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一夜听風雨 五 笑看九里迎客松 煙渺春來愁煞儂

作者 ︰

民國二十六年,四月。

吳邪這些年來睡眠很不好,夜里常常睡不著,便總是坐在燈前一坐就是一宿。有時好不容易入眠,也總是在凌晨兩三點的時候就醒了,往後便怎麼也睡不著了。昨晚兩人在那兩句簡短的對話結束後便再沒說過一句,他躺在床上,背對著外面,燈熄滅了,他也不知道對方在干些什麼,屋里安靜得和平常沒什麼兩樣。吳邪只能感受到自己格外強烈的心跳,一擊一擊,他以為這大概又是個不眠夜了,只是沒有想到他的是,他竟然後來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不僅沒有再做奇怪的夢,而且還一覺睡到了天明。

吳邪起床時,看見外面日光照進來,自己也不由得一驚,他忙轉頭用目光去搜尋那個人,只見他身上仍穿著昨晚的那件衣裳,正閉著眼靠在桌邊不知是在閉目養神還是睡著了。他一直都這樣坐著沒有去睡嗎?吳邪一邊想著一邊取下自己衣架上那件還未來得及收起來的薄襖子,小心翼翼地蓋在了對方的身上。

簡簡單單的洗漱之後,吳邪輕手輕腳地掩上門出去,此時,桌邊那人霍然睜開一雙漆黑的眸子,靜靜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

那男子動若月兌兔,翻身便從椅子上躍起,未及眨眼,便已到了門邊,他用兩根奇長的手指輕輕撥開了一條門縫,左右瞧個仔細,不見有人,便掩上房門,轉身打量起了這間屋子。昨天夜里昏暗,不能細瞧,更何況當時一門心思都掛在了那位吳家小太爺身上,雖說是救了他,但仍是敵友難辨,更何況拜堂時那一出,也夠是叫人驚心動魄的了。

這屋子的擺設看上去普通低調,細看之下,卻有著隱隱的貴氣。家什的用料都是極考究的,對這方面他雖然不懂,倒也能看出這吳家必有殷實厚重的家底。他仔細檢查了一遍,發現櫃子抽屜都沒上鎖,心中不由生疑。這兵荒馬亂的歲月里就算是普通人家,也要給櫃子加上幾層的鎖,誰也不敢如此掉以輕心地中門大開,怕是這位吳家少爺對自家的護院太過信任。想到這里,他輕輕搖了搖頭,盡管有些好奇,可是對方如此大方地像是隨時歡迎他來翻櫃子似的,倒叫他失了興趣。

忽然,他的目光被書桌上一疊厚厚的書所吸引了,那些硬皮書上都是德文,不過都是一些新思潮的讀物,對此他並不感興趣。他只是看到了那堆書下面所壓著的一枚相紙的一角罷了。

照相可是個稀罕物,普通人家別說去照一張像,就連那相機也沒怎麼見過。他抽出那張照片,看上去有些年月了,照片缺了一半,邊角處像是被人撕過似的。他手中拿著的那半張照片上有一個穿著軍裝的人,看身板像是個男人,只是臉被鋼筆劃爛了,叫人辨不清面目。黑白照片上瞧不清顏色,可是他還是一眼就從板式、肩章樣式上認出了這是他們東北軍的軍服。

如此說來,吳小三爺和早年就與東北軍有過接觸。他眯起了眼,思來想去總覺得不妥,如今的東北軍四分五裂,自己幾乎已被認定是叛將,如若他與某位東北軍的軍官私交甚好,那麼自己的處境豈不是很危險?他想了想又覺得不對,如果關系不錯為何這張照片上的人會被劃花了臉?可盡管如此,吳小三爺也沒有丟棄它,而是放在自己能隨手拿到卻並不顯眼的地方。

他皺了皺眉,想來這個人與吳小三爺關系頗為復雜。他定定地看著這張照片,忽然有種很陌生的熟悉感似乎開始撞擊,他穩了穩心神,不願多想,便將照片放回原處,隨後又仔細看了看書櫃和存放文件的格子,倒也沒什麼可疑。

手指隨意撥著那箱子里的文件,也就是普通的賬本,他也看不懂,卻在最下面瞅見了一幅畫卷。在一堆賬簿中埋著畫卷想必有些意思,他伸手把那畫取了出來,看上去像是隨意丟在存放舊賬簿的箱子里,可仔細瞧瞧,反而叫他疑竇叢生。

與有些已經積了灰或是被蟲蛀了的賬簿不一樣,這畫卷表面不見半點塵埃,畫軸是用檀香木制的,軸頭用的卻是上好的白玉,想來這畫主人是極愛惜的,方才用上了好材料來裝裱。這反而不同常理,既然愛惜,為何扔在一旁和些不再用的舊賬簿擱在一起?

這吳小三爺表面上看起來是個正經商人,卻在早年就與軍政方面的人物有過接觸,再加上他的這些細枝末節的怪異舉動,令他更為疑心。

他剛要打開瞧瞧是什麼畫時,門外便響起了解雨臣的聲音,他動作極快,兩三下便恢復了原樣,「噌」地躥到了門邊,靜靜地听著。

「喲,吳邪,你今個兒起的夠早啊,昨晚如何?」解雨臣語帶曖昧地笑著,「我念著你兩人許久不見了,定要促膝長談一番,還覺得不到今個兒正午你是起不來的。」

「承蒙小九爺惦念,有沒有長談那是我和他之間的事。」吳邪對著鳥籠,一手端著食盆,喂著鳥也不看他,沉著一張臉沒好氣地說道,「只是沒有想到,小九爺這個驚喜著實讓我驚了而沒半點喜。」

「唉唉,你可別這麼說。」解雨臣道,「我可不是有心瞞你。」

「那你是不是該給我個明白?」吳邪終于放下了鳥食盆,轉過頭,冷冷地盯著他。

解雨臣像是嘆了一口氣,說道,「他在北平行刺了汪藏海,失敗差點被抓,走投無路之時,是我救了他,只是我不能留他太久,北平就那麼大,我不可能藏他一輩子,終是要被發現的,剛好他也要去金陵,便想著你們倆也算是故交,你應該不會拒絕,所以就托著你演了這出戲罷了。」

「什麼故交,我與他相交不深,別在我面前提以前的事。」吳邪頓了頓,突然笑了,說道,「你為何救他?這不像是你的做派。解家人從來不做多余的事。你們之間定有什麼交易,別以為什麼事兒都能瞞得過我,我和從前不一樣了。」

解雨臣蹙著眉,仿佛很是委屈,說道,「若我說是為了你,你信是不信?」

吳邪笑意更濃,搖了搖頭。

解雨臣笑道,「你心中既已有了答案,又何必問我。」

吳邪輕哼一聲,便不再理他,轉過頭去逗鳥玩。而解雨臣卻並沒有走,望著他的側臉,突然開口說道,「事先沒有完全告訴你,也是怕你還記著十年前的事,你剛才不也叫我不要提嗎?我怎敢事前告訴你,」他停頓了片刻,淡淡地說道,「可現在看來,似乎是我多慮了。」

吳邪像是極清淡地應了聲,「那倒也不是,只是,如今于我而言,他不過是個路人罷了,那些愛恨我早就忘了。你瞧我這十年不是過得挺好的嗎?」。

他轉過頭,看著解雨臣,「就像是一杯茶,即使開頭太苦澀,沖泡得久了多了,也就淡了。」

愛恨都淡了。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隱在門後的男人盡管臉上如常,但心里恐怕是極為震撼的,這算是什麼意思?听這兩人言語間的意思,難不成自己與這位吳家少主還是舊相識?

解雨臣啞然失笑,輕輕搖了搖頭,看那神態分明就是不信,可他卻也沒有接話。

忽然,一名吳邪從未見過的小廝跑了進來,見到吳邪,先是鞠了個躬問了一聲安,吳邪點了點頭算是應了,他便一溜兒小跑地快步走向解雨臣,在他耳邊不知嘀咕了些什麼,只見解雨臣忽地大笑了起來。

「果然是他。」解雨臣牽著嘴角,目光如炬,「那就叫他瞧不著明天的太陽!」

吳邪看著那小廝離去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說道,「你又殺人了。」

「這個人蟄伏在解家已有一段時日了,若不是他,張啟山也不會對我和解語花的身份如此斷定,還能胸有成竹地上門討說法。」

「怎麼?連你們解家也混進去奸細了?」吳邪挑著眉,戲謔道。

「這種事向來難以提防,只怕你們吳家細作更多。要不要我……」

「等等……我跟你可不一樣,我可是個正經商人,跟你那套玩意搭不上邊,張大佛爺才不會在意我這等小商小販,就算有家賊,也就是偷偷錢罷了,我也不在乎。」

見解雨臣輕哼了一聲,吳邪便道,「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北平?」

「你就這麼急著要趕大舅子走啊。」解雨臣嗔怪了一聲,「果真是個沒良心的。」

「你可差不多一點夠了。」

見吳邪笑了,解雨臣道,「臨安我自然不會久留,我心中難安,還是親自壓在北平才好,這事完了,也叫我好好舒了口氣,昨個兒夜里也睡得安穩多了。」

一听這話,吳邪心里就有些不樂意了,拿下了鳥籠,提在手上,轉向他淡淡地說道,「那可真是難為你了,我原想著你做這種事,可是得心應手的。」

解雨臣眯著眼,說道,「好你個吳邪,言語中處處揶揄我,莫不是還在氣我?方才不是跟你道過歉了。」

「你這心思,盡落在我言語中了,只念著我是不是在揶揄你,可你倒好好給我拿個主意,這個人,你叫我怎麼辦才好?你昨個兒是睡了個安穩覺了,只怕來日我可要夜夜都難眠了,你倒也不為我想想。」

「喲。方才是誰說的‘淡了’。」解雨臣冷不丁地回了一句,逮著了機會就要「回敬」他,「我早先便與你說過了,過些日子風聲過了,你便送他出臨安罷了,若你再做的細些,直接送他去金陵也不是什麼難辦的事。」

吳邪似乎是嘆了一口氣。

解雨臣見狀,忍不住笑了,輕輕搖了搖頭,嘆了一句,「吳邪,你呀!」

「怎麼了?」

解雨臣也不理他,只是曖昧地笑著,轉身慢悠悠地走出了院子,留得不明所以的吳邪一人在院子中怔怔地發呆,盯著他漸遠的背影,默默地苦笑著。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吳邪循著聲響轉過臉,靜靜地望著那個立在門邊的人。

是他。

時隔多年,兩個人第一次在陽光下重逢,一如當年十七歲時的少年。他直視著吳邪,兩人隔著十步的距離,卻也隔著十年的光陰。

那人褪去了紅妝,穿著吳邪早前出門時擱在他身旁的長袍,竟如此合身。吳邪心里暗嘆了一聲,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躊躇了半天,只得了一句,「早。」

他竟沒有半點反應,仍是直愣愣地望著吳邪,像是要把他看穿了才好,忽然問道,「你我原先是不是認得?」

吳邪的額角不自覺地抖了一抖,轉過身,不讓對方看見自己的臉色,回答道,「你既然忘了,便沒有必要再想起來,反正也不是什麼愉悅的記憶。你不用太過在意。」

他皺了皺眉,張了張嘴,卻沒有吐出半個字來。

「花兒爺想得很周全,過些日子等風聲過了,我便叫人送你回金陵。你也不必謝我。我只是還解家的恩情罷了。」

他原本沉默著,突然張口說道,「張起靈。」

「嗯?」吳邪一愣,看向他。

「我叫張起靈。」

「吳邪。」吳邪笑了,清晨的陽光溫柔了他的臉龐,打在人身上暖暖的。

吳邪領著張起靈去堂前吃早餐時,著實驚到了王盟。吳邪無視著鐵板著臉的王盟,淡淡地向眾人介紹說這位是解家的外戚,難得來南方,想多逗留幾日。而解語花性子喜靜,不可隨意去打擾,已經搬到了別院去了,自有解家的陪嫁丫頭照顧,平日無事不可前去打擾。听著他細細地安排著,王盟的眉頭擰得更緊了。

這批人里面,只有他待在吳家超過十年,也只有他認得現在這位解家的外戚就是張起靈。他恨不得沖上去掐斷他的脖子,不對,即使這樣,他還是覺得不夠解氣,他的少爺吳邪,這十年來所過的生活,別人不知道,他卻是一清二楚的,他沒有辦法原諒這個人,即使吳邪原諒了他,他也沒有辦法原諒。

可如今,看著吳邪的臉,淡定地好像從來不認識張起靈似的,而那個人竟然也如此的坦然自若,好像十年前自己做的好事已經忘得一干二淨了,倒叫他拿不定主意。

這到底是怎麼了?

王盟存著心思,自然手中出錯。竟給吳邪倒來了他平日最不愛喝的烏龍。可吳邪卻也只是瞄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喝了下去。

「盟哥,你拿錯了。」一旁的小廝輕聲提醒道,「少爺不吃玫瑰包,那是給小九爺準備的。」

「要命,我這是怎麼了。」王盟嘟囔了一句,剛想拿去換,卻被吳邪攔了下來。

「不用了,我吃飽了,王盟你陪我走走,這里讓他們伺候著就好。」說完也不等王盟答應便自顧自地走了出去。王盟忙擦了擦手,低頭跟上。

兩個人很安靜地走在街上,看著漸漸熱鬧起來的街市,和往常沒什麼區別。

「少爺打算怎麼做?」王盟突然輕聲地詢問道。

「過些日子,等風頭過了,送他去金陵。」

「就這樣?」

「就是這樣,」吳邪看了看錯愕的王盟,說道,「難不成還留他在臨安常住,為他置屋娶妻?」

王盟突然有些哭笑不得,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偷偷瞥了眼吳邪貌似淡定自若的臉,心里竟生出一絲詫異。畢竟,就連自己這樣的外人都無法抑制,更可況當事人。

吳邪見王盟把心思都寫在了臉上,哈哈笑了起來,說道,「他失憶了,不記得我了。自然也不記得過去的事了。」

「那又如何?難道忘了,就可以當作沒有做過?就算他忘了,難不成我們也都忘了?」

「王盟。」吳邪見他越發激動,出言打斷他,「我並不是不想恨他,恨有用嗎?三叔能回來嗎?我和他能變回從前的樣子嗎?」。他頓了頓,看著早起的小攤販們已經支起了爐子,賣力地吹著火,一屜一屜的饅頭蒸了出來,香氣四溢。如此安穩人生,叫人忘記年月。

「王盟,去買個雜糧饅頭來。」

看著吳邪皺著眉,費勁地咽著饅頭,王盟不禁說道,「少爺,別吃這些粗食東西,還是回去用些藕粉,去年的桂花還留有一些,兌著吃是極好的。」

「粗食東西?」吳邪笑了,「我不知道東北三省的人是不是有機會吃到這些‘粗食東西’。若是為了這點粗食東西而卑躬屈膝……」他似乎不忍再說下去。

「王盟失言了。」王盟低下頭,輕聲說道,「那少爺……」

「所以,于這天下,他沒有錯。他利用了所有他能夠利用的,來阻止這場悲劇,即使功虧一簣,功敗垂成。他想著的不過是不想讓那片土地上的人,連這樣的粗食東西都要向異族跪討。」吳邪狠狠地嚼著饅頭,嘴里很是干澀,他艱難地吞咽著,品著那米面的甜味,「我這個生養下來就不愁吃穿的人又有什麼資格和立場去怨恨他?」

「少爺……」

「我對他推心置月復,引他為知己,為他的抱負拍掌叫好,不顧我三叔的反對,為他籌謀一切,只是可惜,他對我不過是……」吳邪自嘲地輕笑了起來,很坦誠地說道,「與其恨他,不如恨我自己,所有的痛苦都是我自找的。所以,我不願再與他有半分糾葛。我不想再見到他,一刻也不想。」

如今前塵往事都忘了,豈不是好事,何苦再翻出來,再苦苦糾纏一番?

太累了,實在是太累了,無論愛恨都太累了。

王盟還怔怔地念著他的話,吳邪瞧他那出神的模樣,輕笑了起來,賞了他爆栗,「我還沒有惆悵,你倒先感懷起什麼來了。」他頓了頓,說道,「王盟,我想喝水。」

王盟一愣,看著吳邪費力地咽著口水的樣子,也笑了起來,「樓外樓就在前面,只是不知早上有沒有能喝的。」

「唉,何必如此費事。」吳邪指了指一邊的小攤,「還不如嘗嘗新鮮的豆漿,就算是‘粗食東西’偶爾試試也無妨。」

「少爺說的極是。」

兩人吃飽喝足,閑逛了一會兒,正準備往回走,卻瞥見一人背後背著個東西,用舊布裹著,看形狀,像是一柄劍。吳邪不由得有些好奇,再將目光移向那人,心中一驚,臉上便是掛不住的喜色。忙撥開眾人,向那人走去,一旁的王盟還在啃著包子,連扯都扯不住,嘴里塞滿了食物,喊不出來話,只得緊緊地跟著。

「少……少爺……」王盟好不容易咽了下去,問道,「這是怎麼了,見到誰了?」

「剛才那個軍官你可見著了?」那個背影只是一轉身,就沒于人群之中,再尋便已不得。

「未曾見到。只瞅見他背上那東西,怕是有些來歷。」

吳邪點了點頭,喃喃道,「莫不是我眼花了?」

兩人一路走著,還未到走近府宅就遠遠瞧見門口亂作一團,王盟快步走上前去,細細詢問,只見他立刻變了臉色,吳邪見狀後知道不好,忙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張……張爺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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