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將闌,鶯聲漸老,紅英落盡春梅小。畫堂人靜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裊。
密約沉沉,離情杳杳,菱花塵滿慵將照。倚樓無語欲銷魂,長空黯淡連芳草。
南安王府正堂。
上首坐著太妃,一身寶藍緞福祿壽紋的衣裳,映著神色盡是端莊肅穆,然而嘴角卻含著一絲得意的笑。腕上籠著的那只鐲子,和自己手上的的那一只是一樣的,翠色瑩瑩。太妃身邊坐的,應該是南安王爺了,眉宇間和蘇衡頗為相似,可是卻籠著暗沉沉的情緒。
探春進門,先對太妃和王爺行了家禮,自此,算是真成了蘇青羅了。太妃笑道,「衡兒,青羅,你們坐。」蘇衡引著青羅往右手第一張椅子上坐了,自己則在左手坐下。太妃向身後侍立的丫頭囑咐,「去請三小姐來。」
不一時,只听見環佩叮當,走進一女子,約莫十五六年紀,正是紫曼郡主。雖貴為郡主,衣飾卻是素淡,只綰著一支珍珠蓮花步搖,曳曳蕩蕩地遮去半邊臉,隱約可見眉目清正,神色也平和,與青羅想象中的倒是不同。自己替了她去和親,她卻要入宮為妃,其實都不過是家族利益的棋子。
「紫兒。」太妃笑著喚她,「來見過你二姐姐。」紫曼對著青羅恭敬一禮,青羅也笑著還禮,叫三妹,一副合家團聚的虛假模樣。太妃又說了些國家大義的話,王爺卻是始終未發一言。老太妃又道,「青兒,紫兒,明日你們父王會帶你們入宮去受封賞,你們今日便好好歇息,敘敘姐妹情誼。青兒,你遠嫁邊疆,女乃女乃雖是舍不得,也只能舍得,你放心,衡兒會一路送你過去。」青羅只默默低頭,和紫曼一起請安告退。
紫曼牽住青羅的手,一路穿過結滿藤蘿的游廊往後頭去。南安王府極大,比榮國府更多了些富麗莊嚴。行動間往上望去,檐上的彩繪微微旋轉,旋成一個漩渦,晃動著流離的色彩,另人有些眩暈。廊外是青碧的薛荔蘅蕪,那樣鮮活的舒展,像是年少無憂的時光。把戰火,硝煙,宮廷都忘記,緩慢而從容。南安王府的後園並不像前堂般肅穆,倒是極幽深,所有事物都隱藏在山水花石之中,叫人捉模不透。只隱約听到一脈泉流之聲,若有若無,時隱時現,像是天邊渺遠的淺吟低唱。忽然眼前一開,又是另一番景象。眼前是極大的一片默林,在這樣的季節里幽香襲人,那香氣卻是莫名熟悉。
「這是清明晚粉,都是娘種的。」紫曼輕聲說,「她說,清明晚粉是等待的花。從冰天雪地等到清明時節才開花,總是不合時宜,只為了等愛人回到這里來。」
「可是,最後一籬梅花都結了梅子,娘走了,爹也沒有回來。」
「爹說,他會在這里等著和娘團聚的日子。對娘說,抱歉讓她等得太久。」
「娘嫁給爹的時候,也是先皇旨意,可她說,爹就是她願意等的那一個人。」
「姐姐,這世間女子,哪一個命運有的自己做主?和親,進宮都和一般女子听父母之命是一樣的。姐姐,你要相信自己是去找一個自己覺得值得等一輩子的人。」
「姐姐。明日我們姐妹就天各一方了。我姐姐走得早,我把你當做自己親姐姐。願姐姐能得到幸福,我在京城,等你回來。」
青羅安頓在默林西側的煙碧閣里,滿屋都是梅花的香氣。這清明晚粉的香氣,清清淡淡,卻讓人時刻都感覺得到。用畢午膳,青羅出門,信步往重重花影中去。走了一時,她瞧見前方有一飛閣,南安王蘇準憑欄負手,默默睇視無邊的流泉梅英。青羅不聲不響地退開,則了另一條路徑。然而沒過多久,她又一次來到飛閣下,正欲再次離開,卻踫折了一段枯梅。南安王聞聲抬頭,見是她,卻喚,「青兒,你來。」青羅拾階而上,走近了看清蘇準的神色,卻不同于方才的陰沉,盡是平和澹靜。「這默林看著簡單,其實不管你怎麼走,最後都會走到這君歸閣來。除非你不循著路徑,徑自穿行,才能走得出去。」
「青梅等了我很多年,最後卻沒等到我回來。如今我等她,她再不會回來了。」
蘇準略一沉吟,又道,「青兒,作為王爺,我必須讓你遠嫁,也必須讓紫兒入宮。」
「可作為父親,我對不起你們,也對不起青梅。」
「青兒,我知道你心里並不把自己當做我蘇家的女兒,可在爹心里,是真心希望你和紫兒能平安幸福。」
青羅用往回走,這次也不再循著路徑,只無意地在默林里四處的走,卻總覺得有目光膠著在自己身上,也不去管他。忽而瞥見一角白衣,駐足淡淡道,「哥哥,出來吧。」蘇衡走過來,卻喊她,「探春。」青羅驚訝,苦笑道,「哥哥錯了,我是青羅。」然而她心里一向是從容的蘇衡,卻忽而別過頭去,神色忿忿然。青羅心里驚訝,卻也不便多問。
「你不記得我了麼?」蘇衡問,眼中有深切的期盼。
青羅的疑惑卻是更深,「你……」
蘇衡忽然縱身一躍就消失不見,探春未及驚呼,忽然一枝梅花橫在自己眼前,梅花後面,是男子笑盈盈的眼楮。「你不記得我了麼?」
原來是他,那個涵碧泉邊,窺見自己天狼狽的逃跑,嘲笑自己卻又給自己折了最高最美的那一枝桃花的那個男孩子。原來是他。
她笑了,蘇衡看見,那笑容里終于少了戒備,是和十年前一模一樣的,那種明媚的、純澈的笑容。
「所以,在我面前,你可以永遠是探春。」
青羅忽然想哭。在整個世界都將賈探春忘記而只能記得蘇青羅的這一刻,他對她說,你可以永遠是探春。然而她終究還是沒有哭,只是笑。笑著接過那一枝梅花,細細嗅著,那神色好像這天下所有無憂無慮還未識得愁滋味的深閨少女。
蘇衡也不說話,只定定看著她。這個幼時識得的少女,他在這十年間,走遍了大江南北,卻無數次地想起她。想起她那時的倔強與不服輸,可在他折下桃花的一剎那,又笑得那麼明媚。他不知道她是誰,只是一直希望那樣的笑靨能夠永遠明媚如初見。然而在賈府,他去尋找自己的「妹妹」的時候,在她的腳邊看見那一個記憶里熟悉的荷包,粉蝶兒盈盈欲飛,就振起了他久遠的記憶。他才知道,原來這就是她,原來是自己,把她送上了絕路,掐滅了她的笑容。然而一切都晚了。
二人慢慢地在默林里走,也不說話,也不管走到了何方,走到了何時。四圍都是梅花的暗香。如果能夠一直在這個迷宮樣的默林中,是不是也就不用去面對這世外桃源之外的現實殘忍?身邊的人是幼年無憂無慮時相識的人。可也是引著自己走向未知命運的那一個人。
一直走到暮色四合,終究是走到了默林之外。煙碧閣的翹角飛檐陌生而又熟悉。好夢都是短暫的,該面對的,終究逃不掉。默林已遠,而那一種梅花香卻仍然在,從蘇衡的袍袖中隱隱約約散發開來。原來那天初見時自己嗅到的香氣是真的,雖然不合時宜,到底是真的。
「你別怕,我會保護你。」青羅看著蘇衡的眼楮,是純然的真誠,或者……還有深深的歉疚。
何必歉疚?這世界,由不得我,卻也由不得你。
一夜無話。次日清晨,青羅便被南安府的老嬤嬤喚起。
「郡主別動,這就好了。」青羅只默然坐著,任老嬤嬤們在自己面上、發上折騰擺弄。一對火雲金鳳釵,一對芙蓉點露步搖,十六枚大東珠齊齊整整綴于髻上,耳上一對明月出天山玉,螺子黛畫遠山眉,胭脂染就傾城色。青羅只覺得鏡中那個富麗華貴的女子那樣陌生,她只在元妃省親時見過這樣的女人,華貴而空洞。身上是一襲正紅的婚服,比迎春姐姐出嫁時更為華麗繁復,密密地繡著鳳凰和牡丹,層層迭迭,穿金綴玉。然而鏡中的女子滿眼的空白,是什麼樣的錦繡繁華都填不滿的。裝飾得再華麗又有何用?兩月後到蓉城,也是滿面塵灰。就算艷絕天下又如何?她是去和親,而不是出嫁。她不能指望張敞畫眉,琴瑟在御。菱花鏡里,她眉如輕煙,眼波如水。十六年的春秋飄然而過,將映上千里的滄山泱水。她將會是一個精致的偶人兒,輕盈微笑著旋轉跳舞,卻不動那一顆冷如盤石的心腸。她知道這是唯一自保的方法。沒有牽掛,不喜不悲,才可以平安。
一切就緒,嬤嬤們引著她上了王府的車輿往宮中去,侍書翠墨侯在宮外,只等她和世子出宮來便同赴邊疆。上車前,她瞧見紫曼上了另一輛車輿,衣飾更是清淡簡素的紫曼判若兩人。
一路上,青羅只听見車輪轆轆地響,隱約像是從市集中穿過,听見了擾攘的人聲。過了一時,卻是越走越靜,車速也越來越慢。忽然停下來,老嬤嬤打起簾子,扶她下車的卻是蘇衡。下車打量,已經是宮禁之地。金色的琉璃瓦閃著富麗堂皇的光,朱牆上開著深深的門,通往不可知而神秘的地方。一群太監宮女迎過來,她與紫曼、蘇衡隨著前面的太妃、王爺慢慢行去,不敢說話也不敢錯了規矩。
良久,她終于到了這個帝國的中心。金殿上帝王高高在上,面容在十二玉旒後看不清楚。她們行了大禮,听著太監尖細的嗓音宣讀聖旨。
「南安王長女蘇青羅,德行素著,嫻雅端莊。特封為涵寧公主,賜婚永靖王世子上官懷慕為世子正妃。特遣南安王世子蘇衡送嫁。」
「南安王次女蘇紫曼,秉性柔嘉,端嫻慧至,冊為妃,賜號閔,授金冊金印,以昭賢德之範。」
短短兩道旨意,就決定了兩個女人的一生。紫曼青羅跟著王爺和太妃叩頭,三呼萬歲。這一拜,對于她們的意義卻完全不同。紫曼這一拜,是永遠地將一生留在這里,而青羅這一拜,則是永久的訣別。
公主和親是社稷大事,循古禮,君王與文武百官一同送出宮門,浩浩蕩蕩,旌旗翻涌,直送到都城外定雲江邊。城外芳草連天,江水漫漫,樓船十余艘靜靜泊在江面上,也是華麗耀眼。
青羅跟著蘇衡再次向君王和已是貴妃的妹妹,還有父親祖母行禮告別,抬眼的瞬間,瞧見了紫曼的眼楮,是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空洞與平靜。
一拜故國千里遠,山山水水長相憶。
二拜君王不負恩,惟願社稷永安寧。
三拜手足今生已,願與結取來生緣。
此去山河千里,各自珍重。
最後,是蘇衡執了她的手,慢慢引她上了船。他的身上熟悉的清明晚粉的氣味,叫她覺得略略安心。遠處的城門和儀仗都已經遠了,只有那無邊的芳草萋萋,深深淺淺的碧色盈盈,是春的消息。天邊滿是雲,暗暗淡淡的珠灰,只有天盡頭,不知誰家孩童放起了風箏,瞧不清楚是什麼花樣,忽而有一個斷了線,飛到江水的那一邊去,終于消失不見。樓船緩緩地劃過江水,逆著江流西行,往西望去,仍是無邊的春草,無邊的江水,仿佛沒有什麼不同。然而終究是不同了,整個人生,整個命運,都徹底的變更。除了身邊那若有若無的清明晚粉的氣息,是唯一的熟悉,也是陌生的熟悉。
青羅在這條船上已經呆了十天。眼前的景象已經熟悉,定雲江江水茫茫,江風卷著如雲攢聚的飛鳥,沿著定雲江一路逆流向西,便是蓉城,是西疆。她暈船的毛病已經好了,如今她終日里呆在甲板上,看兩岸的阡陌縱橫,和極目之處的青山。她漸漸喜歡上這樣的感覺,天地浩蕩蒼茫,襟帶江風,足履江潮,廣川之上破浪乘風的壯烈,遠遠不是芙蓉浦里小楫輕舟的輕艷可比。除了第一日,她再沒有穿過那一身枷鎖樣的禮服。因是喜事,她常穿著一襲純紅的衣衫,廣袖翩翩,裙裾飛揚,一絲花樣也無。長發也不著首飾,只用一根紅綢隨意綰了,披散在肩上。江風一起,也就隨意飛舞。她就像是一簇火焰,安靜又熱烈地躍然于千里的青山綠水之上。那樣自然,像是本就生長在這廣闊天地間的一朵薔薇花,燦爛而肆意。樓船上的所有人都開始仰望她。面容上是依著禮制的恭順,可那樣的明亮的顏色早就照進了他們心里。
蘇衡也是這些人中的一個。說是護送,他也極少離她太近,多數時候都在幾丈外的地方,默默的不發一言。有時青羅甚至看不見他,只是那種晚梅的香氣,雖是隱約清冷,卻總能感受得到,再濃烈的香料也遮不住。于是她就知道,他一直在那里。有時他們也會說說話,在每個日出和日落的時候,天邊燃起彤雲,江面映著霞光,那時他常常會和她並肩站在甲板上,和她說一些王府的事。或者這是他的任務,告訴他家族的歷史,免得日後出了差錯。于是在這十個晨昏里,她知道了他的往事。小時候驕縱任性,十二歲後跟著授業師父飄蕩江湖,這二年又跟著父親與西疆征戰。這個「哥哥」與賈府中所有的兄弟都不同。十年前的他或許和他們一般無二,記憶中的那個折桃花的男孩,身上玎掛著許多物事,神色驕矜,而十年後,或者是江湖的風塵戰場的血水磨洗過了,透著一股平淡的從容,和南安王爺有幾分相似,只少了點威嚴霸氣,更多了一絲溫和。然而無人的時候,他始終喚她探春,堅持而執拗。其實還有什麼分別呢?或者可以說,她現在更喜歡青羅的身份。還不用面對未來,這兩個月的旅途,她可以縱情與十六年閨閣夢中山山水水,嵯峨嶙峋的峭壁,奔騰不息的江河,天盡頭的落日,無邊際的田野。她愛這片土地,這種情景遠遠地超越了她這麼多年的想象。或者這就是她想要的人生,自由自在的在山水間穿行,沒有束縛與牽絆,轟轟烈烈的做自己。
若是這條江,永遠流不到盡頭就好了。她知道蘇衡縱容自己的自由,從不以和親公主的規矩束縛她分毫。她可以終日立在船頭,不必鎖在艙內那間畫里的牢籠里。然而她還有奢望。她想親自踏上這片土地,看看夜間那岸邊璀璨的燈火里,凡俗人家都過著怎樣的生活。街市上是不是真的有姑娘點著蓮花燈,在月上柳梢的時分等著心里的某個人。十六年來,她的世界那麼小,只有從寶玉哥哥給的小玩意兒里揣度著常人的生活。而如今,她的世界又突然間那麼大,大的好像她是這塵世之外的人,浮雲一樣地從繁盛的人間掠過,卻不知道怎樣是真實。然而這只能是奢望了。依規矩,她是不能下這船的,甚至不能出這閨閣。他已經給了她最大的自由,只是,在每一個夜泊的港口,霞光都散了,江上的漁火和岸上的街市亮起來,她總是怔怔地倚在扶欄上,眼中流露出無限的期盼。
這一日,船又行至一個渡口,又是一模一樣的夜。入夜,青羅睡的並不安穩,隔壁艙室里侍書和翠墨倒是睡的酣甜。月光從窗格子外面淡淡灑進來,落在地板上,漏出好看的圖案。突然這圖案消失了,青羅看見一個白色的影子立在自己面前。她卻並不驚慌,也沒有出聲,她知道這是誰,那種晚梅的氣息,她已經極是熟悉了。來人對他伸出手,「別出聲,跟我來。」青羅心里知道,不論是閨中的賈探春還是出嫁的涵寧公主,她都不該伸出手,不論這個向她伸手的人是南安王世子還是幼年折花的少年,她都不該。然而那香氣讓人覺得那麼安全,他逆著光伸出手,手上搭著素白的方巾,看不清神色,可她莫名覺得信任。于是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隔了那一方素帕,感受到他穩定的溫度。
他們在飛。他牽著她,竟然從無邊湖山上掠過。點水而過,踏花而行。那樣的速度讓她來不及看,來不及想,只感覺到風。她只來得及看清眼前那一道純白的光線,牽引著她,好像天下哪里都去得,好像可以逃月兌,沒有人追的上。
這一刻她不在乎他和她的所有,面容,身世,使命,什麼都忘記。只有這一刻,她跟著他,飛越這塵世的一切牽絆。
那是賈探春和蘇青羅,一生都不曾有過的自由。
然而敏慧如她也並不知曉,這個帶著她飛翔的人,也是籠中不得自由的金絲鳥。他救不了她也救不了自己,只想在這一刻帶著她逃走。明知道最後會力竭墜落,也想在那一瞬間踫到雲彩。
岸芷汀蘭間,沙鷗由間住。
最後他帶她落下,卻並不在船上,不遠處燈火璀璨,似是很熱鬧。青羅轉頭看向蘇衡,眼前的人笑意明朗,「這里的夜市極有名,今夜正是趕集的日子,我想你會想逛逛。」那個笑臉與以往的都不同,沒有一貫的隱忍平淡,就像十年前初見的模樣,帶著孩子氣的得意和頑皮。當年他嘲笑她的笨拙,卻又越過水面給她折來一枝桃花。如今他將自己引向絕路,卻又帶著她一起飛過所有枷鎖,給了她從未擁有過的整個世界。
已經足履平地,蘇衡卻沒有放開青羅的手,道,「小心,別跟丟了。」。他仍然以方才的姿勢牽著她走,自然卻不親密。青羅微掙了一次未能掙開,也就由得他去。兩人慢慢往街市上走,這江邊的小鎮倒是意料外的熱鬧,燈火璀璨,人煙阜盛。街上滿是各色商販,吆喝聲熱鬧地起伏。隨處可見一家子出游的,父母牽著孩子的手。偶有未婚的少女,用團扇微微遮住臉,三二人結伴走著。到底是山野間的女子,比京城中的閨秀大方灑月兌許多,雖是羞澀,卻時不時笑起來,面上的團扇也忘記,露出皎月般的面孔。青羅跟著蘇衡走在街市里,好奇的張望,這一切于她看來都是新鮮有趣的,帶著叫她興奮又害怕的直白的熱情。青羅看見一個老太太賣的木簪,不過是尋常桃木,倒是雕琢得古樸可愛,簪頭是逸出的松枝。蘇衡回頭見她瞧得似是戀戀不舍,便取出銀錢來買下,微笑著遞給她。青羅此時,心里不把自己當做是名門的閨秀,只當做是街市中任一個村女,也就笑吟吟的接過綰上。因是夜間倉促出游,青羅只來得及隨手披上一襲玉色的披風,此時陪著這松葉紋樣,倒是清簡得很,像是這山間女兒了。莞爾問,「好看麼?」蘇衡笑笑,「好看。」青羅喜孜孜地四處走,倒像是比得了什麼金玉首飾都高興。本是小地方的集市,雖然熱鬧卻也沒多大,不一時走到河邊,當真有等待心上人的年輕男子,面色是遮不住的喜悅,手中是攀折的新柳。而赴約的女子,躲在柳樹下羞怯的窺探,仿佛下定了決心一般,緋紅著臉走出來。河上的小舟里點著漁火,漁家女曼聲唱著歌,那歌聲直白而明快的唱著情愛,叫人听著的青羅臉紅心跳。這小橋流水的景致,與江河山川自是不同的,與園子里的更不一樣,真真是天然圖畫。月光和燈光映在水里,被來往的小竹筏蕩開了,閃爍出一河的星光,一時又圓滿。
然而這圓滿,終還是要碎裂的。
已然是深夜,回到船上的時候,所有人都熟睡著。月光落在甲板上,拉出桅桿長長的影子。忽然想來今夜是滿月,難怪有這樣的好月光。青羅剛剛從塵世的熱鬧里走出來,沐在這樣清淨的月光下,閉上眼楮,方才的燈火人煙都是夢一樣。然而她的腳步終于是踏上了這紫陌紅塵,像個鄉間的平凡女子一般,綰著木簪攀著楊柳,提一盞暖暖的燈。只是河邊等她的人……會是誰呢?
第二日,一行樓船一如往日的出發。身後是隱約的村鎮人煙。昨日停泊的渡頭,又有新的船只來往。來去匆匆,來了又走。那年香菱曾說,上京的路上瞧見的「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的景色,這十余日也是曾見的了。只是那暮歸時分的游子感傷漂泊,清晨時分又何嘗不是?每個人都開始了自己明了的生活,唯有自己,還要去到不知名的地方。
送嫁的樓船雖逆著風水,每日仍是往西南去,從來不倒退,也不停留。然而青羅每日看見四周的景色,雖是離鄉日遠,卻覺得越來越熟悉。蘇衡每夜里,都會帶她上岸四處走走。因為身份尊貴,周邊戍守的侍衛僕從都離得遠,等閑靠近不得,蘇衡的功夫又高,來去幾乎沒有聲響。日子久了,身邊侍書翠墨雖是心里清楚,也都緘口不言。因為是往西疆去,到底越來越荒涼,比不得京城冠蓋繁華,也不比不得江南風物秀潤。然而探春倒像是回到故鄉似的,山水花樹,民俗人情都日益熟悉。
明日過了玉暉峽,便是西疆。西疆分南北,除了南面高山崇嶺之間的永靖王上官啟,北面還有昌平王高逸川佔據玉門敦煌千里廣漠。南北兩王互相牽制爭戰多年,永靖王與朝廷之間,四五年里雖是長勝卻終于求和,也與這北面昌平王的牽制極有關聯。如今永靖王一派與朝廷聯姻,只怕長昌平王也要日夜不安了。以上官雲啟的手腕,只怕安穩了朝廷,立刻便要對高逸川不利。這些年朝廷積弱,這藩王之間爭斗不休,搶奪地盤甚于滅國都是常有。玉暉峽至落陽峽之間,是永靖王一派勢力的北部屏障,高山嵯峨江水湍急,兵力密布勢力交錯,最是凶險不已。
早幾日蘇衡便對青羅說,過了玉暉峽,怕是不能夜間再下船了,最好夜間不要出主艙去,夜間戍守的侍衛也加了人數,恐昌平王欲破壞朝廷與永靖王的聯合,對他們有所行動。青羅自然知道這是為自己好,可想著這一路怕是要困在船上不得自由了,心里也郁郁。蘇衡也無法,拘著規矩也不便與她成日一起,只好囑咐了侍書和翠墨多陪她說說話兒。
夜泊玉暉峽外,正是子夜時分。玉暉峽與落陽峽號稱定雲江江峽雙璧,都與這名稱有關。玉暉明月,流金落陽,正是西疆不得不看的美景。也不知是真的月到玉暉便超然于世,還是四圍的山峰襯得那一輪明月格外孤清。在憑欄賞月的青羅眼里,那一輪明月,當真是皎皎如玉。夜色那麼靜謐,水流湍急,也沒有漁船的燈火。只有天邊那一輪月,高高的懸在前方兩岸孤削如筆的峭壁之間,從那一線天里漏下來,在江面上投下冷冽的光。
只是幾點輕微的刀劍聲驚破了這份沉寂。青羅一驚,忙回頭去看。只見幾個黑衣人悄無聲息地從後艙往甲板上掠來,未及反應,已然刀劍加身。想來這一行人身手極好,悄無聲息的,那主艙外戍守的侍衛已經倒了一地。青羅每夜里往甲板上去,也只常披著那一襲玉色松葉的斗篷,用那支木簪隨意綰著發,執一盞風燈,夜色里容顏看不清楚,只覺得素淡,那一行人倒是沒看出這就是涵寧公主,只當是上夜的丫鬟。可巧今夜侍書翠墨想著明日給她做家里的翠玉糕,在後頭做小廚房的隨船里忙活,想是這一行人不想驚動船上的人偷偷上船直撲主艙,未料到竟無人在內,見甲板上有人,便逼近了壓低嗓音問,「公主在哪里?」
青羅正欲答話,卻見蘇衡也掠上甲板。方才他在自己艙內覺得不對,出來時發現主船上值夜的侍衛已經全部遇難,其他人卻都未醒,正欲喚起,卻發現船頭上被劫持的那個女子正是青羅。青羅本想從容答話解了危機,卻見蘇衡眼神驚懼擔憂的望著自己,心知不妙。按著之前的推測,這些人只怕是昌平王派來的,蘇衡身份尊貴,又與父親征戰西疆,說不定那些人是識得的,他這般著緊看著自己,這身份怕是瞞不住了。果然,那黑衣人的頭目認得蘇衡,「蘇世子?」轉而順著他焦急的眼神狐疑望向刀下的女人。而那一瞬間,蘇衡也月兌口喚她。
「探春——」青羅頓時緩了口氣,蘇衡平日里總喊她探春,今日倒是救了自己一命。
「探春?原來你當真不是青羅公主。」那黑衣人卻又疑問道,「蘇世子,公主藏在哪里?這丫頭又是誰,你這邊憂心?」
蘇衡方才一剎那失控,不過是因為擔心,過得這一刻,這局面已經捉模的明白,心下也鎮定下來。這群人自然是昌平王派來無疑,如今永靖王已撤了東線重兵,目標轉北,昌平王只怕是要劫走公主,再放出謠言道是朝廷出爾反爾,借公主拖延時間,挑動永靖王與朝廷之間的戰爭,從中漁利。永靖王素來多疑,公主的玉牒與畫像已作為定物先行送至永靖王手中,到時公主未能按期抵達蓉城,朝廷自然百口莫辯。如今他們沒確認找到公主,暫時還不會下重手。蘇衡整理了情緒,平穩道,「任將軍,沙場之人,竟然做起了這雞鳴狗盜之事,真是叫人笑話。」
那為首的黑衣人倒是驚訝,「世子好眼力,鄭亭關一別已有五年,世子當日不過十七歲,竟然連連雲這樣微末之人的聲音也記得清楚。」轉而森然一笑,「縱然世子心中明白,也是無力回天,只要公主不能在六月初六抵達蓉城,上官雲啟那個老東西豈能容得你們解釋?」蘇衡卻是淡然,「舍妹如今身份尊貴,哪里能讓你輕易找到?任將軍莫要白費心力,我一生呼喚,只怕你這一行人葬身玉暉峽不說,昌平王爺的名聲也保不住了。」
那任連雲卻也不懼,冷笑道,「世子當末將是三歲小兒麼?莫說你這侍衛再多上三倍也攔不住我等,便是攔得住,世子為何現在還不喊人?這探春姑娘,只怕是世子心尖上的人吧?世子是要妹妹呢,還是要她?」說話間手中的刀又緊了緊,眼見都要貼上青羅的脖子。
蘇衡心下著急,卻也知道此時太露了神色自然對青羅不利,可若是毫不回護或是召喚守衛,這些人覺得青羅沒有利用價值情急之下極可能一刀結果了事,只好收斂神色平靜道,「吾皇心懷仁厚,天下眾生莫不是天子臣民,我既然受命來西,這船上眾人都是我的責任,今日是探春姑娘,若換是別人,看見你欺辱弱質女子,我一樣不會無動于衷。」
這一行人孤身上船,不過想劫走公主,縱然武藝再高,這一船的人也是驚動得越少越好。先前殺了侍衛,是佔了迅雷不及的先機,如今動手殺了這丫頭,只怕蘇衡一聲令下鬧將起來,自己一行人姓命倒是不要緊,公主怕是再找不到了。見這蘇衡對著姑娘頗有維護之意,若是能借此威脅找到公主,才是上上之策。如今蘇衡嘴上否認,可行動卻分明是維護,一時間也猜不清這女子到底是什麼身份,也不敢妄動。
正僵持間,青羅突然開口道,「將軍,探春知道公主在何處。」聲音中透著害怕,楚楚可憐。任連雲听著這聲音情真,想來這小小侍女哪見過這樣場面,心里害怕說了實話也是有的,便將信將疑問,「你說。」青羅道,「世子大人早料到這一路有風險,公主這些日子都並不在主艙,只在後面那一艘船上歇著。」任連雲想著這話像是有道理,便示意她帶路。青羅等的就是這樣的時機,然而這也是冒險。蘇衡的功夫有多高,她其實並不知道。她只能對自己說,蘇衡現在救不了她是因為離得太遠人數相差又太大,稍有異動只怕刀劍加身。自己把這行人勸動,從主船往別的船上走,兩船之間只有小小木板連接,這一瞬間自己身邊只怕是防範最疏漏的一刻。這一刻——她相信他能救她。只是不知蘇衡能不能明白她的意思,可是到如今,也只好賭一次了。
任連雲仍是寸步不離的帶著她,警惕地慢慢往船後走。蘇衡也不做劇烈的反應,也隨著他們一行人的逼近慢慢往船後退,任連雲冷聲道,「蘇世子,你最好不要動,留在這里,否則——」蘇衡一狠心,道,「如今你若是動了她一下,你還能找到公主麼?」任連雲心下恨恨,如今這蘇衡不喊侍衛,可見這姑娘在他心里是有點分量的,然而這分量到底有多大?能讓他放棄妹妹?背棄朝廷?以如今的情勢,只怕把他逼急了,他大不了舍了美人不要,自己卻舍不了,舍了她王爺的計劃就再難成了。恨只恨,一來公主竟然不在該在的地方,而來這蘇衡竟然這麼快就發現了自己。如今看來,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然而任連雲沒有料到的是,五年未見,蘇衡已經不是當初的青澀少年,他懂得把握瞬間的機會。任連雲最大的錯誤,在于沒有料到這姑娘就是公主,也低估了蘇衡。
所以當蘇衡帶著青羅掠上岸時,任連雲還沒有弄清楚蘇衡是怎麼從那塊連接的木板上把青羅從自己手中救走的。而上岸的那一瞬間,他看見那個叫探春的姑娘在月光下一笑,比玉暉峽的明月還要皎潔。
遠處卻傳來一陣笛聲,音色雖是悅耳卻古怪。
聞得笛音,船上卻有人驚起,急令,「快,有賊子,速速備戰。」轉而又下令,「快往京師報信,請王爺派人增援。」這下令的人面目冷峻,雖是急聲下令,臉色卻沉沉如冰,正是南安王府的軍師澎淶,此番受王爺之托協助小王爺,那笛音正是蘇衡與他約定的傳信暗號,千變萬化莫不能言。澎淶先生略一思忖,又秘密對身邊的侍從囑咐了幾句。
任連雲一行人本意在公主,如今蘇衡救走了那姑娘,也無心去追,只想繼續找,卻忽然發現自己已經被侍衛包圍,知道今晚不能成事,便往江水中一躍。眼角卻偷偷望見其中一艘樓船上守衛異常密集,燈火通明,有女子的身影,從影子上看得出衣飾華麗,心中暗喜,便帶著手下潛走。船上的守衛到底起的倉促,也不及追趕,到底讓這行人逃走了。
那一行人逃下船去,那一團燈火里有人長長吐了口氣。那衣飾華麗的女子忙忙把發髻上的一枝紅寶鸞鳳釵拔下來,往案上一擱,發出清脆的一聲響。艙內還有一人,卻是澎淶,神色淡淡,「有勞侍書姑娘。」侍書把那支華貴的簪子擱下,像是輕松了些,「先生,這樣當真能救我們姑娘?」澎淶點點頭,「公主留在船上,這一路山險水急情勢復雜,昌平王又盯得緊,防不勝防。如今那群人只當公主在船上,便不會去追公主和世子。這是世子走時留下的法子,如果一切順遂,世子和公主會在落陽峽與我們會合,不至耽誤六月六的吉日。」又冷然打量侍書一眼,「只是侍書姑娘,少不得要冒些險。」侍書默默一禮,「先生放心,只要姑娘安全,奴婢做什麼都是肯的。」澎淶也不答話,只點點頭,便出去了。
侍書方欲月兌上匆忙披上的雲金翟鳳衣,翠墨卻走了進來。到底年紀小些,翠墨只瞧見侍書那一身明艷華貴的衣飾,卻沒見她郁郁的神色,「好姐姐,難怪姑娘往日常說,咱們府里的丫頭,比別人家的小姐也是不差的。如今姐姐穿上這麼一身,這通身的氣派一看哪,真真兒是個公主呢!」侍書嗔道,「別胡說,這公主也是你我能隨意說的?」又認真叮囑,「翠墨,如今我假扮公主,不過是為了咱們姑娘的權宜之計,你可不要亂說。」翠墨莞爾一笑,「是,我的好姐姐,不對,是好「姑娘」~」侍書見翠墨天真爛漫,不由得心里也放寬,那憂慮也淡了些。
卻說蘇衡帶著青羅,甩月兌了一行人,直奔了玉暉峽的層層峰嶺之間。這玉暉峽乃是中原與西疆之間的第一道屏障,兩岸山峰如壁,夾著一線江水,那山孤削直上,並無道路可走,只有一條棧道,凌空盤旋其中。探春自幼是走著平坦大路都常有人扶的,如今這蜀道之難,饒是大膽也不禁瑟瑟發抖,只管攀附緊蘇衡拉她的手臂,仿佛是唯一的依靠。蘇衡這些日子每每帶著青羅在淺草疏花間穿行,都只覺愜意,如今覺出青羅緊緊抓著自己,也顧不得禮節,像是把自己的一條命都擱在了自己身上。蘇衡縱然武藝高妙,在這重重的托付下也覺緊張,扶著崖壁的手竟微微出了汗。
為防著身後有人追捕,二人一路奔逃了半夜,不覺已近天明。晨風清冷,玉暉峽的明月已近消失了,可極西的盡頭,一輪紅日將要躍出江面,漫天的雲霞燦燦,映在江水里也是金紅耀眼。如今正是四月天,山崖上的映山紅開的如雲蒸霞蔚般燦爛。青羅被蘇衡帶著從山花間的棧道中穿行,漸漸地也就丟了恐懼,只全身心信任這個牽著自己往前的人。此時的飛掠,與平日所見更是不同,當真是融入這極好的山川中去了。足下是千層的山花耀眼,再往下是千里澄江,不知是雲霞還是花林的照映,在晨光中是那樣明亮,人常以玉帶來比江水,如今眼前景象,完全不是這樣俗氣的譬喻可以比擬一二的,而頭頂上千仞的絕壁,仍有無數山花開遍,開的極盛,也在棧道上落下幾點嫣紅。青羅幼時讀楊成齋的詩,就有「何須名苑看春風,一路山花不負儂。日日錦江呈錦樣,清溪倒照映山紅」的句子,彼時自己正是名苑看春風的女子,攀折幾朵牡丹芍藥裝點自己,從不知道當真置身其中,這花海能將一己之身淹沒盡了,人在這世間當真只是螻蟻,功名富貴,哪里比得上這瞬間的山河照眼?
像是感覺到青羅的留戀,蘇衡不知什麼時候停下來,在這只容得人險險停步的棧道上駐足,面上帶著笑,與她同看這江山壯闊。這世間美景,他這些年看的並不少了,然而每每見了仍覺得心神搖蕩,這激動是在朝堂權術中全然沒有的,然而他也沒有選擇,他是南安王蘇準的兒子,他故去的母親是先帝的妹妹壽康公主,到如今,他的兩個妹妹,一個是永靖王妃,一個是皇帝的閔妃,他是再也逃不掉了,自由,對他一生都是奢求了。所以他心里更是不忍,自己尚且不願為這權勢犧牲,何況要將這女子送入囚籠做一只金絲雀?然而他們都沒有選擇,只能在這一刻,他為她停下奔波的步伐,給她一瞬間的自由快樂,能像他一樣,裝作忘記一切。
約到了午時,他們總算是趕到了一個可以稍作休息的地方,小小一帶山澗,築有一間小小木屋,門前清溪流過,夾岸花紅一路,明明再尋常不過,卻是青羅想也不敢想過的。蘇衡微笑著引著他前去,輕輕喚道,「探春,過來。」她張了張口,卻沒能說出否認的話。這里只有他和她,就讓她做探春好了。雖然探春和青羅一樣,都是為家族犧牲一切的可悲女人,然而賈探春,好歹還是她自己。
兩人進木屋瞧了一眼,說是木屋,卻很是簡陋,床鋪廚灶一應都無,只在當中設這一個火塘,屋角堆著木柴。探春索性也不進屋子,便在溪邊的草地上坐下,折過一枝杜鵑花把玩。「路途艱難,只有這山澗里會有這樣幾所小房子供旅人休息,這一站過去了,還要再有很遠的路才會再有。昨夜驚險,如今看來那些人也沒能追上來,咱們就在此處好好休息,明日上路。」蘇衡又把計劃與探春細細說了,探春這才知道那幾聲笛聲的意思。蘇衡見探春露了好奇神色,笑笑便將身上那支笛子遞與她細瞧。那是一支玉笛,玉色瑩潤如春水,淺碧里夾著幾絲青翠,像是水波,也像是春風中的菀菀柳絲。末梢刻著極小的兩個篆字,細細辨認正是「折柳」二字,像是取自李青蓮「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的詩意了。探春本不擅橫吹,只覺得這玉笛玲瓏可愛,把玩不已,卻也並未放在心上。已經是晌午,陽光明媚和暖,探春月兌上的斗篷,內里一襲純紅的衣衫,可巧衣擺上正是杜鵑花的紋樣。蘇衡本是和探春並肩坐著,忽而傾身過來摘下探春發上那支松枝木簪,順手取過探春手中的那支杜鵑,往她發上輕輕一綰。他做的輕松淡然,探春卻像是不及反應,待得在水中瞧見自己帶著杜鵑花的倒影和身邊微笑的人,才驚覺不妥,雙靨燒的同鬢邊的杜鵑一樣紅。蘇衡此時穿著一襲竹青色衣袍,腰間束著玉白的衣帶,綴著一枚白玉螭龍佩,素淨高華。探春瞧著溪水里一青一紅的兩個人影,突然就想起那些照影成雙,月圓花好的句子,更是羞赧不已,也不發一言,只管撥弄那支折柳,可也是他的東西,更是不知要如何自處。蘇衡卻也沒有別的動作,只笑道,「你成日里朱門玉戶的,想來從未有在這荒山野嶺留宿的時候,你且坐著,我去弄些吃得來。」探春此時哪還有心思听他說的話?只胡亂點了點頭,只顧著瞧自己水里的影子。蘇衡離開,留探春一人,心里卻是紛亂如麻。自一路從京師來此處,她是不敢多想的,一來命中良人已經注定,而來蘇衡于自己,是兄長,更是將自己推入這命運的人。然而這一路行來,每常在山川壯闊花鳥秀美處都有他相伴,給她盡可能多的自由和快樂。自己小時,諸如西廂牡丹也皆偷偷讀過,每讀到那兩情繾綣、才子佳人處也覺口角噙香,心馳神往,只是自幼家教甚嚴,覺得大大不該,也不敢深想,也就擱下了。如今這些句子每常浮到心尖上來,叫自己這一顆本來冷透了的心,泛起甜蜜與酸楚。卻仍是不敢想,不能想,這兒女私情與家國天下,叫她如何自處?
探春心下紛亂,見蘇衡已經走了許久,面上覺得略好些,便抬起頭。說是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這話倒當真不假。清明已過,山溪對岸幾樹野桃花卻仍然紛紛然開的明媚。探春心下忽而起了玩心,月兌下絲履,赤足踏著溪水中的卵石往對岸走,欲折一枝賞玩。卻不想這水中的卵石上長有青苔最是濕滑,走到水心,足下穩不住一滑,便要落到水里去。腦海中電光火石般閃過十年前初相逢的情景,可不也是如此麼?閉上眼楮,心里淡淡一喜,竟然毫無懼怕,只想著,他是會來救我的。
耳邊忽而傳來一聲叱責,「如今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是這麼不當心?」一睜眼竟然已經在對岸的花樹下了。探春此時也不知哪里來的勇氣,也絲毫不羞怯了,只笑道,「這真真兒和戲文里一樣,我正想著你會來,你當真來了。」蘇衡卻怔住,往日里不管自己如何,探春總是刻意疏遠,一口一聲兒兄長,今日卻如此,心里卻漫過潮水一樣的歡喜。想來是此間太像世外桃源,叫彼此都忘了身份。也罷也罷,自己一直盼望的,不正是這樣的麼?不是青羅,不是妹妹,不是王妃,而是探春,是十年前桃花下倔強的女孩子,是那個即使悲傷卻也微笑的姑娘,是那個看見無限河山會歡喜雀躍的女子。
從再見到她的那一刻,瞧見她身上的那只粉蝶兒的荷包,他就認出來這是十年前那個不尋常的女孩。那時他已經十二歲,只覺得眼前那個女孩子神色倔強不服輸的樣子很是特別,與每日見得那些世家女子大大不同。為了自己一句話便要涉水,為了一枝桃花又喜笑顏開,明亮純真不過。十年之後又見到她,背負了沉沉的使命,見了自己卻仍然鎮靜從容,一身衣飾華貴,氣度端然,雖是前一刻還在山石上郁郁露出小女兒情態,下一刻便是大家閨秀的模樣,毫無破綻,叫他本就憐憫的心里更是痛惜。再至于往西這一路走來,她盡情享受與這自然、人間的親近,每每笑得開懷,卻在夜間獨獨對月時露出深深的憂思。不知何時開始,這個女子,不管是探春還是青羅,已經深深扎在他的心里。頂著兄妹的名義只能默默守護,給她自己能給的一切,然而私下里總是不願喊她青羅,仿佛這名字,就了斷了他們一生的緣分。相逢雖早,奈何造化弄人。如今在這世外桃源里,一天一地一世界,只有他們,連探春都解了防備露了真心。那歡喜克制不住的涌上來,再顧不得家國顧不得倫常,只想相守。只是那歡喜總帶著傷心的味道,知道這快樂不過是曇花一剎那。
探春一言已出,自己卻沒能回過神來,卻見蘇衡的臉色大是不同,一貫淡然微笑的臉上洋溢著狂喜的神情,才驚覺自己的話大有語病,羞得便要背過身去。可蘇衡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探春,探春,你莫要想的太多,你還有我。」探春怔怔抬頭,看見這雙堅定的眼楮,滿滿的都是堅持。探春從不知這情字,原來是絲毫由不得自己的,心里還不知如何,手便已經抓住他身上的那枚螭龍佩,「你——」蘇衡折過一枝開的正好的桃花遞與她,「探春,叫我子平。」探春接過桃花,「子平?」聲音卻是困惑而不安,然而在那眼神里卻像是得到了什麼肯定,雖然不曉得這肯定是什麼,也不能想這情背後是怎樣的驚濤駭浪,只覺得這兩字咀嚼起來暖人肺腑,又像是帶著什麼巨大的誘惑一般,叫她由不得自己,心里歡喜卻又像是飄在雲端里,覺得害怕。「子平,子平。」探春又念了兩聲,覺得心里稍稍定了。既然這心由不得自己,也就罷了。即使這夢醒了,自己還要去做什麼郡主公主,這一刻,也想由得自己高興。
蘇衡方才去了半晌,用隨身的一方淡青色如意雲紋帕子捧了一捧山間的野果回來。此時探春面色嫣然,低著頭默不作聲。蘇衡見慣了探春明艷伶俐的模樣,也偶然窺見她的脆弱傷心,然而這樣的羞澀小兒女情態,卻是難得一見,像是一朵靜默含苞許久的花,忽然就開了。蘇衡不由一笑,自去山溪里將那一捧果子細細洗了遞與探春。這山中少有人踏足,最是鐘靈毓秀的所在,這山間野果,雖然比不得筵席上的珍饈美味,倒也玲瓏潤澤,如珊瑚珠子般的一串,襯在那帕子上更顯得嬌艷欲滴。探春素日里是錦衣玉食慣了的,可心里到底也不在意這些,瞧著這山間的果實倒是新鮮,雖是猶不敢抬頭,卻揭過去,低低吟了一句,「惆悵牆東,一樹櫻桃帶雨紅。」蘇衡也應道,「此處可不正是小堂深靜無人到,滿院春風?」探春自幼庭訓嚴格,是從未經過如此調侃的,後面還有雙燕歸棲畫閣中的句子,更是不能深想。只是那心里蜜一般甜,卻又像是這口中的果子,甜里微微咀嚼出說不出的酸楚。
二人便這麼靜靜相對,不覺已是黃昏。這黃昏的山嶺,美自然是極美的,那一道道嵯峨的山峰被勾勒出金色的輪廓,天邊的雲彩天際的江水,都煥著金燦燦的光。只是這黃昏與清晨仍然不同,無邊的燦爛里隱隱有著什麼暗沉沉的影子,叫人不敢細瞧,像是魍魎潛伏。光黯淡下去了,那杜鵑花的香味本來清淡,此時倒是浮凸的明顯了。極遠的地方像是傳來什麼鳥獸的聲響,听著是陰梟的嚎叫。探春心下覺得害怕,便裹緊了斗篷,往屋里坐著。蘇衡將屋里的木柴點燃了,那火光明亮,倒是驅散了幾分鬼魅的氣氛。只是蘇衡在門口立著,倒教探春不知所措,蘇衡卻只是道,「你好生歇著,這荒山野嶺比不得家里,只好將就著一宿。我在外面守著,你莫害怕。」探春抬頭瞧他,隔著火光,笑容隱隱約約的瞧不清楚,卻叫她覺得心定。于是這一夜探春便倚在火塘邊上,半睡半醒的,隱約听見有笛聲,反復吹得是那一支折柳,楊柳東風樹,青青夾御河,近來攀折苦,應為離別多。那一聲一聲的離別啊,吹得她心里傷感。子平啊子平,原來你也這樣憂愁麼?你帶我離家去國,把那御河的楊柳攀折遍了,如今縱然月圓花好,是不是前路也依舊有這樣的離別呢?子平,子平,你吹得錯了,這折柳,應當是那一支啊。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
楊柳枝,芳菲節。可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
我如今還是你眼前的楊柳青青,可明日,攀折了去的,就是不知面目如何的另一人了。一夜秋風起,蕭郎是路人。子平,子平,為何還要如此呢?明知那結局,如今何必還要種下相思?
既已種下相思,何必又如此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