉,話語里卻又有些傷感的溫柔似的,「其實只要有願意相伴之人在身邊,又何必天下萬民和我同慶?今年的生辰,雖無血親在身邊,卻有你這個兄弟。你方才那個壽禮不好,我不喜歡,你還得再送一個給我。」
懷慕臉上的笑容促狹,猶如年少時候的飛揚少年,倒是叫董余一怔,「王爺想要什麼?」
懷慕笑道,「就是這個了。我要你不要叫我王爺,就像咱們小的時候那樣,還喊我的名字,還得再和我一起比一次馬。若是我贏了,從此以後,你不得像現在那樣對我時時處處謹慎小心,畢恭畢敬。」
董余微怔,臉上卻緩緩浮現出和懷慕一樣的笑容來,「雲和,你怎麼就知道,你一定能贏了我呢?我答允你,可是若是我贏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