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然捂著自己的半邊臉兒，眼淚滾滾而下，瞪著朱溫，咬牙切齒地大叫︰「我為什麼不可以恨你！？你根本就沒有護著我，你也從來沒有護著我娘。在宮里，人人都可以欺負我們。我做錯了，你就會去罰我娘。娘已經被你廢掉了武功，你還任由她被人欺侮…師尊說的沒錯，娘就是被你逼死的…她當初真是瞎了眼才會嫁給你…」
朱溫全身都在哆嗦，身體搖搖晃晃，差一點就要跌倒在地。一旁的太監見了，忙上前將他扶住。阿然見了，咬了咬牙，掉頭就走。朱溫見她頭也不回，忽然捂住自己的臉，低聲喝道︰「沁然，朕不準你走！你走了，朕就什麼也沒有了…」
阿然听朱溫咆哮中居然帶著一絲哽咽，也不由有些愕然，怔怔地站住，回過了頭。朱溫淚流滿面地抬起臉，見眾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卻是一揮袍袖，怒道︰「都給朕滾，除了公主，都給朕滾！」
殿前的眾人見了，趕緊慌手慌腳地退了下去。朱溫見大殿上只剩下了他們兩個，方才扶著廊柱，慢慢坐到了地上。只見他壓著聲音抽泣了一會兒，勉力忍住了眼淚，對阿然招了招手，低聲說道︰「沁然，你過來。父皇現在只有你，也只有你了…」
阿然見朱溫居然在自己眼前痛哭流涕，心中震驚無比，呆呆看著他，一時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朱溫見她一動不動，慘然一笑，搖頭泣道︰「沁然，你真的不要爹爹了嗎？這些兒女中，也只有你和你兩個早夭的哥哥，才是朕心頭的寶貝。他們都走了，現在連你也要走了嗎？…」
阿然听了，忽然渾身打了個寒顫。朱溫見她魂不守舍地看著自己，輕輕閉上了眼楮，好似不想去看她。阿然見他五官痛苦地都扭曲到了一起，腦海中突然變得一片空白，一步一步渾渾噩噩地走到了朱溫身前，雙膝一軟，癱坐在了地上。
朱溫用了全部的力氣方才慢慢平復了氣息，見阿然坐在身旁，苦笑了一下，低低說道︰「沁然，你和你娘一樣，終究還是舍不得爹爹難過，對不對？！唉，當年你娘嫁給我的時候，我還只是一個一無所有的小子。你祖父是個浪蕩不堪的紈褲子弟，你祖母因此抑郁而終。我很小就寄人籬下，飽受欺凌。只有你凌姑姑可憐我，她見我在洛陽待不下去，便帶著我和她一起闖蕩江湖。那一年，武林中最頂尖的幾大門派相約在泰山比武。就是在光明頂上，我第一次遇見了煙兒。當時她穿著一件粉色的裙子，手里捧著一大束野花，正追著山上的煙霞跑。她是那麼溫柔可愛，我只望了她一眼，就覺得今生只要能牽住她的手，便是被所有人嘲諷羞辱也沒什麼…」
朱溫說著說著，兩行熱淚忍不住滾滾而下，只是他看著殿前一輪夕陽西下，漫天煙霞如暉，冰冷的眸子里卻有了一絲痛徹心扉的暖意︰「其他人見我武功低微，連正眼都不瞧我，只有煙兒愛和我在一起。我什麼人都可以哄，就是不懂怎麼哄她，被她纏不過，就給她講我小時候的事情。我自己倒沒什麼，她卻總是听著听著就哭了…有一次，我摘了一朵含霧紫薌蘭，本來是想逗她開心，可她見我一身都是傷，居然抱著我哇哇大哭…後來你娘為了跟我在一起，被她爹逐出了家門。成親時我身無長物，別說什麼聘禮，甚至連一枚發簪也給不了她。我痛恨老天不公，千里從軍投奔黃巢，在叛軍中做了一員偏將。不過是盼著亂世之中建功立業，稱王封侯，讓煙兒此生終有一日能夠揚眉吐氣，再也不必因為我被人譏嘲…」
朱溫頓了頓，忽然擦掉臉上的淚水，雙眉一揚，對著天空大聲說道︰「煙兒，武功天下第一又算什麼？！我就是要讓你爹娘看看，我朱溫能統領千軍萬馬，橫掃八荒，一統天下，做他們都不能做的事情！總有一日，我要把天下給你…」
阿然從未听任何人說過這些陳年往事，見朱溫在自己身旁哽著嗓子聲聲凝噎，只是傻傻地听，痴痴的想，好似听進去了，又好似什麼也听不見，如一團亂麻飛絮，將大腦和心頭填的密密麻麻，只有心頭的痛一點一點浸到骨頭里，卻是越來越分明，無法抹去。
朱溫扶著廊柱慢慢從地上站了起來，含淚對著空蕩蕩的大殿看了一圈，忽然深深一嘆︰「然而我好不容易得到黃巢賞識，步步高升，卻被至親陷害，不得不歸降大唐。淮水一役，我只率五萬大軍，便能讓黃巢五十萬軍隊丟盔棄甲，潰不成軍，終于天下揚名，一吐我平生惡氣。誰知我率軍回到洛陽，唐哀帝卻懼我功高震主，明知我已有妻室，還賜婚長公主，以此來試探我。李克用看出我已有反心，在洛陽城外虎視眈眈。我怎能放棄已經到手的一切，百般無奈之下，只能苦苦哀求你娘答應…」
阿然見朱溫對著大殿高處的寶座咬牙切齒，忿恨難平，腦子卻有些轉不過來，不由愣愣地問︰「我娘居然答應了嗎？」。
朱溫黯然低頭，泣道︰「這世上只有煙兒最懂我，只有煙兒從不會為難我。可這次連她也忍受不了，她想帶著你兩個哥哥離開我。我以死相逼，才讓她勉強答應留下來…」
阿然見朱溫哽咽失聲，也不由滿心淒楚，心頭一點光亮，猛地醒悟他說的原來竟都是真的，一時間胸中好比翻江倒海，雙手緊緊捂著胸口，難受的說不出話來。
朱溫一拍廊柱，大聲恨道︰「你娘明明是我的結發之妻，那個昏君卻要她以妾侍之卑待長公主。我見煙兒屢屢被那個悍婦羞辱，只恨不能一刀殺了她。然而我處心積慮多年，怎能因一時不忍亂了大謀，便對煙兒指天盟誓，若我能登帝位，就將欠她的，加倍還給她。」
阿然終于忍不住痛哭出聲，哽咽道︰「爹爹，你根本不明白，娘要的從來就不是這個…」
朱溫卻好似沒有听見阿然說什麼，猛地對著大殿怒吼了一聲︰「可那悍婦面丑心惡，見朕暗中護著煙兒，讒嫉妒恨，居然對你大哥下了毒手。朕明知道是誰干的，把牙都咬碎了，還要笑著去勸你娘…只是我對著你大哥小小的尸骨發誓，我一定會為他報仇，一定要為他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