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天曲隱 第十章、界河

作者 ︰

接下來的幾天,也許是成功掩藏了璨星和幻菁的氣息,也許是異離域人和罟星族人彼此牽制而受阻,那幾張討厭的面孔都再沒出現過。至于旅途中其他的折難,比如持續的勞累和饑寒,以及遭受的白眼,簡直可以忽略不計了。

在某個黃昏,濯汐終于來到了宸吉大陸西岸的邊城。

盡管天才擦黑,城中已是行人稀少。只有隔三岔五有些店鋪還開著門,應付稀疏幾個食客。

沿路打探著界河的去向。但令她失望的是,所有人一听到「界河」兩字就象提到了瘟神那樣,支吾兩句連忙躲開。她不知道這些年異離域已成了擾民作亂的代名詞,這里的居民深受其害,惟恐躲不及,誰還願意和它扯上關系呢。

「姑娘啊,看你倒是個好人家的女兒。」大約她疲憊而失望的神態讓人覺得了不忍,終于有個老者答了話,「你沒听說過麼,界河白天是人道,晚間是鬼道。近日異離域似乎有盛會,絡繹不絕都有人進出,你還是等天亮找人搭個伴兒去吧。」

「老爺爺,我有趕急的事,能早一天去最好。」

老者勸慰幾句不听,只得給她指了路,如何穿街過巷,如何出城西再走小路。

謝了老者,濯汐便投西而去。越往西走,街道越發破舊,住房稀稀拉拉,顯出荒蕪的模樣。碎石鋪就的道路越走越窄,越走越爛,最後已無什麼路徑可言,就是在雜草亂石里依稀踩出的一道印子。

眼看離城漸遠,天色盡黑,放眼不見一點燈光,只有拉拉雜雜的茅草牽扯出的一片荒涼,連來時的方向也辯不清楚了。她不敢取出兩朵花照亮,只有硬了頭皮憑直覺往前闖。

坷坷絆絆不知道走了多久,遠遠傳來流水聲。

三兩步奔到水邊一看,只見一條大河橫亙前方,河面異常寬廣,起伏的黑浪直鋪到天邊,根本看不到對岸在哪里。

荒僻的河水邊除了茅草和石塊,連個人影都沒有,更別說船只了。這,可如何是好?

這當兒,河風遠遠送來了什麼聲音。凝神一听,竟象是說笑聲。左右一看,依稀有燈光照亮了小片黑夜。濯汐大喜,趕緊跟著亮光的方向找去。

越過幾個坡坎,一個奇異的畫面出現在眼前。

河岸邊,幾個短裙抹胸的赤足女子正逐浪嬉戲。她們手里牽著張微微發亮的絲質大網,順長滿了蘆葦的沙地撒腿跑下河。那大網迎風張開,隔在其半米之外的洶涌河水就如同被只無形大手推攘一般,急速下退。然後她們又快步地跑回上河岸,背後的惡浪立即奔騰著追趕上來,一朵朵浪花翻卷著將附近的蘆葦打得七歪八倒。說也奇怪,浪花四濺的水珠絲毫也沒有打到這幾個逐浪女子身上。

離水邊稍遠的蘆葦叢里還有幾個裝束相似的女子,有的采摘蘆葦,有的以蘆葦睫編織物件。她們看到一波波的浪頭被那幾個逐浪女子追得忽退忽漲,一起拍手歡叫。有時浪花撲來的水珠濺到衣裙上,又嬉笑著四處逃散。

這可是初春時節呢,穿得如此清涼的她們不怕冷麼?而且哪有人半夜三更出來玩的。

濯汐猶豫著不敢再往前走。可她觸踫草葉的聲音已驚擾了那些女子,她們都停了下來,一起回過頭來打量這個不速之客。

「喲,哪來的姑娘,這小模樣兒倒象在那里見過呢。」一個發髻散亂的女子笑著打招呼,「你躲什麼啊?一起過來玩玩。」

濯汐只有慢慢從蘆葦後面走出來,鼓起勇氣說道︰「我想到河對岸去,請問哪里有渡船?」

另一個手臂上戴著金圈子的女子說︰「這麼晚還趕什麼路,你不如陪我們編席子吧。」

低頭一看,蘆葦中間果然鋪了好大一張快玩工的席子。不過,這大半夜出來編席子,也太不可思議了點。

「你們忙,我還是去別處問問。」

濯汐抽身後退,立即感到身旁蘆葦搖曳,那挽髻女子已掠到了眼皮底下。

「唉呀,看來你是真的忙啊,我們不送送你都不好意思了。」

「這,這,你們沒有船……」

「誰說沒有船?那不是麼?」

眼前倏地一花,蘆葦叢中幾個女子旋身起舞,手持蘆葦運指如飛地左右穿插,眨眼將那未完工的席子編織得又大了二分之一,再各持邊角一拉,將它拉成了中間微凹的船形。

挽髻女子笑道︰「怎麼樣,這艘船兒不錯吧。」

老天,這是遇上了群神經病麼,半夜玩耍、編席子也都罷了,竟妄想蘆葦席可以載人渡河。

不等濯汐有任何表示,那幾個編席女子拋了蘆葦席到河中,幾個逐浪女子先上了「船」,將手中的絲網鋪在里面,再嘻嘻哈哈邀其他同伴上來。挽髻女子也拉了濯汐跳到席上。這麼多人擠在只如此輕飄飄的小「船」上,自然是左搖右晃,似乎隨時都要翻倒。

「不行,船會沉的!」濯汐大聲抗議。

挽髻女子嫵媚地一笑,「你就放心吧。咱們異離域風、石、水、火、木五系神術精妙無比,于界河上驅使一艘蘆葦船沒什麼大不了的。」

一個耳懸水晶骨吊墜的女子不知從哪里拿出根長長的竹篙,在水面輕輕一點,將船撐開。

眨眼河岸就退出了視野。漫無邊際的夜空下只剩下了漫無邊際的水波。那河水的流勢遠不象初看時的平靜,無數的黑浪涌過來,氣勢洶洶將船壁拍打得喀嚓作響,好象隨時都會把船身撕成碎塊。不時沖擊起的波濤托著小船,肆意將它玩弄于自己的股掌中,一會將它拋到沒有著落的半空,一會又把它扔回浪底,只叫人跟著翻滾得眩暈。

此時的顛簸簡直比在大海惡浪里還要暈乎。起先濯汐還強忍著肚子里翻江倒海的折騰,到後來那惡心隨著巨浪一波波涌上咽喉,就再也忍不了,爬在葉緣上大吐特吐起來。

幾個女子圍坐過來,就象看怪物似的欣賞著她的狼狽不堪。

戴金圈子的女子大驚小怪地叫著,「你看你們真是造孽,把個好好的小姑娘折騰成這樣。我就說別急著趕路,先編席子的嘛。」

持篙女子呵呵笑道︰「我已經把船駛得很平穩了。誰知道傳說中不得了的花靈就是這副模樣,連絲毫風浪也經不起。」

濯汐想要說點什麼反駁的話,偏偏煩惡之感越來越來厲害,只吐得她手腳酸軟,幾乎連腸胃都要吐出來了。

嗖,嗖,一波波冷風從河面卷起,咆哮著刮過。暴虐的風,竟比地宮之中的冷風還來得怪異,夾雜著陰沉腥臭的味道,毫不客氣灌進口鼻。

不行了,人快被折騰死了。

「花靈,這滋味好受麼?」不知何時持篙女子已停止了劃船,也蹲饒有興致地看她。

「送我回去!我,我現在不想去異離域了。」

「不行啊,是你自己要乘船的。」

「不,不行!再這麼下去船會沉的,我們都活不了。」

「船當然不會沉的,只消你一個人沉下去就可以了。」

還沒來得及想明白她說的意思,背上一緊,被挽髻女子伸來的手擰著衣服而被迫探出了半個腦袋。濯汐惶然看到,在圍繞著船舷的水里,滿是伸長的頭顱和手臂。它們是如此瘋狂地追逐,妄圖砸爛渡船,揪出上面的生靈。

呀地尖叫著,拼命要往後退。「讓我回去!讓我回去!」可在這薄薄的近乎透明的蘆葦席底下,似乎也可看到無數的手在揮舞。

「這就是你該去的地方。你運氣不好啊,花靈,誰叫你挑了個陰氣最重的時候過河啊。」

挽髻女子站直身體,象捉小雞一般將濯汐拎了起來。

「你,你要做什麼?」她徒勞無力掙著手。

「做什麼?既然你現在又不想乘船了,我們總得滿足你是不是。」

挽髻女子松開手,濯汐撲通跌倒了水里。

好涼的水,一踫到肌膚就有刺骨的寒氣生生地往四肢百骸里鑽,象是無數利刃在身體上亂劃亂戳,冷得讓人徹骨透心地痛。無數雙手伸了過來,將她往水下拉扯。身體重得給灌了鉛一樣,無法掙扎無法呼吸,只有不斷地下沉。

她慌亂無措嗆了幾口水,也吞咽下最後的呼救,迅速沒入到漆黑的水中。

船上幾個女子相視一笑,挽髻女子滿意地擦擦手,「什麼了不起的花靈,這麼容易就把她打發了。听說連搏格先生和鑒崤山請來的那對夫婦都沒能捉住她呢。」

「我們姐妹幾個總算是長臉了,就等著回去領賞吧。」

黑夜終于退去,瑰色的黎明從東方漫步而來,輕輕掀開了新一天的面紗。春天的晨光軟軟照射在河岸上,已有三三兩兩的行人在走動。

微微睜開眼楮,夜里的情景漸漸浮上腦海,記得自己被那幾個怪女人扔下了界河,在絕望和痛苦中失去了知覺。那麼,現在到了什麼地方?被沖回到原來的河岸了嗎?

身邊粗長茂密的蘆葦擋去了大部分視線,轉動下眼楮,發現自己大半身還浸泡在淺水里。是誰救了自己呢?為什麼不把自己弄得離河岸遠點呢?依稀有點印象從她腦海里閃過,在被黑暗吞沒的一瞬間,好象有雙不同于其他水鬼那般粗暴的手托住了自己。對了,一定是依敏征,只有他可以自由來往于有水的地方。但他是沒有力氣的亡魂,只能把自己弄到這個地方。也許他在旁邊守侯了很久,直到天亮怕被人發現,才離開的。

死里逃生讓落魄中的濯汐感到了些許溫暖,畢竟這世界上還是有人關心她的。她舒了口氣,打算從髒兮兮的泥水里爬起來了。但這個想法讓她突然發現,身體根本不能動彈。除了從掉入河中就開始的那種刺痛入骨髓的極度寒冷,她的身體完全是麻木的,大腦不能指揮任一個部件,甚至根本就感受不到它們的存在。這情況重又讓她充滿了駭異,難道是引渡人還施加了什麼法術麼?想放聲呼喚,可是開啟不了嘴唇;想哭泣,連眼楮都睜不了多大;雖然還有思維,已經形同僵尸。

正當她再次陷入絕望的時侯,耳朵里听到說話聲,有幾個人往這邊過來了。那幾人聲音越來越清楚,仔細辯听,其中竟有兩個人的聲音是非常熟悉的,一個是阿禤,一個是翊昕。她心中狂喜,恨不得立時翻身鑽出去,也給他們一個意外。

只听翊昕邊走邊抱怨︰「這個鬼地方可真是無趣,還得等上老久去應付那個虛情假意的大巫師任命晚會。」

「異離域這幾年是越來越沒意思了,依敏征失蹤了,兀雲碓死了,還有一個絳蔭羅給深閨千金似的,難得出來見上一面。我真想不出千羽冰會弄一個什麼了不得的人出來繼任第一大巫師。」這是翊昕手下大將的聲音。

另一個大將懶洋洋地接口說道︰「反正不會請你我哥兒倆來給她當大巫師。偏偏王要大老早地就跑來,拖得我們也沒趣極了。」

「我還不是想盡快找到那個自稱異離域子弟的女孩,看究竟是不是濯汐。」

「可是到現在都沒她的線索。如果她真的不是濯汐,我非捏扁了她不可!」阿禤扯下根蘆葦,把它揉得粉碎。

濯汐心頭咯 一下,他們說的是誰?真有人以自己的身份出現過嗎?

正打算繼續听下去,近衛營將軍奉晏行打斷了他們的談話,建議大家改個走向,因為已快走到界河邊了。界河可不是玩的,踏下去很可能小命就沒了。

翊昕果然就折轉回去,拍著阿禤的肩膀說︰「別急,說不定咱們什麼時候就撞上她了。唉,只可惜不知道真正的濯汐現在在哪里。」

「說來說去,你真正關心的還是濯汐小姐一人而已!」前鋒營將軍隆祈打著趣兒。

「去,你管我呢。」翊昕凶巴巴地吼。

「嘖,管誰不好我敢管你?只怕馬上就有人可以管你了。」

話未說完,隆祈早跑到前面去了。翊昕臉上掛不住,就地抓起塊水淋淋的泥巴給他扔去。奉晏行跟在後面裝模做樣勸架,其實言語間也不乏揶揄之詞,他和隆祈一唱一和,叫郁悶中的阿禤也不禁有了笑容。

听著幾人笑笑鬧鬧地越去越遠,又苦于自己絲毫不能行動,濯汐著急不已,一團郁結之氣在胸中來回沖撞,竟又暈了過去。

昏天黑地不知道睡到什麼時候,身邊似乎有了動靜。濯汐睜開眼楮,眼簾中印入了一個男孩的面目。那孩子不過十來歲的樣子,看她醒了反而嚇了一跳,一坐在泥水里,直叫「姐姐快來」。

蘆葦叢里悉悉梭梭作響,快步走來個十八九歲的少女。她乍眼看到個濕漉漉半死不活的人,也吃驚不小,攬住她的弟弟懷了點戒備地問︰「你是誰?」

濯汐勉強露出絲笑容,示意他們別怕。這下發現肢體的麻木已消退了不少,可身體依然撐不起來,嗓音嘶澀地擠出一句,「救,救我。」

那女孩看出她的虛弱和無助,頓時起了憐憫之心,左右看看沒人,用力扶起她,低聲招呼弟弟說︰「走吧,波可!」那男孩也少了許多怕懼,一起伸手扶她。

盡管濯汐身材小巧,拖了一身泥水的她還是讓那姐弟倆費夠了力氣才把她弄回了附近的家。那羞怯的鄉間女孩波妮趕緊去燒了一大鍋熱水,再去找了套自己尋常穿的粗布衣服,照料濯汐洗換。這樣折騰了半天,濯汐蜷縮在破椅子里仍是不停發抖。

波妮看她臉上已退去了先前可怕的青白色,但又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紅,就伸手在她額頭上模了一把,驚呼起來,「哎呀,燙得好厲害!」

在那樣惡寒的水里泡了大半天,就是鐵打的身骨也受不住,何況是個嬌弱女子。波妮忙安頓濯汐在自家唯一的小床睡下,讓弟弟去別家討要了些鄉間常備的草藥熬在小鍋里。

一接觸到床鋪,期盼已久的溫暖頓時讓她全身松懈下來,再也堅持不住而昏睡過去。她被界河水浸泡的身體大受折損,忽兒全身發冷打著哆嗦,忽兒燥熱難安汗濕了重衣,忍受著無休止的冷熱煎熬。好容易稍許安靜下來進入夢鄉,又會陷入接連不段的虛幻的可怕景象中。

混混沌沌捱著時間,也不知外面天光如何,有時覺得有雙手為自己擦洗著身體或是換衣服,有時恍惚听到耳邊有人說話。

「姐姐,她是不是要死了。」

「唉,很難說。但願上蒼垂憐吧。」

「我好害怕啊。」

「別怕,我們是在幫助人呢。不管結果怎麼樣,我們得盡力,是不是?」

每一個身影,每一個聲音,明明近在身邊,偏偏都遠在天際似的難以捉模。她模模糊糊地想,我一定是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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