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羅今日出門,也並沒有帶丫頭出來,此時自己一個人默默地往後頭走,心里頭就梳理這半日的紛雜。鄭氏與世無爭,她信的過她的品行,自然不會信這三匣子金珠是她偷盜。這半日的事情分明是安雲佩做給人瞧的,她本來就管著家,這一次往春綠軒里頭放東西又是安雲佩的主意,想來往鄭氏屋里擱幾樣東西也是易如反掌。至于那個王嬤嬤和那一對翡翠鐲子,只怕也是早就埋伏好了的,只等著今日開庫取東西當著眾人的面把這事情揭出來。除了安氏,再沒有別人能做到如此了。只是鄭氏不過生了個女兒,平時也恭謹順從,隨和安雲佩一樣的出身,卻也從不提這些話,只安靜過自己的日子,與安氏素日沒有什麼齟齬,安氏沒道理要如此對她。如今將她禁足,貼身的丫頭罰在外頭跪著,一絲兒情面也不留,卻是為著什麼?
青羅心下忖度著,忽然冒起了一個念頭。是了,安氏雖然與鄭姨娘沒什麼沖突,卻和自己這一房頗有些心病。自己和懷慕這些日子和鄭氏往來,或者安氏暗暗瞧在眼里。既然春綠軒里有安氏的人,自己這一房也難保沒有這樣的。那一日鄭氏私下來找自己,在林子里頭自己和她說了半晌的話,難免被有心人看見。雖說鄭氏是極力與自己撇清關系,旁的人遠遠看來,只怕以為自己和她正在結什麼契約一般。鄭氏本無心卷進這里頭來,只想保女兒的太平日子,卻沒料到,仍舊被自己連累至此。
回了永慕堂,懷慕卻也正在屋里。瞧著她面色憂慮地進來,心里疑惑,便問道,「後勁兒不是叫你們去商議明日過節的事情了麼?怎麼這樣回來了,出什麼事了不成?」青羅便將今日之事與自己的疑惑都說了一遍,懷慕也蹙緊了眉頭道,「你說的不錯,一定是雲姨在背後做的。只是如今她擺明了是要給我們一個下馬威,不會輕易放手的。你也說了,婉姨和母妃說了好話,也都沒有用,何況我們小輩。父王叫雲姨管著家,母妃說的話又沒有人听,如今要是想救鄭姨娘,只有父王說的話才管用。只是這是他們一輩的事情,我們插不上話,如今你要是巴巴兒去求了父王,蹭一鼻子灰不說,還叫人說你以下犯上,新進門就管這些事情,更是有話說了。雖說是我們牽累了她,也沒法可想。」
青羅急問,「莫非誰也救不了她不成?」懷慕沉吟道,「如今只有看父王的意思。鄭姨娘好歹也是父王身邊的老人兒了,想來父王對她也會念著幾分舊情。」青羅也無法,一日夜都是坐臥不寧,總覺得心里頭忐忑不安,想著鄭氏此時的境況,又想著靜兒仍舊跪在那太陽下頭,總是皺著眉頭,卻也無法可想。
懷慕此時卻正在看著青羅。對于鄭姨娘,他本沒什麼情義在里頭,叫青羅去與她交好,也是為著懷蓉的緣故。安氏這一出,一是懲戒鄭氏,而來也是給其他人提個醒兒立個威,就算自己去求了父王,安氏也必定會合自己作對,那時候救不了她不說,父親那樣老狐狸,只怕一眼就看出自己另有所圖,得不償失。此時雖說鄭氏因為自己二人落到如此,然而她既然想抽身事外,自己也不必去冒了風險救她。只是見青羅眉眼中的憂慮,像是對鄭氏真心有幾分關懷。前日來與自己說叫自己不要勉強了她,今日又是這樣,這女子雖然看的通透,心里卻仍舊是軟。不知她自己有沒有想過,她也已經卷進了這樣的風波詭譎里頭,這樣的真心,只會叫自己受傷。然而如今見青羅如此,心中卻也有了幾分不忍。眼見著青羅愁眉深鎖,又為自己那一分不忍心煩意亂,這半日也十分不好過。
好容易到了晚間,懷慕見青羅仍舊坐在窗下悶悶的,也不說話,只在另一邊擺弄棋譜。青羅忽然像想起什麼一樣,道,「你說我們要是去求一求婉姨,他會不會去求求王爺呢?我們小輩們說不上話,她應該還是有分量的吧。」懷慕冷冷望了她一眼,「你要怎麼說?你與鄭姨娘本沒什麼明面上的交情,你要怎麼跟她說?婉姨又為什麼要幫著你?就算要幫,對你我對她又能有什麼好處?就算你如此救了鄭姨娘,或者她會感念你的恩義,也可能更是後怕,從此與我們斷絕了往來。就算是這一樁公案,說是認下這個偷盜的罪名,其實就是想叫她認個罪服個軟,等于就是承認了再也不與我們有什麼瓜葛,最後還不是把靜兒打發出去,終究也不會有什麼大事。如此一來,只要她不與我們交往,日子久了雲姨也未必真要把她怎樣。你去救她,在雲姨那里,從此你就和她是一條船上的人了,若是她從此幫著我們就罷了,若是她膽小怕事從此不和我們來往,在雲姨眼里也是掩人耳目虛以委蛇,對她沒什麼好處,咱們更是白擔了這個名。咱們只有等,如果懷蓉自己來找你,這事情就有了轉圜的余地,或者咱們能從中想想法子。」青羅心里有些怒氣,「你怎麼如此涼薄?鄭姨娘不管如何都是因為你我才落得如此,你竟然還說如此的話。本來就是我們害了她,若能救,自然該救的,怎麼能當做要挾他們的籌碼?」懷慕冷笑道,「我一貫就是如此,你是今日才知道麼?」
青羅听了這話有些怔住了,是啊,這個人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無情的一個人。或者是這些日子時光太安逸,這個人對自己也有幾分溫柔,叫自己忘了這一點。在他的心里,除了他的壯志未酬,哪里還有別人的位置?自己也罷,懷蓉也罷,鄭姨娘也罷,不過是還有幾分利用價值的棋子。一旦沒有利用價值,就棄如敝屣,怎麼會給自己徒惹麻煩呢?倒是自己痴了。心里想著,身子也就往後一退,保留了一個自己覺得安全寫的距離,眼神也有些變了。懷慕看著她的動作和瞧著自己的眼神,心里也慢慢地冷了下去。他心里苦笑,他早知道說了這樣的話,會是如今這樣的結果。這些時日青羅對他雖說不上親密,也像是朋友一般,相處時自然有一份隨意的信任。如今這樣的一眼,卻像是初初相遇的時候,充滿了戒備和冰冷。這樣也罷,斷絕了這些不切實際的慈悲念頭,才能活的安然。世上畸零人,永結無情契。這是他們的宿命,容不得慈悲與憐憫。話說到此處也不知再說些什麼好,兩人就這樣默坐無話。
晚間秦婉彤回到自己屋里,往榻上一靠,對葉春染笑道,「我們猜的不錯,安雲佩果然耐不住了。只可憐了鄭婷華,白白受那樣罪。平日里怎麼說也是半個主子,如今在小輩們面前和一個奴才一樣被罰了跪,真是丟盡了顏面。我們這些人,平日里再怎麼風光,沒有了實權,還不是俎上的魚肉。」葉氏懇切道,「小姐不用如此。鄭姨娘怎麼能和您比呢,論出身,您有家世可以依托,論在這府里,您是僅次于王妃的側妃,是個正經主子,又得王爺歡心,自然不會有這樣一日。如今重要的就是,小姐你要不要救鄭姨娘。」秦婉彤思索道,「雖說今兒我在眾人面前說了話被安雲佩駁了,真要救她也不是沒有辦法。安氏這一出能唬得了陳氏和白氏服了她怕了他,可唬不住我。只是這好事可不能隨便做,我們要等,等著青羅那個丫頭自己來找我。」
「二女乃女乃?」也是想了想,「論理,該是二小姐來找您才是,為什麼要等二女乃女乃來?」秦婉彤笑道,「懷蓉一個小丫頭,能成什麼事情?真正能撼動安雲佩的,只有懷慕和青羅。如果鄭婷華和青羅早有默契,青羅必然會去救她。就算現在還沒有,懷蓉也會去求她。」葉春染疑惑道,「若是二小姐自己來求小姐,小姐欲待如何?」秦婉彤哼了一聲道,「她?如今安氏設下這一個局,並不是要真把鄭婷華怎樣,就是想叫她認下這個罪名,向她臣服。其實大家都是在賭,安氏若是贏了,從此府里就沒人再敢和她作對。其實真正能改變這個賭局的,就是懷蓉,她若是只想圖個清靜,從此抽身不問,也就罷了,她若是心里生了不平爭競的念頭,安雲佩等于自己給自己樹了勁敵。安氏賭的是前者,咱們就來賭一賭後者。看看懷蓉和鄭婷華,願不願意躺到這一場渾水里頭來。若是願意,咱們現在就下水,若是膽小怕事認了這個罪名,以後的事情,還要再看呢。若是懷蓉一個人來了,要麼就是不想趟進來又不願認這個罪,要麼就是被青羅他們做了棄子,再或者就是蠢笨沒瞧出這里頭的關竅,如果是這樣,她也就沒有什麼利用價值了。我何必為她去操這份心呢?」葉氏笑了,「小姐如今真是有心思了。小姐和安氏的賭注正相反呢,安氏賭她們不敢,小姐賭她們有這個膽識,不知道誰會贏呢。」秦婉彤的面上浮出了一個復雜的笑容,「在這深宅大院里頭,什麼都是不可靠的。不靠自己,還能指望誰呢?再者說,我可不覺得我的籌碼是猜測,既然懷慕和青羅選了她,總該有個因由,這府里哪里有什麼蠢笨的人?我就不信懷蓉是個笨的,我現在唯一擔心的,是懷蓉和鄭氏會不會忍辱偷安。罷了,我還得想一想,如果青羅真來找了我,我要怎麼去求這個情呢。如今安雲佩既然如此堅定,說不準也在王爺那頭說了什麼話,不見得我是能隨便就撼動了去的。你們留著點心,若是二女乃女乃來找了我,你們就跟我說。我看也就這一二日的功夫,縱然鄭婷華熬得住,靜兒那個小丫頭也熬不住了。」
葉春染答應了就出了門,回望了一眼。此時夜色已漸深,秦婉彤斜倚在窗下,面容帶了幾分疲倦。秦氏正是最好的年華,平日里脂粉釵環裝飾精巧,容貌就如盛開的芍藥花一樣豐盈。然而今兒這一瞥,秦氏卻顯得十分憔悴。夜里卸下裝飾,眼角竟然也微微有了皺紋,遠望去的身影也是疲倦的。葉春染微微嘆了一口氣,也就走了。這些年,何止是秦婉彤過的辛苦?秦氏好歹還有一個面上的風光,而自己呢?年華虛擲,也不知道未來會如何,這一生,就這樣葬送了。人在這世上,究竟是怎樣才能活得好呢?仿佛這世上每一個人,尊貴如王爺王妃,低賤如二門外灑掃的小丫頭,誰又活的順遂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