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啟听了這話,忽然就沉默了。伸手取過擱在旁邊的琵琶,細細摩挲著上面的繁密的纏枝月曇花樣,手指不經意地掠過琴弦,漫出極輕的一聲鳴響。外頭的世界,果然是繁華耀眼卻又紛繁復雜的。縱然活的光鮮,也不過是冷暖自知了,誰又知道誰的艱難呢。這些年,這樣多年,她一個人留在這里,當真是遺世獨立了。那樣的時光似乎沒有在她這里留下任何痕跡,而自己,在偶然對鏡的時候,才發現華發生鬢,歲月無情。那些滿地的雪白的花朵,像是積雪覆蓋了這個島嶼,被世界上的所有人遺忘,甚至于他也忘懷了。然而這樣的雨夜,蓮花都謝了,他忽然覺得這樣空落。只有那一池白蓮還猶自綻放,而他卻不敢再去瞧,那樣純淨的白色,他是再也尋不到的了。而只有這里,還留存著他心里那一抹柔白如雪,那麼干淨,他忽然那樣期盼見到她,而雨夜盡頭的這個人,還能這樣微笑著為他打開門扉,已經是他心里最大的安慰。這個疾風驟雨的世界,似乎在這一刻,只有這里能叫他休憩,願意為他打開一扇門。上官啟輕聲道,「瑛寒,你為我彈一支曲子吧。」
瑛寒微笑著問,「還是那一支嗎?」。他點點頭,瑛寒先就往內室去,取過一個香爐,又從一個小匣子里頭取過幾塊香料擱進去,隨手點起。熟悉的花香氤氳出來,淡淡的,卻叫人安心,是月曇花的香味。上官啟凝眸道,「這麼些年,你還用著這一種。」瑛寒笑道,「原也習慣了,再者是自己所制,到底覺得舒心些。你若不喜歡,我這里可也沒有旁的了。」上官啟道,「這麼些年,你也只喜歡月曇。」瑛寒舒手取過供著的一枝,「月曇本來是冰雪里的花朵,最是清潔純淨,又自有一股能安寧心境的香味。雖然顏色清冷,卻落雪即化,溫潤不染,始終如一。如今雖也能在蓉城這樣潮濕溫潤的氣候里開放,只是這樣的氣質是不會改的,在哪里都是一樣。一生何必要那麼多的花紅柳綠,能有這樣始終不改的氣韻,也就足夠了。我所珍愛的,不過是這一種安寧罷了。」說著便接過便接過上官啟手中的那一枝琵琶,攏在懷中,也不在說話,自顧撥弄起琴弦來。
上官啟啜飲著手中的一杯清水,極淡的味道里頭還隱約帶著冷意,就和瑛寒的琵琶聲一樣。婉彤的琵琶彈得也極好,技藝嫻熟,曲中的情韻也拿捏得極為精準,令人動容。昔年傳言秦氏在閨中,曾在父親壽宴上在珠簾後為父親賀壽彈奏了一曲,滿場賓客皆為之震動,以「弦動紫皇,石破天驚」贊譽,從此秦氏有女,在西疆也算是極為著名了。而瑛寒的琵琶卻不同,那琴音就如她的人一般,似乎無情,又似乎有情。彈琵琶的女子眼也不抬,自顧轉軸撥弦,卻又似乎情緒也不在琴弦上,像是無心,然而周身卻有一種強大的力,叫听的人深陷其中。緩慢的曲調,淡然的彈撥,仿佛就是慵懶地隨手一揮,平靜至極,然而仔細听去,像是在那樣無邊的雪地里頭,起初是茫然,而後似乎是清醒,無論多麼炙熱躁動的心,也安靜了下來。
這支曲子,他十幾年前便听過,然而至今也不知道叫什麼名字,只是每一次請瑛寒單獨為他彈奏一曲時,她總是彈奏這一曲,無題,無心,無意,卻總能叫他得一時的平靜。十三年前他第一次看見她,似乎也是這樣的,這樣的曲聲,這樣的人。冰天雪地里比冰雪更冷的女子,種著和冰雪一樣的花朵,然而那極冷的深處,卻依稀有一種東西,溫暖安定了他不安的情緒。這麼多年過去,他想要的所有都已經得到,然而仍舊是她,在這樣不安的時候,叫他平靜下來,一如當日,猶如昨日。
上官啟沒有說話,瑛寒似乎也並不在意,只是信手徐徐地彈奏著,到後來幾乎連曲調也不再有,只是隨意而為。不知過了多久,听琵琶的人,慢慢伏在案上睡著了。而她似乎也沒有察覺,仍舊是低眉閉目,輕輕地,卻絲毫不停止地彈奏。雨勢越來越沉,然而這一間陋室,卻這樣安靜,遠離了人間,遠離一切紛擾。
第二日晨起,懷蓉便要辭了家中諸人回重華寺里頭伺候祖母了。一早起來便去已經和父親,柳氏先前已道不必拘禮,其余的人本就不用管,懷蓉從啟懷堂出來便往鄭姨娘的屋里去了。鄭氏似乎一夜未能安枕,眼圈兒猶自帶著紅,見女兒進來,忙忙地拭了拭眼角,笑道,「這麼早便來了,我還當你要再晚一會子呢。」說著便叫靜兒進來伺候。懷蓉笑道,「山上究竟還有好長的路要走呢,還是早一些的好。」鄭氏點點頭道,「很是,也別叫太妃說你懶怠。只是這一次誰送你上山去?雨天路滑,那起子小子們也不知能不能照料好。」懷蓉走上去,從靜兒手里接過帕子絞了絞,遞過去道,「母親放心,前番是董余大人接我下的山,如今二哥哥還叫給送回去呢。董大人最是謹慎的人,斷不會出什麼差池的。」
鄭氏聞言非但沒有放松下來,反而皺了皺眉道,「這樣我更是不放心呢,就為永慕堂的事情,鬧出多大的麻煩,如今好容易風波過去了,我們更改謹慎才是,怎麼好叫他送呢,沒的更是落了別人口舌,招惹是非,依我說,還是不要叫他送的好。」懷蓉沉默一瞬,隨即笑道,「母親太多慮。前番二哥哥叫人來接,是少有之事,有心人自然注意,這一回既是二哥哥接了我下山,自然也該送回去,本是理所當然,有什麼好說的呢。何況我去父王處請安辭行,大哥哥二哥哥都在,我本也沒提這個話,是父王說這幾日多雨,上山多有不便,又不好叫祖母久等,叫哥哥們妥善保護著,又道既是二哥哥派人接了,也就送回去,旁人是不會亂嚼舌根子的。」鄭氏點頭道,「既是這樣我也放心些。只是瞧你父王,這幾日對你倒是上心了些,我心里也算安慰。只是你父王他,」鄭氏遲疑了一瞬,又道,「你父王性子硬些,對兒女們心思也不見得知曉,這喜歡欣賞也不見得便是好事。」
懷蓉知道母親的意思,也就點點頭,笑道,「母親昨日不是說要給我做幾樣點心?讓我瞧瞧,先嘗一嘗。」鄭姨娘笑著命靜兒取了來,細細叮嚀道,「你先收著,帶上去慢慢吃。山上究竟清苦些,濕氣也重,你切記要好生調養身子,別落下什麼不好,母親不能跟你一處,你自己要知道照料自己還有太妃,母親不指望你別的什麼,只要你平安順遂。」懷蓉心里嘆息,自己瞞著母親,也只是為了她得一份心安,然而母親期許的平安順遂的日子,從此不再有了。然而母親卻始終不明白,如果母親無法活的尊嚴平穩,她的平安順遂,不過是一種莫大的諷刺和煎熬罷了。
鄭氏又絮絮說了半晌,時辰已經不早,緋玉已經立在門外,向懷蓉遞了一個眼色。懷蓉會意,便起身辭別道,「母親,你自己保重身子,我這就去了。母親莫要傷心,不日還要再見的。」鄭姨娘雖然不舍,卻也知道再留得久了對女兒並沒有什麼好處,也就忍著淚送了她出去,只是牽著手十分不舍。懷蓉心里酸痛,卻也只好轉身就去。如非自己母女在這府里頭沒有說話的地步,自己又何須如此呢。想到此處,就更是果決,連步伐也更是堅定沉穩了。
懷蓉每次上山,也不過就帶著緋玉一個丫頭,那些丫頭子是一個不帶的,不過平日里留著看屋子的小。懷蓉素來也省儉,隨身的東西也不多,緋玉抱著一個匣子,後天跟著一個老嬤嬤拿著兩個包袱也就完了。一路往角門上去,也沒遇上什麼人。忽然前頭慢慢出來一個人,懷蓉一瞧,卻是秦婉彤房里的葉春染,笑吟吟的拿著一個描金小匣子,走過來請了個安,「二姑娘,我們主子今兒早上有事兒呢,不能來送一送姑娘。特意叫我給姑娘送點東西來,姑娘在山上清苦些,只是寺廟里清淨,吃喝之物也不便帶進去,就請姑娘收下這些小玩意兒,權當解個悶兒。」說著就打開了匣子,懷蓉瞧了一眼,里頭是些扇墜兒金麒麟一類小東西,懷蓉笑了笑,道,「謝謝婉姨的好意,只是我既然是往寺里去,這些金玉之物,也是不甚相宜的,還是不要婉姨破費了。」葉氏仿佛也不甚意外,又笑著道,「我們主子原也想到這一層,既然姑娘也這麼想,也就罷了。這里還有一盒子檀香,最是相宜的,我們主子好容易得來的,自己都舍不得用呢,姑娘可千萬不要推辭。」懷蓉見話說到此處,也就不便再推辭,便叫緋玉上前接過,笑著道,「還煩請葉姑姑替我謝謝婉姨,我這就先去了,葉姑姑請回吧。」說著向葉春染頜首一笑,便于緋玉往外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