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冬天來得很晚，卻又是那麼冷！
楊太後過世了，趙禎的情緒沒有大起落。不是趙禎心狠，也不是他無情。論起親情，自打小以來，「小娘娘」與他的感情是比任何人都重、都深，如果說只選擇一個母親，那只會是她。
幾個月前，楊太後生病了，但是她拒絕治療。她說，那次皇上昏迷不醒時，自己曾祈求過菩薩，如若能佑皇上無事，有生之年患病，也不會求醫藥，順天意然。
她是溫柔善良的，卻又是固執的，沒有人能勸她。
明知道會是怎樣的結局，趙禎只能盡心侍奉她，讓她走過最後的歲月，所以心意就平穩了。當她閉目而逝，再多的情懷也就化做了平淡。這樣的離開，沒有意外，更就沒有了遺憾。趙禎是悲痛的，只是不焦躁了。
趙禎是幸運的，他有三位母親，他又是不幸的，一個個都離去在他最年輕的年華。
皇宮中好長一段時間都是寂靜的，連天空都是灰蒙蒙的。
終于開始下起綿綿細雨。
傾心模模臉，這雨大了，對自己來說可就真不是什麼好事。
「啪！」雖然下雨，可是那一聲響亮的巴掌聲還是讓傾心駐下腳步。
傾心望去，是閻公公，那高高揮起的手，慢慢握成拳頭，放下。
雨順著雪珠的發際流下，滴落。她沒有捂臉，只是呆呆得看著閻公公，良久後，她微啟雙唇，冷淡得說︰「夠了嗎？」。
閻文應大聲呵斥，尖刺中帶著顫抖︰「咱家問你的，你說！」
「雪珠不知。」雪珠還是淡淡得，微微的聲音。
「你是不是以為咱家老眼昏花了？」閻文應狠狠得看著雪珠，如針如刺。
「公公，」雪珠終于伸手捋去雨水，「公公所說的事，和雪珠無關。」她走近閻文應，一步一步︰「公公，別忘了，本宮已經是娘……娘！」
「娘……娘，你和咱家說娘娘？」閻文應哈哈大笑。
「是的，本宮要走了，公公應該如何做吧？」雪珠冷漠得扔下這句話，「公公知道規矩吧！」
「你！」閻文應迎上雪珠的視線，終于，「老奴恭送娘娘！」
他們不是義父女嗎？第一次，傾心覺得雪珠好陌生，有一點與往日不同，她應該是溫柔如水，淡漠如風。再看閻公公，他的眼神讓人害怕，犀利、懷疑、不懈、失望，瞬息萬變。
雨下大了，傾心感覺到臉上的異樣，趕緊離去。
回到了福寧宮，傾心注意到雪珠已經在里面了。
「美人如此尷尬，所謂何事？」趙禎看雪美人妝容不整，衣服也是濕漬漬。
「妾身來見皇上，正好踫到下雨。」雪美人稍梳理下，依舊如花如夢，她是美麗的，安靜的美麗，如那初春的木蘭花。
傾心期許她就是那個給益兒安靜的女人，一直是期盼的。
只是！會如此嗎？
傾心看到閻公公已徉徉的回來，已是全身濕透。
「公公，」傾心攔住了他，「公公可去先換過衣裳，天寒傷身。」
閻公公看了一下傾心，又看看內殿，搖搖頭，嘆了一口氣，轉身往後殿去。
「數九寒天，美人還是回殿去休息吧！」趙禎懶洋洋得說，「美人身體要將養好。」
傾心知道益兒不喜陰雨天。
「那妾身就先回殿了！」雪美人盈盈行禮，走出福寧宮。小霞給雪美人拿上雨傘︰「娘娘，今日您未帶宮娥而來，就由奴婢送娘娘回殿吧。」
「不用了！」雪美人回身看到趙禎看著她，接過雨傘，「你還是侍侯皇上吧！」
「奴婢送娘娘。」小霞在殿門前行禮。
雨水很大，宮檐流下的水，四濺。
小霞縮了下腦袋，趕緊跑回。
抖去發間的幾滴水，手腳利落得給趙禎泡上一杯熱茶。趙禎捂在手上，慢慢得走到殿門前。他靜靜得看了一會，揭開茶杯，熱氣裊裊，輕抿一口。
「皇上，不能凍著！」小霞細心的給趙禎披上厚厚的風衣。
「小霞，你可是要學那雪美人？」趙禎悠悠得說。
「奴婢不敢！」小霞膽怯得說，「奴婢沒那福份。」
誰都知道，雪美人原是皇上身邊的普通侍女，因皇上恩寵，搖身變成主子。
「福份有也罷，沒有也罷，」趙禎把茶杯置于小霞手中，靠在門框邊，雙手抓緊風衣，「小霞也本應是郡主吧？」
啪，茶杯掉地。
傾心伸伸腦袋。
「皇上！」小霞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你不用跪，」趙禎皺皺眉頭，「起身便是！」
「皇上！」小霞顫悠悠得起來。
「從你進福寧宮第一天，朕就知道，」趙禎換了個姿勢靠好，淡淡得說，「你父親那年的事，也是劉太後處置過重了。楊太後慈悲，說兒女無罪，已經在宮中受苦多年，讓朕收了你。」
「奴婢，奴婢！」小霞又趴嗒跪下，「奴婢不敢！」
「不是不敢，是不願意吧？」趙禎一看，「你怎麼又跪下了？」
「奴婢，」小霞快哭出來。
「哎！」趙禎伸手欲扶她，小霞一看趕緊自己起身。
「皇上！」小霞怯怯的，雙手不知道要放哪。
「朕知道李家繁華時，曾與信王結親。只是李家出事，眾友都避得遠遠的，」趙禎，「還有那信王早已娶親，你可願意去做側室？」
「信王是皇親，奴婢不敢高攀！」小霞誠惶誠恐，「就是當年，李家盛榮時，也是仰兮恩賜。何況父親又犯事，奴婢能有生存之地，已是上天厚愛，聖上仁慈。」
「也罷，也罷，即便入了信王府，如此也是會有委屈的，朕也不勉強了。」趙禎點點頭，「不過，畢竟是李唐後人，委屈不得，況且你父親也是受人蠱惑。」
「皇上聖明！」小霞很激動，淚巴巴得看著趙禎。
「你就自己帶個心瞧好，看中哪家子弟，和朕吱個聲，朕還你郡主身份，下嫁意中人！」趙禎看看她，又說，「你還只十五吧？不急，慢慢挑好！朕作主，不會辱沒了你。」
「皇上！」小霞很感動，連連叩首，「皇上天恩，奴婢謹記一生。」
小霞原名是李瑕，所謂李氏無暇，李唐後人的一個旁支，因為祖父輩于宋室有義，被賜異姓「小王」，李瑕父親後來卻因被人挑撥，在邊境招惹禍端，正值國事混亂，劉太後一怒之下，重責李氏家族，賜死的賜死，發配的發配，獨剩幼小的李瑕，也是當年的楊太妃力求留下的。叛亂，引起的後果，無論是輕，是重，對于皇族的中央政權，都是不可饒恕的。李瑕那年雖然年幼，卻已早早懂事，她知道自己能活下來了，已是不容易，所以多年的宮庭生活如履薄冰，時刻謹慎。
「朕已經如此，怎能讓更多的人可憐。」趙禎自語。
小霞不明白，只能去換了一杯熱水讓他繼續捂著。
趙禎的話如石子般投向傾心的心底。益兒，你在自比是可憐人嗎？益兒，你怎麼能這樣想？
「小霞，小霞，」閻公公進殿，「怎麼能讓皇上在風口站著，死丫頭，怎麼做事的。」
「公公，是朕要自己透透氣的！」趙禎擺擺手。
閻公公瞪了小霞一眼，小霞又唯唯諾諾得站一邊去了。
…………
一整夜，傾心翻來覆去，都是沒睡著。
益兒，你是可憐人嗎？為什麼你說起這話如此淒淒？你是一朝帝王，你有世間最高的權力，你有如錦如帛的年華，你有……
你不會可憐的！絕不會。
…………
「皇上，剛才邀月殿的沛兒來過！」小霞伺候趙禎穿上了外衣，抹平趙禎肩部的折皺，輕輕得說。
「她來做什麼？」趙禎自己束上腰間錦帶。
「說是雪美人昨日遭雨，今早一直在發熱，咳嗽，好似很嚴重。」小霞淡淡得說。
「朕！」趙禎收回了剛要邁出去的腳步，「宣太醫去診治。」
…………
「娘娘，」沛兒給雪美人敷上毛巾，「可好些？」
「還好！」雪美人輕吟，「皇上沒來嗎？」。
沛兒搖搖頭。
雪美人輕咳了一聲。
「娘娘！」
「公公！」沛兒迎了出來。
「老奴是遵皇上意思，給娘娘送幾床新制的錦被，這寒冬月，娘娘要保重身子！」閻公公面無表情，「小霞，拿進來！」
「是，公公！」小霞趕緊從傾心手中接過，一條條捧于沛兒。
當勞力的，手中重物沒有了，傾心感覺一身輕，本不應來的，只是因為公公與小霞負不起重物，傾心只好把自己當男人用了，也只能這樣。
身份所至，傾心又回避到一邊。
「本宮身子不適，不能起身叩謝。」雪美人冷冰冰。
「那老奴告退了!」閻文應簡單行禮，匆忙離去。
離去時，即使什麼也看不到，傾心還是瞄了一眼，這‘邀月殿’乍看清閑素雅，和雪美人倒是相配得很。
只是，
傾心的眉頭皺得緊緊，一路沒有舒展過，
昨天，
雪美人離去，轉角處，
小小的傘柄，
轉啊轉！
傾心還記得那小小的花紋，
慢慢模糊。
「小霞，辦妥了？」趙禎，「可是嚴重？」
「皇上，是有些咳嗽，熱度已是沒有了，」小霞，「皇上寬心。」
趙禎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