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光陰飛逝,最是難為。自探春和親的事情一定,闔府里人像是得了什麼話,都並不問什麼,只是如常。探春也做沒事人兒一般,每日只在秋爽齋中習字,時時去瀟湘館坐坐。黛玉身子卻是時好時壞,瞧著精神還好,只是那兩頰上瘦的可憐,只一雙眸子還瑩瑩含露。十數日的日子展眼便過,已到了探春的生辰。這一日探春卻醒的及早,窗外微微露著白,天還未大亮,但瞧這光景竟然是晴好的日子。探春也不喚侍書翠墨,自己隨意披了一件外裳,推窗往外瞧。窗下那一樹桃花開的明媚。天慢慢亮了,陽光慢慢從梧桐葉間漏下來,帶著初生的綠意。雖是一夜都墜入恍惚的夢魘,這一刻探春心里卻很是暢快,仿佛像是回到小時候的某一日。
那時不過六歲,還住在大宅子里,日日在雕梁畫棟里,春日里卻心思萌動,只想出了這院子。那時正讀著論語中的一段,「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便極是向往。探春自小在這府里長大,府中人雖然有時會出外打譙或是偶爾拜訪各府女眷,但自己年紀小又是庶出,是從未跟著出去過的。這一日老太太要往南山鴻恩寺里還願,叫鳳姐兒奉承的心情極好,便說闔府女眷一起去,連自己和四妹妹都一起去。那時候侍書入畫也才七歲,翠墨彩屏更小,賈母便說都不許叫跟著,只叫乳母好生守著,不許走遠了。于是這一大家子便熱熱鬧鬧出了城去,整條寧榮街都出來瞧。探春性子本是極明快活潑的,日日在屋里拘著,乍然出門子,耐不住便從厚厚的妃色織花軟緞後頭歪歪偷瞧。卻見平日里二哥哥常說的那些各色生意手藝人都只在人後頭瞧著自個兒家的車馬隊伍,倒老大沒意思起來。走了好一會子,覺得是出了城去,人聲靜寂了。覺著隊伍慢了下來,後來又忽的停了,外頭卻是攘攘起來。探春見乳母在邊上正困頓者,便大膽探了頭出去,眼見著鴻恩寺就到了,卻有另一支隊伍浩浩蕩蕩地也停在那里。正欲看個究竟,那隊伍卻往前面去了,自家車馬只靜靜等著,想來是什麼公侯王府之家了。
待得前面老太太、太太並鳳姐兒等人都下了車,乳娘也就領著探春下車隨著眾人進殿去。跟著前頭人在各堂里行禮還願,乳母一直緊緊跟著,好沒有意思。探春自大雄寶殿出來,瞧見垣外遠遠一樹桃花開的烈烈轟轟,心里向往的很,心思一轉,便喚乳娘,說是身上太太給的金嵌玉的寄名鎖兒丟在了前頭,叫趕著去尋,自己跟著太太,斷不會丟的。待得乳娘一轉身,覷見前頭老太太太太倒像是和什麼人見禮似的,又被廟里的人引去後院用素齋去,沒人瞧著自己,便偷偷往邊門溜了出去。鴻恩寺極大,一出得正殿卻是不知往哪里去了,連那一樹花也不知去了哪里。不過一路走著倒是都清淨,想是眾人都在前頭熱鬧,便也不著急,只慢慢走著。鴻恩寺原是建于近郊玉屏山中,這玉屏山正是京郊第一勝處,鴻恩寺因勢借景,景色自是極美,只是正殿拘著禮節儀制,卻是無趣得很。互進了一進小院,滿院唯有一涵碧水,只點綴了幾點湖石。沿著四圍牆壁滿是青藤,園中卻一點草木也無,只那一樹桃花,倚著西南角一簇湖石,凌然于水上,開的燦爛流彩。探春心下極喜,便想去摘。只是這一樹花開在院子西南角上,俱被池水隔著,只自己立著的東北角上這一方黃石上可以稍稍立足。滿樹的繁花瞧得真切,卻摘不著,只好跺足。正惱恨間,卻听得花樹背後有人一聲輕笑。忙去細看,卻見一個瞧著約莫十余歲的男孩子,笑吟吟的坐在樹下湖石上。只怕方才正在花樹背後,自己貪看桃花卻沒瞧見。那男孩子卻是先開了口︰「你是想要這桃花?我瞧你卻是摘他不到的。」探春也不去理會他是誰家公子,只問,「你卻是怎麼到的那邊的?」男孩不禁有了幾分得意,「我自幼勤習武藝,這區區一方池水,哪里難得到我?你這小女兒家,卻是沒的法子的。」探春卻是著惱,便嗔道,「你卻是瞧不起我麼?你瞧著,女兒家自然也有女兒家的法子。」說著便提了裙子,便月兌去絲履,往水里去蹚。那男孩子忙驚叫,「小心,這水是——」探春才听到這里,足下已是一空,直直的往水里落。這水瞧著不過小小一方,卻是極深。心下便是著慌,直往岸邊的湖石上攀附。手忙腳亂中卻是總是抓不到。正忙亂,卻覺得有人將自己奮力往水面上拉,只是那力氣卻也不大。折騰好一陣,總算是覺得眼前一亮,好歹是叫拖上了岸去。探春方才嗆了許多水,只是咳嗽,好容易緩過神來,瞧見救自己的正是那個笑話自己的男孩子,雖是狼狽,一身的衣服鞋襪並香囊荷包平安符都滴著水,卻是賭了氣不去瞧他,只忙忙地把荷包里濕了的香片一類小玩意兒都倒出來。那男孩卻不似方才,溫言道,「這水叫涵碧泉,瞧著不打緊,最是深。你這一腳下去,倒是真真膽大,我是瞧錯了。只是我水性不好,險些賠進去我一條命呢。」探春仍舊低著頭不理,身人卻沒了動靜,只听得衣袂之聲。半晌無人說話,忍不住抬頭看,卻見一枝桃花開在眼前。花色爛漫之後,是男孩子笑盈盈的眼楮。
後來怎樣了呢?探春卻也記不清了。只記得嬤嬤到底尋了來,好一陣數落,領了自己回去,連那支桃花,都未來得及帶走。這是這十六年來唯一逾矩的一次吧?後來的日子,雖仍是明快活潑,卻是一步都未錯過的。想起這一日,總覺得心頭雀躍,雖是失足落水,卻是心下歡喜,偷得半日的自由清閑。那一日遇見的人,瞧見的景,慢慢的都模糊起來,只有那一樹花,開的灼灼明麗,照進了心里頭似的。這樣的日子,以後怕是不會再有了吧?
正尋思著,鴛鴦進了屋,笑嘻嘻的,只說,「姑娘,老太太說今兒是姑娘的大日子,在紅香圃擺了酒,請姑娘換了衣裳便去呢。」探春心下一酸,已是清明了麼,只怕這園子里的酒席,也是最後一次了吧。嘴上只是應者,往內間去尋衣裳。挑揀半晌,往日自己所穿盡是濃艷綺麗一路,今日是生辰,倒是應景兒。便尋了一身緋紅廣袖雲裳密雲鍛深衣,疏疏朗朗繡著幾大枝孔雀金綠與寶藍的牡丹花,遠看著只是幾朵,細看卻花紋色彩繁復,華麗的很。這衣裳是昔年中秋節下元妃自宮里賞出來的,姐妹們一人一件兒,花樣顏色都不相同,又各自配了一套頭面首飾……老太太只說這件像是探丫頭喜歡的,就給了自己。又把相配的一對赤金點翠紅寶累絲牡丹釵端正簪上,金線牡丹精致絕倫,緊緊合于髻上。待細細裝扮出去,把鴛鴦竟看得呆了,回過神來只一勁兒夸贊。探春也只微笑,便和鴛鴦一同往紅香圃去,正欲出門,回頭對跟上來的侍書、翠墨囑咐,「你們今兒不必在我跟前,只和要好的姐妹們一處鬧去。」兩人應了,便一處去了。
一路里桃花卻幾乎謝了,只杏花倒是開得好了,淺淺的粉色在日頭下倒也新鮮好看。待到了紅香圃,卻見姐妹們到得齊整,連黛玉與連日不往院子里來的寶釵、正忙著清明祭祖禮的鳳姐兒都在。鴛鴦笑道,「老太太說姑娘們一處樂著,老人家身子不爽也不來叨姑娘的壽酒吃,叫了太太和大太太屋里自擺了飯,就不往園子里來了,老爺今兒有差在外,姑娘也不必去磕頭。」探春心知賈母是怕見了自個兒傷心,索性連太太們也不叫見,只樂一天,也便不問,只和姐妹們行酒令玩兒。眾姐妹都來敬酒,連各屋里略有體面的丫頭也都來。探春心里知道緣故,這便是餞別了,也不推拒。如此一番,雖是素日里頗有酒量,不一時也是微醺,見席上用白地天青色的瓶兒供著幾大枝杏花,觸動了情腸,舒手取過一枝,曼聲吟道,「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雲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東風怨未開。」。眾人昔時本是極愛用杏花與探春取笑的,此時卻哪里忍得?正不知怎樣,探春笑笑,只說醉了,去外頭散散。
探春心里撲撲的只是亂跳,腳下也不知是往哪里去,走了半晌才回過神來,已是困在假山里頭。也懶得出去,隨便在一塊略平整些的黃石上便坐了,垂首只擺弄著腰間的荷包。裙上的寶藍色牡丹花,一針一線,暗暗有孔雀金的光,映著那舊荷包的顏色更是灰敗。坐了好一會子,突覺面前有個人影,一驚之下抬頭,卻是一個一身白衣的年輕男子,竟是素不相識。探春心里雖驚,卻也並未失態,定了定神又一瞧,更是氣度高華,身形俊朗,衣衫雖是素色,卻用銀線暗暗地紋了海水螭龍。唯一思索便起了身,整整衣衫,行禮道,「小女失儀,世子見笑了。」那男子本是從容注目,听聞此話倒是一怔,微微一笑,「姑娘如何得知我是世子?」探春卻不答話,黯然垂目。那男子略一思索,心下也明白,此時能來尋她又不被人瞧見的,除了南安府的人還能有誰呢?不由歉然,語氣溫和道,「妹妹,明日卯正,在下會來接妹妹回去。」探春聞言一震,抬頭時卻神色淡然,「那有勞哥哥了。」說完便行禮欲走,荷包卻落下,那一對粉蝶棲在花間,襯在草色上倒像是真的。她從容拾起,自顧轉身去了,隱隱覺得有梅花香氣,想來是錯覺,這樣的季節,梅花早已不合時宜,哪里還會有呢。
探春至此已是平靜,該來的到底是要來的,也無謂再悲傷,只能勇敢前行。然而此時看見筵席上花團錦簇,推杯換盞,卻都不再是自個兒的了。卻理了理妝容,仍是往席上去,瞧著滿目繁華,也只得一醉。
宴畢人散,黃昏時分又下起雨來。探春也未說自己明日便要走了,眾人也都不知。探春今日酒喝的略多,也不叫人跟著,只取了一柄雪綢桃花傘,獨自就往園子里散散。正是春意鼎盛的時節,園子里風光爛漫到了極處,雖是雨中,仍是花團錦簇,暗香浮動,蓊郁柔潤。然而這繁盛到了盡處,卻顯得荒蕪了,便如那一樹樹桃花爛漫,不過幾日光景,已然是脈脈芳紅逐水流。「欲去尋春去較遲,不需惆悵怨芳時。狂風蕩盡深紅色,綠葉成蔭子滿枝。」探春心中一嘆,卻又想,若是狂風過後,真能結住滿枝青果,縱然苦澀,倒也不是一無所有,怕只怕昨夜雨疏風驟,連綠肥紅瘦都是奢求。
探春只信步走著,不想已來到瀟湘館門前,遠遠瞧著屋里只有一盞孤燈,想是寶玉並不在,探春便往院子里走。正欲打起湘妃竹簾,便听到里面隱隱的嗽聲。只听見紫鵑的聲音,帶著心痛與焦灼。
「姑娘,你這會子翻弄這些個作什麼?這春日夜里冷,沒得作踐了自個兒身子。」
又听見黛玉道,「傻丫頭,左右不過這兩日罷了,有什麼分別呢?」沉默一會,又道,「紫鵑,我今兒恍惚听見雪雁和你說,太太要給寶玉和寶姐姐定親了?」
紫鵑忙道,「姑娘,雪雁妹子小,胡說也是有的——」
「雪雁,你打小是跟著我的,你和我說實話。」黛玉的聲音卻是平靜。
「回姑娘的話,」雪雁的聲音里似有嗚咽,「我听太太屋里的彩霞姐姐和二女乃女乃屋里的小紅說,說……咱們姑娘身子不好,不是二爺良配,太太的意思是叫二爺早點迎了寶姑娘做二女乃女乃進門,好絕了對咱們姑娘的心……如今人人都知道了,只瞞著咱們姑娘和二爺。三姑娘……也不叫告訴。」說著已是泣不成聲。
「那老太太的意思呢?」黛玉的聲音卻是平靜。
「老太太……我也不知道,只是听彩霞姐姐的話,太太和薛姨太太兩邊連定禮都下了,老太太現病著,屋里雖說沒什麼動靜,怕是叫緩緩。」
「緩緩?」黛玉似乎是在笑,「等什麼呢?還能等什麼呢?老太太到底是疼我,還要等我咽了這口氣,不忍叫我瞧著傷心呢。」說完便又是一陣急嗽。
紫鵑忙勸慰,「姑娘說的哪里話?老太太心疼姑娘,必會給姑娘做主的。」
「寶玉呢?」黛玉又問。
「二爺……讓太太叫到府里去了。」
听到此處,探春已不忍再听。原來這一夜里,傷心的人並不止自己一個。她和黛玉,此時相見,不過是憔悴人見憔悴人,除了彼此多添了傷心,還能怎樣呢?自己的家族舍了自己,舍了黛玉,多年疼寵,也不過是過眼的雲煙,女人在這飄零世上,總是無所依憑的。哪怕是鐘鳴鼎食之家,還不是落得如此境地?大姐姐,二姐姐,如今是自己,都只是一時的浮萍,用自己的一生,去換家族短暫的安寧榮華。高貴的地位鎖住了大姐姐的一生,愛情也不能叫有情人終成了眷屬,這世上,到底什麼可以依靠呢。
探春悄悄兒離開了瀟湘館,雨還未停,卻是沾衣不濕,倒像是霧氣。她把傘往沁芳閘上隨意一擱,信步往花漵里頭走。去年的殘荷未曾除去,在這滿眼春光中更是顯得突兀。紫菱洲一帶屋宇綿延,二姐姐走後,卻是黑沉沉一片,沒半點生氣。探春不顧春寒,掬起一捧池水,故鄉水土,她想知道這是什麼樣的感覺,當真是與他鄉不同的麼?她微微閉上眼楮,只嗅到淡淡的一點氣息,不同于這園子里彌漫的郁香,沉悶的,帶著衰朽的味道。一睜開眼,她卻見到水中映著另一個人的影子。
「三姐姐。」惜春輕聲說,整個人如同畫里的黑山白水般清冷。探春在她的眼里看見了彌漫的如同大學一樣的悲傷,又像是埋藏著遙遠的往事。探春並不了解這個妹妹,彼此性情不合,話並不多。然而這個素日寡言少語的人,卻對著自己暖暖一笑,「三姐姐,我送你回去。」探春微訝,惜春卻並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和探春一處沿著溪水行走。探春悄悄打量著這個妹妹,這麼些年,自己到底是忽略了她。當年身量未足的小姑娘如今已然及笄,臉上也早已不見稚女敕,容色清艷絕俗,眉眼間帶著三分決然與孤寂。探春忽然想,這個多年來只是漠然的妹妹,或許並不似眾人眼中那樣寡情孤僻,只是更加敏慧,至少更為通透世情,因為明了,所以才放手,所以冷淡。探春听見惜春對自己說話,聲音縹緲如同隔了淡淡的霧。
「姐姐,這世間什麼是真實,什麼又是虛無?留下與離開又有什麼分別呢?所以姐姐切莫傷心,這世間只有佛的慈悲才是真實永恆的存在。」
探春笑。與惜春不同,她並不信佛,不懂禪機。她一度深信憑借一己之力可以改變命運,可以與這世上其他女子不同。而在惜春的心里,放棄一切希望,就無有失望,把自己遺忘在輪回的任意一個角落,沒有來處就不必有歸處,沒有存在就無所謂幻滅,沒有喜悅也就不再有悲傷。惜春的冷淡不過是一種自我保護,或許這與自己的積極地爭取同源而生,是埋藏在血脈里的一種倔強。探春忽然發現,這麼多年來,自己對「事」的追求遠遠超過了「人」,自己能做好一切事,卻忽略了人的內心。她的希望是那樣單純,願使東山之雅會,讓余脂粉。然而到頭來竟然不如惜春通透,放不開也丟不下。
惜春走在前面,手中明瓦的素色燈籠微微搖晃,籠著一捧薄薄的光。手指縴長,骨節處因為用力泛起青白。頭發自鬢邊逸出一縷,沾帶著幾點水光。她習慣于與別人保持距離。經意的,不經意的,總是不願太親近,即使是自己最親的人。對于探春的離去,她的心里有著與別人更為不同的波瀾。她一貫靜默地坐在暖香塢里參透冷淡世情,努力讓自己無有牽念,漸漸以為這世間的事,或者說這府里的事都與自己無關。然而從探春的身上,她不情願、又無可避免地看見了自己的宿命。一樣的迷茫漂浮,如同春日里三姐姐窗外的那樹桃花,凋謝的無聲無息,血淚斑斑。他本以為自己與這家族毫無關系,但是在命運到來時,卻仍然會有恐懼。那命運仿佛就躲在前路的黑暗里,以滿目的繁花為障眼法,猙獰地瞧著自己。而自己手上,只有那微弱的、隨時都會熄滅的一盞燈光。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到自己這里,蒼白地只剩下惜取與懷念。一開始就注定了是三春的影子,錯過了初生的鮮活,迎新的喜悅,探芳的繁華。只有零落的淺紅淡白,是她依約的身影。是啊,連她的三姐姐,那樣明麗的女子,也只落得這般結局。惜春從她的身上,看見的是自己,乃至整個賈府的未來,慘白如墓。
上了蜂腰橋,夜雨已經停歇。二人在湘妃竹墩上坐下來,惜春吹熄了手中那支搖搖欲滅的殘燭。她們相望,卻說不出什麼話來,只覺得彼此都已經冷到了五髒六腑。在春寒的夜里,毫無取暖的希望,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離開的與留下的,誰的命運更糟,尚且沒有答案。她們無憂無慮的年華如同這一場夾纏著落英繽紛的夜雨,一切美好都是幻象。待到雨散月出,只留下殘破的暮春景象。月光下在水中照出了她們清晰的倒影,縴毫畢現,無所遁形。她們的防備,不論冷淡或者熱烈,也都消失了貫有的魔力,命運硬生生砸下,不容躲避喘息。她們只是長久地望著對方的眼楮,穿過對方眼中的迷霧,望見了自己的臉。不論前路是幸福還是劫難,只有一路前行。
良久之後,惜春先離開了。探春看著她的背影,如同一支清瘦的竹,看著孱弱卻堅強不屈。探春笑了,她也許沒有佛法庇佑,卻一樣的堅強。
侍書遠遠尋過來,見自家姑娘獨自立在橋上,背影孤獨,卻已經不再軟弱。她隱約看見探春身上的光,比月光更清亮。這一瞬間,對前路同樣茫然不知所措的侍書,從探春的身上獲取了勇氣。
「姑娘。」探春听見人叫,回頭看著侍書,展開了一個極為絢麗的笑容,令侍書怔神。這笑容是那樣的美,卻又仿佛帶著決絕與慘烈,令人心尖抽疼。如同一只浴火的鳳凰,歷經險難,獲得涅盤。那樣高貴的光芒,讓她不敢逼視,只跟著探春默默往秋爽齋去了。
沁芳閘上卻沒有了那柄桃花傘。
卯初一刻,探春便起身,細細梳洗了,坐在紗窗下。等南安王世子一到,她便再不是賈府的三小姐,而是青羅郡主了。天還未明,紅燭搖曳,落在秋香色軟煙羅的紗窗上,映出淺淺的微黃。她綰著——新開的第一枝海棠,是二哥哥方才差人送來的。與海棠一起送來的只有一紙薛濤箋,上面短短兩句,「古人惜別憐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是二姐姐出嫁時,二哥哥的詩。來送花的卻不是二哥哥身邊的人,卻是雪雁。林姐姐已經彌留,縱然太太不願,他終究還是守在她身邊。昨夜林姐姐到訪,她便知道,黛玉是命不久長了,最後的時刻,能有寶玉陪著,也是一種安慰。
昨夜,探春扶著侍書回到秋爽齋,卻並不想安置。探春命侍書剪了紅燭,隨手取過一冊書,卻是迎春常看的那一部太上感應篇。她記得迎春出嫁前的最後一刻,她去紫菱洲,只見二姐姐捧著這一卷書,默默無語。最後,迎春把這一卷書送了她。「三妹妹,你我都是庶出,本都是一樣的人。你是比我強的,姐姐這輩子,是沒有指望了,不過挨得一天是一天罷了。妹妹,你還年輕,心氣兒也高,只是記得,這世間總是不得意的事情多,莫太較真,難得胡涂。」探春接過那卷太上感應篇,卻是千斤重。鳳冠霞帔的迎春,紅綃翠玉的錦繡榮華也遮不住一臉的脆弱無依。
探春當時並不相信迎春的話,直到今日,她也面臨著這樣的命運。
翠墨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回憶,「林姑娘?」
探春驚訝地回過頭去。甫聞噩耗的黛玉,鬢松釵斜,眼角並沒有淚水,眼光卻微微散亂。臉上竟然在笑,那笑容蕩漾開來讓探春驚艷又驚心。像是桃花,開到盛極轉瞬就要飄落。她想起黛玉的詩,若將人模擬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如今,卻連眼淚的流干了麼?只在怔忡之間,流露著絕望。
「好妹妹,我來送你。」黛玉的聲音平穩,若非探春親耳听見,實難想象出她經歷了怎樣的愴痛。探春不明白黛玉在這樣的時候為什麼還要來看她。只見月光從門窗里灑進來,黛玉便立在月光之中,遺世獨立如同天上的素女青娥。
「三丫頭,我想著,等你回來,怕是見不到我了。」她笑著,說著這樣的話,語氣卻像是在數著蘭花上的露珠那樣欣悅。黛玉從袖中取出一張素箋,探春瞧著那字跡熟悉的很,竟是當然自己送予黛玉的海棠社結社的請柬。保存得極好,仍是簇新。還有一卷是黛玉當日謄下來的詩稿,黛玉指點著當日的詩詞,「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這句是二哥哥的。」探春笑言。「可不就是怡紅稿,當日我還笑他比的平淡。」
黛玉突然用帕子捂住口,迸出一陣劇烈的咳聲,像是要把心肝腸肺全部抖搜出來,「三妹妹,你是大喜的人,我這病痛身子是不該來沾你的地的。可是……可是……」
探春明白她的意思。她就快要死了,在那樣寂靜的病榻上,她寂寞極了。他懷念當日與姐妹們、與寶玉在一處結社吟詩的場景。她來這里,是想從自己,海棠社主身上,尋到往昔的記憶。然而她忘了,探春今日也是傷心人,就像探春想要尋她的安慰而不能一樣,他們無法彼此安慰,因為彼此的命運同樣艱舛難測,溺水之人互相援手,仍然是無法浮上水面。探春看見黛玉眼中的光芒,瞬間明亮,又瞬間熄滅,她卻無能為力。
黛玉走了,吟著一句舊詩。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探春支起窗子,卯正將至,天已微明。
「姑娘,世子來接咱們了,這會子在榮禧堂。」翠墨進來,結束了這最後一刻的安寧。探春出門,囑咐翠墨侍書將自己這些日子收拾出的那個小藤箱好好帶上,便出園子去了府里。
及至榮禧堂,老太太、老爺、王夫人都在。探春跪下行了大禮,抬頭時,看見賈母的眼中有疼惜,父親的眼中有憾恨,王夫人的眼里有欣慰。她很想知道趙姨娘在哪里,自己遠嫁,她會怎樣呢?眼光逡巡良久,卻不見她的蹤影。探春也不說話,再拜便起身。立在一側的南安王世子向眾人施一禮,跟著便要出去。
「探春——」探春呆住,這是趙姨娘的聲音。
她回頭去看,見趙姨娘從屏風後面跑出來,滿眼的淚,手中攥著一只風箏,正是當年自己和林姐姐放晦氣的那一只翟鳳。
趙姨娘走過來,把手里的風箏遞給她。
一直平靜的探春突然落淚。這一刻,只有她,眼中是純粹的不舍與悲傷。沒有利用,沒有犧牲。只有對女兒的不舍。
她拿過風箏,也像趙姨娘行了大禮,再不看她的臉,轉身便走。這一刻,牽掛越多,傷心就越多。她看見等在門口的世子,眼楮中都是憐憫,而他的眼楮中倒映著自己的臉,已是滿面淚痕。
斷了線的風箏還有回到自己手中的一刻,然而自己這一去,哪里還有回來的一日?縱然回歸,也是面目全非。
探春跟著世子出了府門,車輿已經等在門口。探春正要上車,身側卻有人扶住,她一回眸,看見世子溫和而堅定的眼神,「我是蘇衡。」探春不知他為何要在此時和自己說這個,卻怔怔回答,「我是探春。」上了這南安府的車輿,她就是蘇青羅,這世間再沒有賈探春了。而這最後一刻,她想說,她是探春。蘇衡眼中是了然的神色,將探春穩穩扶上馬車。探春看見他的眼神,感覺到了懂得與安慰,還有鼓勵,還有一些什麼,卻看不清楚。
一番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
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
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
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
奴去也,莫牽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