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想要回去,才發現自己已經無路可去。沉璧島渡頭的小舟都已經走得遠了,中秋團圓,船娘們也都各自回家去了。而唯一能回去的道路是燕婉橋,卻連在浮光島上。本來沉璧島和浮光島之間距離頗進,有一座浮橋相連,卻正巧前幾日發覺橋上略微朽壞,正拆了預備重新建。青羅並不知道這件事情,此時才發現自己被困在島上了。只是既然困住,也就不用著急離開,自己丟了,不一時自然有人來尋的。到了半夜不回去,侍書她們自然回來尋自己的。既然一時半會月兌不得身,心倒定了,反而好好地又賞起月色來。
明月千里,中秋團圓,古人常常與故鄉情愁聯系在一處的。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如今她自己已經在千里之外,又有誰會在那一端,望著明月思念著自己?京師繁華,老太太是不是又在凸碧山莊擺下宴席賞月?只是昔年賞月的人,如今死的死,嫁的嫁,飄零天涯,早不是昔年的模樣。明月的動人,本來就不盡是因為她的光輝,而是同一片月光下,即使相隔千里的人,也能有一個共同的寄托,天涯海角一起望月的時候,能覺得彼此是在一處的。大觀園,榮國府,如今那一片京師的月色下頭,究竟有誰在惦記自己?父親?母親?兄弟?他們都已經有了各自的人生,而她的人生,賈探春的人生,已經結束了。對于他們而言,她或許已經是千里之外、西天盡頭的一抹孤魂,生死由天。而對她而言,他們也已經是前生的牽掛,她為了他們付出了賈探春的全部,如今她也已經新生,不必再背負探春的沉重。然而那些牽掛的溫暖也不在了,這世界上似乎已經沒有親人。賈探春死去了,她頂替了蘇青羅的人生,可真正屬于蘇青羅的生命其實也已經完結了。如今的她她是孤獨的一個人,沒有父母,沒有兄弟,沒有姊妹,沒有丈夫,沒有孩子,只有自己一個人,不知道自己是誰,煢煢孑立,形影相吊。
卻說上官啟跟著柳芳和進了和韻堂,柳氏對他不冷不熱,既不熱絡,卻也不失禮,進門就讓晴月給他沏上茶,自己卻不看他,自顧自地喝茶。上官啟仿佛著了魔一般,一瞬不瞬地盯著柳氏瞧,仿佛要從她身上尋找些什麼似的,卻並不看著她的眼楮,又像是透過她看到了更遠的地方去。柳氏自然有所察覺,卻假做不知。等到了就寢的時候,柳氏也忽然靜靜地望著他,似乎也從他身上看見了些什麼。
「沒用的。」柳芳和的話非常簡單,聲音也極輕。然而上官啟卻像是被震了一下,眼神凝聚起來,轉而凝視著柳芳和的眼楮,柳氏也不說話,只由著他看。慢慢地,上官啟眼中的迷茫散去了,又恢復了素日的冷靜。柳氏笑了笑,「你看,你看著我的眼楮,就知道我不是姐姐。姐姐已經死了,你再這樣看著我,我也不是她。」上官啟閃過一絲幽黯的神色,「的確。你們姐妹是有幾分相像,只是你的眼楮,和你姐姐不同。」柳芳和的眼楮,以前是什麼模樣他記不清楚了,那時候她還小,自己也並沒有把她放在眼里。似乎每一次去柳家,也只能隱約感覺到一雙小鹿一樣的眼楮悄悄看著他,帶著羞澀和怯生生的味道。後來她看著自己的眼神,只有冰一樣的冷漠犀利,即便人前遮掩起來,也是空洞的粉飾。那種記憶里孩子氣的眼楮,卻是他印象中屬于芳和的,唯一活著的眼神。
而芳宜的眼楮是怎麼樣的呢?即使過去這麼久,他又怎麼能忘記呢。那種獨特的眼神,獨特的風韻,這一生遇到的美人無數,卻只有那個人與她仿佛。眼波一過,便如繁花盛放,又像冰雪滿身,似乎是暖,又似乎是冷。他曾經沉醉在那樣的眼楮里,又慢慢地看著那雙眼楮里頭一日一日地斂去了鋒芒變換,沉澱下溫柔平和,卻依舊神采動人。最終有一日,爆發出無盡的激怒和悲傷,最終沉寂下來,只余空蕩蕩的絕望。從那以後他就再沒有見過了,那雙眼楮曾經是整個世界的門,一窺見,就是無限風光,卻永遠對他緊閉門扉,那後頭的世界,他再不得知。
芳和與芳宜是親姊妹,自然是有幾分相像的。然而只有在燈影里頭,在醉意里頭,在回憶里頭,他才會把她們錯認。更多的時候,芳和在他心里更像是柳家的女兒,而不是芳宜的妹妹。而芳宜呢,在他自己心里,她究竟是柳家的女子,還是只是芳宜,是他的妻子。這一個問題,困擾了他豈止是今日。其實他很少會把芳和看錯,只是今夜那一碟子點心,叫他想起了很多從前的事情,燈影迷蒙,多喝了幾杯,那個身影竟真的有些像她了。直到此時芳和冷冷的一句,才把他澆得清醒,如果還有一點迷茫,在看到芳和的眼楮的那一剎那,也被刺得清醒無比,那一雙眼楮這麼陌生,和自己記憶中的完全不同。帶著他熟悉至極的冷漠疏遠,一點尖銳的嘲諷,卻又有著一點悲傷的溫柔,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
柳芳和看著他,心里升起一種悲憫。這麼些年,她不是沒有見過上官啟這樣的神色,她幾乎能看得見他的眼楮里倒映出的身影,是自己的,也是姐姐的。她相信上官啟的心里是有屬于姐姐的那個位置的,或者陰暗,或者愧疚,或者悲傷,然而必定是他心里的傷痕。她知道這一點,卻不能不恨他,甚至更恨他,她恨他偷走了姐姐的心,卻毀了整個家族的人生。而他偶然流露的愧疚傷痛,只能叫她更恨,一切塵埃落定,尸骨如山,荒丘野冢,豈是一個愧疚的眼神能夠彌補的?她總是冷淡地看著他的反應,不肯假以辭色,甚至用這樣的愧疚作為武器,刺到他心里最脆弱的地方。她明知道這是雙刃劍,她自己一次一次撕開自己的傷口,就為了看見他一樣受傷的樣子,哪怕換取那一點猩紅的是血流成河。
然而這一夜,她幾乎有些不忍心了。也許是今夜看見青羅,覺得懷慕是幸福的,而眼前的這個人,究竟是懷慕的父親。她這一生注定要和這個人坐在一起,代替姐姐成為懷慕的母親,他們是對等的、並存的存在。她自己感受得到膝下兒女的安慰,而她分明看見身邊的上官啟,比之安慰更多的是痛苦,幾乎難以遮掩。上官啟的存在是自己和懷慕的痛苦,然而自己和懷慕的存在,或者也是上官啟的痛苦。他們的快樂幸福,在他眼里似乎既是安慰又是一種折磨,他們的笑容總能叫他想起不該想起的人,回顧不該回顧的光陰。而他們的痛苦,也不是他的快樂,這就是上官啟為自己當初做出的選擇必須付出的代價。她有些憐憫他,他感受不到快樂,兒子的快樂勾起他的痛苦,哪怕是回憶起曾經的快樂,也都是更深的傷痛。
沒用的。他失去的,再也回不來,做過的選擇,再也不能重來,那些痛苦是當初的結出的惡果,他必須要嘗。她自己不是姐姐的替代品,莫說她不願意,也不知他是否有這樣的想法,即使他們彼此都是想重來那樣的婚姻,也不能彌合彼此的傷口。一切皆已經注定,沒有退路了。柳芳和早就清醒地看到這一點,才更加擔心懷慕,是不是會和自己的父親一樣。或許他還年輕,以為權利是最重要的,然而等到一切都握在手里的時候,他就會發現,其實他什麼都已經失去了。在做出選擇的時候,既然已經放棄了自己的心,又拿什麼來享用這一切?連自己都失去的人,還能擁有什麼呢。好在他們之間,似乎是有情的,那些相望的眼神,她看的明白,他們之間是有眷戀的。然而還有一些什麼,她也看不明白,然而這畢竟是孩子們的人生,她也無從置喙,何況她的婚姻,是最失敗不過的。
上官啟在柳芳和的眼楮里,看清楚了自己,迷茫失措,痛苦無奈,這是二十年前的他怎樣也想不到的結果,他當初以為到了如今這樣,他該是志得意滿的,然而竟然是如此。往常芳和嘲弄地刺痛他的時候,他還不覺得如此失敗,而現在,他看見她眼里悲傷的憐憫,他終于意識到,自己是多麼可悲。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嘗,他終于知道這是多麼幸福的事情,他幾乎嫉妒懷慕了。他不是不知道當初懷慕求取青羅的目的,與自己當日求取芳宜一樣,與情愛無關,只和身份地位有關聯。他當初懷慕的請求,以和親為條件締結休戰契約的時候,他幾乎有一絲痛快。他知道自己的這個兒子因為母親的緣故,對自己心結已深,懷慕的才干、血統,他不得不防範。那一次他為了自己的圖謀求取天朝郡主,上官啟心里不自禁地涌現了這樣的情緒,他想要這個倔強執拗的兒子知道,婚姻的現實是殘酷而不是甜蜜。他甚至覺得,如果懷慕經過了和自己一樣的路,就會懂得自己。他毫不懷疑他會和自己走一樣的路,因為他是他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