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就要來了,府里又陷入了一年的忙碌中。
暮秋時在小園,看到間或有泛黃竹葉掉落一地,風吹過就翻飛起來,吹起又落下,或是越過院牆飄落到未知的地方去,曾想,我此生恐怕也會像那落葉一般不知身將飄落何處。我的痛苦和歡笑都將只與我一個人有關,而小竹的命運又將如何呢?她會得到我希望她得到的幸福嗎?我不知道,我不敢想!我只希望老天能眷顧她點,不要讓她成為眾多不幸的古代婦女中的一個,讓她幸福、快樂地渡過她的一生。我想,也許她能的,她是個知道知足的人,這樣的人一定能得到幸福……
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就像我冰冷的心,雪也下得格外的多,把小園的竹子壓垮了一大片。如今,這里已經成了我精神慰藉的一部分,因為它寂靜、因為它落寞,也因為它有滿園的竹。讓我能面對那些竹子,得到片刻心靈的寧靜。
大雪過後的小園更顯幽僻,厚厚的雪地上只留下我輕踩的足跡,將無邊的孤寂壓了下來,飄散開去,侵蝕著我本已落寞的心。
「可還在怨我?」身後想起人聲,是四爺,只有他才如我般喜愛這里。只是這陣子倒第一次踫上他,也許是想給我留個獨自哭泣的地方吧。
「不,沒有!」怨嗎?我從沒想過,再說事情已過去這麼久了。而況,也怨不著他。
他的眼光看向我,又轉到我的手上。我這才想起手中的竹葉,可是想藏起來已經不可能了。
「在想什麼?」他低聲地說,眼光轉向別處。
「噢!沒有!沒什麼!」我說。
他看著竹林,沉默著。
思緒又一次飄回了過去,我忍不住說︰「只是……我曾和小竹有過約定,等我們老了的時候,就求四爺放我們出府,到名山大川游歷一番,再尋個寧靜、美麗的地方渡過余生。如今……約定還在,卻只留下了我一個人,我……」我一時氣悶,不知說什麼好。
四爺沒有說話,只是那麼看著我,可眼里的光變得柔和了許多。
「也許這樁婚事對她來說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他身子動了動,仍站在原地。
「嫁給一個不認識的、不了解的、不喜歡的人,怎麼會是好事?」我幽幽地說,他又如何能理解我的想法!我又該怎麼理解他說的不錯呢?我不知道,對這樣一個在封建家長制環境下長大的人,這樣一個自己也深受其害的人來說,什麼是過得不錯。
「小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惟一的親人了,她全心全意地待我,我曾發誓要一輩子照顧她、疼惜她,可……也許,我本就該認命……」我說。
「認命?!」他微皺了眉頭,「你若這樣想能稍稍安心也使得;可你若連這麼個坎也邁不過去,一味地怨天尤人,那也枉費我們當初救你。」
我有些茫然,細想著他的話。我知道他話雖重,可都是為了我好,于是說︰「多謝四爺!」
「謝卻不必,只要你能明白我的話。」他說。
我點點頭︰「我明白!」
「嗯!回吧!看起來又要下雪了!」他看著天,沉吟片刻,邁步朝亭下走去。我緊隨了四爺出了園子。
天色陰沉,才剛剛下午就黑的像快要夜幕降臨。今夜的雪應該小不了吧,夜里也應該會非常冷吧!這些日子四爺都格外地忙,皇上分派了好多活兒給他,他常常忙到半夜還不得完。書房里準備的炭怕不夠了,回頭得讓小廝多送些來,熱茶熱水的也得多預備點。
到了春節,四爺又是忙著進宮、出宮,迎來送往,就很少來書房了。現在,我基本不用干守夜的活兒,可一來現在書房里當差多是小廝,經常要跟著四爺出門,不當差的時候也多貪玩,小丫頭也好不容易盼來過年,看戲、吃酒、走親訪友,也都沒心思干活;二來,我不願意去人多的地方,也不耐煩看那些依依呀呀的大戲,左右就是那幾出,既不豐富多彩也不引人入勝。索性不如自己躲在書房,看書、寫字、喝茶、發呆,還能掙工錢,就應下了書房所有夜里的差事。
除夕那天,四爺一早兒就進了宮,只等吃了年夜飯才能回來,再和自己家人一起守歲。我獨自呆著,游蕩了一天,晚上弄了點菜自己過除夕。
四爺怕冷,所以無論外面多麼天寒地凍,這書房里都會溫暖如春。此刻,我一杯清茶圍爐夜讀,也是我此刻最願意做的事。
劉勰在《文心雕龍》里說︰
凡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閱喬岳以形培塿,酌滄波以喻畎澮。無私于輕重,不偏于憎愛;然後能平理若衡,照辭如鏡矣。
大意就是︰只有彈過千百個曲調的人才能懂得音樂,看過千百口寶劍的人才能懂得武器……看了高峰就更明白小山,到過大海就更知道小溝。在或輕或重上沒有私心,在或愛或憎上沒有偏見︰這樣就能和秤一樣公平,和鏡子一樣清楚了。
說起彈曲,前些年我跟十三爺學過,此刻也無旁的事可做。四爺的那管玉簫就掛在牆上,吹幾曲應該不會妨礙什麼人吧!
……
歲晚江南楊柳花,余杭門外蕊爭發。
千山猶綠憐霜葉,一夜忽白染碧葭。
到曉翩翩出繡戶,隨煙直上透窗紗。
繞簾渺渺落霓裳,呵手驚飛暖翠華。
忽憶離人隔溟海,獨顰遠黛恨天涯。
三生苦短何時見,桃葉渡頭看鶩霞。
……
一曲未了,四爺和喜子推門而入,我忙站起來請安。今天是必須認真的請安,還有拜年的。
喜子邊替四爺月兌掉斗篷,彈掉上面的雪珠,一邊笑說︰「外面下著大雪呢!姐姐倒清靜!」
四爺拿起我擱在桌上的書翻了翻,隨坐在靠火爐邊的椅子上。
我早倒了茶,端了過去問︰「四爺今兒怎麼也有空清靜了?」
「多喝了幾杯,出來走走,不想就到了這里。」四爺抿了口茶,「可還有什麼清新雅致的曲子,倒沒听你奏過。」
我低頭想想,又奏一曲。
……
楓葉早紅透,菊花業已瘦,寒梅翹首今又是,飛雪下神州。
品質最高潔,蕩滌塵與垢,待到陽春雪化時,清平還宇宙。
……
四爺沉吟不語,片刻道︰「嗯,果是月兌俗,與他們的不同。只是,這喜慶之日,稍淡了些。」起身往屋外走說,「什麼時辰了?可是說話就到新年了!你們也都該歇著了!」
喜子看了看時鐘說︰「爺,可不是!都快二更了,該回了!」
我恭送他們到門口,雙手合十,也遙祝我的父母春節快樂!
淒清嗎?四爺,這個不會淒清。我再奏一曲,這個應該是悠遠、平和的吧,可以伴你一路,也算是我的新年禮物了!希望遠在肅州的小竹也能听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