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身自車廂中取出一襲杏黃大氅,展開為小洛輕柔的披于肩頭,不知是事有湊巧還是有心為之,竟然與小洛這一身雀兒送給她的女敕黃裙衫相得益彰,「秋深夜涼,穿得這麼少出門會著涼的,幸好我有準備。」說著他隨意拾起大氅領口的絛帶,在小洛顎下挽成一枚蝴蝶結,手指不經意間輕觸了一下小洛脖頸處在外的肌膚。
小洛自小與母親相依為命從未與男子有過肢體接觸,這一瞬直覺他的手指溫暖堅硬微顯粗糙,與母親縴柔的十指有著天壤之別。那不經意的一掠而過讓她不由得心頭一顫身子也跟著僵住了,鼻端縈繞著他若清風一般清涼干澈的氣息,鬢角零落的碎發迎著他撲面而來的氣息微微起伏。身後大門高高的門楣上掛著兩盞碩大的燈籠,以薄如蟬翼的輕紗制成,比起普通的紙燈籠光彩更加朦朧氤氳,他的臉籠罩在一團光暈之中如虛夢幻影。朧月迷彩下的二人無限曖昧。
系好大氅他自後退一步,抬眸淡然一笑,小洛忙低頭斂眸,她怕自己來不及掩飾,將自己一腔情愫暴露在他眼里,假裝望著這一身剪裁適度得體的大氅,問道︰「看來你是專門在等我的!」
「是呀,」他戲謔道「我怎能讓一位柔弱女子獨自星夜趕路,倘若稍有差池豈不罪大惡極。」
隨著那股無形而溫暖的壓力退離,小洛心下釋然中帶著一絲莫名的落寞,她抬頭望著他疑惑的問「你怎知我今夜會走?」這一刻她目光中已然平淡無波。
「你今日早間來找我,只因當時我府上有客人所以並未能見你。你我已往素不相識,你要見我不外乎兩個原因,一為謝救命之恩,二為當面請辭,聯想到日間你央雀兒帶你游覽府內,看似閑散卻隱含著另外一種用意,所以我猜測第二種可能性較大。想必是你料到大傷初愈就要走,我……,」他頓住了,猶豫了一下,繼而道「雀兒必會阻攔,所以打算深夜出逃。」
「這你也知道!」小洛言語之外甚有意味。
他微微一笑,並不介意小洛言語中的暗諷,「別忘了你是住在我府上,有些事不必我刻意囑托,即便我不想知道也會有人主動來告訴我。」
「這些也只是你的猜測,就算如你所料,也不一定是今夜,你就不怕空等一夜?」小洛說著只見他身後街角處轉出一位青衣小廝,手中提著燈籠向他們走來。
「我將自己精心喂養了兩年的金頂黃鶯送給你,你卻將它放了」說這話,那小廝已走到他身後,將手里的燈籠遞給他,垂著頭畢恭畢敬地說︰「夜路難行,爺還是帶盞燈吧!」
「嗯」他接過燈籠,擺擺手讓小廝退下了,對小洛續道︰「幸虧它識得舊主飛回到我身邊。」
听了他的話小洛心內有一絲失落,原來那只黃鶯並非是他特地尋來送給她的,可轉念又憶起雀兒那日說他為了救她受了極重的傷,險些失去一邊手臂,她急道︰「雀兒說你為了救我受了極重的傷,可好些?」
「不要擔心,已經全好了。本也不是什麼‘極重’的,只是皮外傷而已。」似乎看出了小洛表情之中透出的內疚,他有意夸張的用力擺動了幾下右臂,「這麼多年走南闖北,所受的比著重得多的傷我自己都記不清了,你不必介懷。」
小洛連忙扯住他的衣袖,阻止他的繼續做那樣的舉動,害怕他會扯動了舊傷。「好了,你不必這樣做,我知道了。」抬眼間正瞅見那一雙璨若星辰的眸子一轉不轉地盯住了她依然抓著他袖口的雙手,那目光有些失神深邃之中有某些她看不懂的東西在涌動。雖然她看不懂卻也知道自己這樣拉扯著一位第一次見面的陌生男子確實不妥,急忙松開手低眉斂目退到一旁深深的埋著頭,一張臉早已像在炭盆里燒過一樣滾燙。
其實對于他的話小洛並不盡信,她知道他之所以這樣說是不想她內疚,不過她心下還是釋然了許多,對他的感激之情猶自憑添了幾分。她不知該對他說些什麼,拼死相救的恩情若是只說一聲‘謝謝’未免顯得太過單薄,只是她一個無權無勢,甚至此刻很有可能已經舉目無親的小女子又能承諾得了什麼。
正當小洛心亂如麻不知該如何開口之時,他卻先說話了,說了一句頗讓人意外的話︰「今夜的月色很好,能否耽擱一些時間陪我走走。」
她猛然抬頭詫異的看著他,只見他如刀削斧琢的側臉微揚注視著天際,微朦的夜色中他英挺的面容不再凌氣逼人,溫柔的眸光與融融月色融為一體。「對不起!我……」她真的不忍心拒絕,但是她又不能不拒絕,因為她之所以選擇深夜趕路除了他之前所說的那些,還有另外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
「你是想趁著夜色掩護回去嗎?」。他遙望著藏藍錦緞一般的夜空,雖未看她卻一開口便說中她的心事。
「是。」
「這里離你要去的地方路途遙遠,即使快馬加鞭沒有一兩日你連若水鎮都到不了。」三言兩語就讓她熱切的心冷了下來,轉而又有另外一股暖流涌了上來,想到當時他身負重傷,帶著昏迷不醒的自己日夜兼程的逃躲該是如何的艱難。
「不如給我點時間听我說幾句,也許你就不會執意要回去了。」
會嗎?小洛心中自問,不自覺的移開視線隨著他的目光抬起頭望向蒼穹。遙遠處繁星如碎鑽密布,彎彎新月妖嬈美麗,將偶爾飄過的如紗薄雲勾挑的絲絲縷縷,含羞帶怯卻又不甘被遮掩,半掩半露的探出尖尖的雙鉤,勾起了她心中萬千難以言表的情愫,真正是夜色撩人!那欲露還羞的月就如她此刻的心境,誰也看不分明,就連她自己也看不清。偷偷地瞄向身側的他,他正在神情復雜地看著她,同樣的讓她看不分明。
「走吧!」他突然拉起了她的手,驟然襲來的親昵舉動讓她倍感不適本能的想要抽回手,誰知他只是將手中的燈籠挑桿塞到了她的手中,瞬即便松開了她。「深夜路難行,你拿著吧。」手掌中籠桿上殘留著他溫熱的掌心溫度,裹在大氅中始終冰涼的身軀隨之一點點暖了起來,總是他的一個小小的舉動便讓她倍感溫暖,是她的感情太脆弱,還是她過往的生活太淒寂!
他牽起身側馬車的韁繩提步前行,小洛疾走兩步趕了上去,提著燈籠幫他照路,兩人不知不覺靠得很近。
夜風微重,迎面而來的風中全是他的氣息,通過鼻息深深扎進了她的心里,她心緒有些紊亂想要離他遠些,可是風吹籠搖、燭火晃動根本就沒有多少光亮,她只得垂下頭希望自己緋紅的臉頰能避過他的視線。
風撩起大氅的前襟溜了進來,吹在身上已頗有涼意,街道兩旁胡柳垂地的枝條雖依然繁密,卻已顯現出了蕭索之態。秋,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時節豐碩柔和,卻也最為短暫,在小洛窩在屋中養傷的十幾日間就已接近了尾聲,她不禁心頭淒然,不知自己的人生會否同這易逝的秋一樣短暫。
他的聲音穿透‘沙沙’的風聲悠悠傳來︰「既然你懂得深夜上山,想必料到了此刻回去仍然凶險異常。」他的語氣淡淡地听不出反對還是贊成,「難道你還想著回去救你母親嗎?」。他轉頭瞅了一眼小洛,那眼神有些不忍「雖然這樣說很殘忍,但是我不認為你母親還活著,即使活著也不會還留在那里。」
「我知道我母親十有八九已經死了,當時我雖然身負重傷躺在草叢里動不了,但是我的意識很清醒,他們說的每一句話我都听的清清楚楚。」想起當時,小洛心中一陣酸楚,頓了好久才強忍下涌上喉嚨的哽咽,「他們說過我母親必須死。」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回去?」
「娘決不能就這樣平白的去了。我要找到他們,就必須從他們出現過的地方找起。風過留痕,即使那些人已經不在那里了,一定也會留下些可尋的痕跡。」鼻端似乎又嗅到了那淡淡地熟悉的氣味,小洛恨恨地說,「而且他們為了抓我煞費苦心,不會這麼輕易的就放棄,那里一定還留有他們的眼線。只要我一出現,我相信不必我費盡心機的找他們,他們自會主動的找上我。」
「抓你!」他哧鼻苦笑,「那一劍刺得那麼狠,明明是要你的命。等他們找上你,恐怕你連他們的樣子都來不及看清。」
「刺傷我的不是他們,是在他們之前的另一波人。」
「還有別的人?」
「是,」小洛的眼里閃過一抹陰邪的光,「雖然我不清楚原因,但是我能確定這兩撥人,一個想殺我一個想抓我。正因為如此我才想搏一搏,也許我可以利用他們之間的矛盾。」
他驚訝的看著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面前這個女孩只有十三四歲,籠火下光潔的面頰上細細的絨毛隱隱閃現。讓他驚訝的不僅是她小小的年紀就有這樣的心智,更是她的膽量和她眼里毫不隱藏的決絕。「你知道你這樣做有多冒險嗎?」。
「知道。」
「那我問你,你是怎麼計劃的,又有幾分的勝算?」
「我說了我要搏一搏,所以沒有計劃」小洛自嘲地笑了笑,「至于勝算嗎……,因為我不知道誰會先找到我,所以說……,一半一半吧。」
他忽然停下腳步,一把扳過小洛的肩膀,「為什麼將自己的生命看得如此輕賤,即使你的母親生前對你再怎麼好,生命是你自己的,你不應該這樣不顧自己的生死。」
「好!?我不知她對我算不算好,小時候她除了照顧我的飲食起居外極少與我說話,甚至很少用正眼看我,更不用說一句溫暖的關懷、一個溫暖的懷抱。我從未見她對我笑過,也從來沒有像其他孩子一樣在母親的懷里撒過嬌,因為我知道那樣做只會招來厭惡的眼神和一個冷漠的背影。」小洛忙掙月兌他的雙手,背過身去,不想讓他看到她眼中瞬間凝聚的水汽,「我時常會問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才讓自己的娘親如此的討厭。」
他看著她的背影,隱隱地看出她的肩膀在聳動,同時她又在極力的隱忍,努力的挺直脊背。不知為什麼他突然很想將眼前這個可憐而又倔強的女孩攬入懷里,可是到最後只能化為一聲無聲的嘆息,「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去冒險?」
小洛轉回身,臉上已只剩下淡淡地笑容,只是眼底那微微的紅絲,還是沒能逃過他的眼楮,「無論如何她還是我的母親,不是嗎!?」像是自問,也像是再向他求證「她給了我生命,養育了我,不管她多麼的討厭我,我知道她的心里還是愛著我的。她雖然不像別的娘親對女兒那樣,不過還是有許許多多讓我感動的事。不管我的家是不是溫暖的,至少我還是有家有親人的,」那抹淺淺的苦澀自嘲的笑,驟然抽離了她稚女敕的臉頰,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凶狠的堅定「我絕不能讓他們就這樣輕易的奪走了我僅剩的一切,絕不能放過那個欺騙我、利用我的人。」
他怔怔地凝視著她,雖只與她交流幾句,卻已知她性格中的倔強,不知還能說什麼勸阻的話。許久之後,他無奈地嘆了口氣道︰「好吧,既然你已經決定了要去,那我陪你一起。」
「為什麼?!」小洛吃驚地瞅著他,轉而急道「不行,不行,你的恩情今生今世我已回報不了了,不能讓你再為我冒險了。」
他調侃的笑道︰「原來你還記得是我救了你呀!既然我千辛萬苦的把你救回來,又怎麼能讓自己白白幸苦了一回,有我陪著你勝算也會大一點。」
小洛瞅著他探究著,似乎想要勘透他,然而除了他笑容里的堅定什麼也看不清。「為什麼?我們素昧平生,為什麼肯為我做這麼多?」
他轉身,縱身一躍跳上馬車目視前方略一思索道︰「嗯∼,許是這夜色太美使得我對你動了心。」說完笑著對她伸出手,「只看姑娘你願不願意接受了。」
小洛聞言,亦喜亦怒、既慌亂又有些羞怯……,一時間心緒紛亂、手足無措。然而抬眼望去,只見他昂然于馬車上,正向她伸著手笑得促狹。心頭千百種情緒頓時盡去,她亦釋然一笑道︰「好哇,若真如此我倒是不必擔心償還不了了。」說著,將自己縴薄的手置于他寬厚而溫熱的掌中。她不明白自己為何要這樣做,這樣是否會顯得自己既不懂矜持,又輕浮,她立馬就後悔了。
然而想要抽回手已經來不及了,他的手已經緊緊地將她的手包在掌心里,緊得讓她有些吃疼。他用力向上一扯,小洛借著他的力道躍然跳上馬車,正欲在他身側坐下。他卻抬手阻止道︰「夜里風涼,一會兒馬車跑起來就更冷了,你還是去車廂里吧。」她乖巧地點點頭,掀簾進入轎廂。
剛一坐穩,直覺車身一陣顛簸,馬蹄、車輪滾滾,已然飛一般的奔馳起來。
「我們就要一同出生入死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在一片馬蹄與車輪的嘈雜聲中,小洛唯有大聲的叫喊才能听到自己的聲音,同時也迫使她摒棄了少女的羞澀,將一直欲問又羞于啟齒的話說了出來。
「我姓劉,」簾外的他同樣也提高了聲音,「劉世昮!」
小洛心中一驚,月兌口道︰「你姓劉,劉可是皇姓,」繼而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該不會是位王爺吧?」
「王爺?!」簾外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我要是位王爺還會只身陪你赴險嗎!一介良民而已,不過是祖上積德空得了這個皇姓。」
不明由來的,小洛覺得他這句‘祖上積德’說的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所以她住了口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簾外人似乎也不願繼續說下去,沉默了一刻,轉而道︰「睡一會兒吧,天亮了我叫你。」
「好!」小洛應道,俯側臥在廂座上,直覺身下涼涼的、軟軟的,觸手處似乎是細滑的錦緞。車廂內很黑什麼也看不見,唯見綠呢的幕幔迎著風起起落落,他寬厚挺拔的背影在縫隙中時隱時現,雖然這一去死生難測,小洛卻驀然覺得自己虛浮的生命前所未有的踏實。不管他是誰,為何要如此不顧一切的幫自己,生死危途能有他相伴,她覺得自己不再孤單寂寞。在一片顛簸嘈雜,卻又莫名的安寧中,她慢慢地閉上了眼楮。
車輪滾滾碾碎了一地銀白,馬蹄兒錚錚踏破了一世寂靜,撲稜稜一條小小的影子穿破風中搖曳的柳枝,落在車廂的頂棚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