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天曲隱 第三十六章、存怨

作者 ︰

千羽冰還要再說,不防依敏征的燭台架當胸刺來,迫得她手腳大亂,堪堪地仰身避過,險些被刺到咽喉。她心神灰暗之極,無心再戰,扔了手中燭架,虛軟的身子就勢靠著旁邊一根柱子。

「怎麼,就認輸了?」依敏征停住了追擊,將燭台架頓住。他也快堅持不下去了。

千羽冰閉上眼楮喘了喘氣,再睜開眼時,那雙眸子中已有了某種超然的平靜。

「阿征,」她象很久以前那樣稱呼他,「我知道我所擁有的這些東西是靠陰謀和暴力得來並維護的,沒有誰真正地擁護我,支持我。所以,今天的結果也算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誰。我能死在你的手下,算是最好的收場了。」

「你放心,我會讓你的願望實現的。」除了因傷重勞累引起的喘息,依敏征仍然是那種淡然的語調。

「阿征,我現在唯一的要求,就是想知道一個問題的答案。」

他沒有答話,用眼光示意她提問。

千羽冰已平定下來的眼眸中忽然有了光亮,她沾了血污的臉龐上又有了嫵媚的笑容。她說︰「阿征,你心里有過我嗎?」。

依敏征怔住,幾乎不敢確定自己是不是听清楚了她的問話,就是其他人也沒想到她會在生死關頭問這種問題。

千羽冰眼中的光芒已分明變成了期待,她用她那一向優雅充滿自信的聲音再次確定了這個問題︰「阿征,我只想你告訴我你曾經是喜歡我的。只是因為我犯的過錯,才讓你充滿了仇恨。」

心里有過她嗎?有過嗎?

剎那又回到了很久以前清泉般純淨的歲月。

你是誰?被罰跪呢?怎麼才來就和小朋友打架?咦,問你呢,不會說話嗎?

多美的小女孩,受到所有人的嬌寵,她嬌脆的笑聲仿佛連冬雪都可以消融。而我,只是個連父母都不肯要的野孩子。

我們做好朋友吧。她毫不吝惜用雪白的帕子為自己擦拭紅腫沁血的嘴角。她比自己要高小半個頭呢,可她的手真軟,縴小可愛得象件精致的玉器。

有一個愛護自己的小姐姐,是件愉快的事,盡管嘴上從不會說。世界似乎並不如自己以往想象的那麼糟糕,日子平靜有趣,功課奧妙無窮,同伴們也漸漸接納了呆頭木腦的自己。

完成了功課,滿臉的汗漬,頭發亂成了堆茅草。在溪邊石上正襟危坐,由著她軟嘟嘟的手梳理頭發。腳底下的倒影,小臉兒滿是嚴肅,披到肩的頭發插滿了女生才喜歡的鮮花。不經意低頭,每每被自己的影子嚇了老大一跳。

溪水里的一雙人影,一天大似一天。不知何時,他個子竟躥得超過了她大半個腦袋,早有了可以容納她的寬闊胸膛;她開始有了少女的矜持,越來越挑剔自己的容貌和衣著,甚至眼神也起了微妙的變化。

阿征……她總是欲言又止地紅了臉。她溫柔的聲音,是否也曾令他怦然心動?

從她眼中煥發出的光彩是多麼燦爛,是否只為他含了特別的意義?不,不要去多想。我們只是好朋友而已。我的身體,為異離域而生;我的心,只為異離域而跳動。

依敏征如水的面容不起一點漣漪,斷然回答︰「沒有!就算是從前,你也只是師姐。」

「你,你,」千羽冰聲音發顫,全身猶如墜入冰窟,刺骨地冷痛。不,不可能,自己無數個朝思慕想,等來的就是這樣的答案?她猛然抬起頭,「難道,你有了別的心上人?是,是誰?」

「沒有!」

「不,你騙我!」千羽冰尖聲長叫,從她那瀕臨傷潰的軀體里爆發出令人難以置信的力量。只一瞬間,黑騰騰的濃雲就從她身體周圍散射開,彌漫了整個大殿。

「小心,這是雲羅手!」黑暗中響起依敏征的警告。

其他人大多沒听說過雲羅手是什麼東西,何況倉促中沒有任何防備,借著搖曳欲滅的燈火,忽然就見黑雲中幻出數只巨手,伸到眾人中間。大家不知究竟,各以自己兵器亂揮一通。叮叮當當過後,黑雲退去,千羽冰手里多出了一人,而她自己右肩窩也被插上了枝寒光逼人的白色花兒,新鮮的血液順她手臂直淌。

是濯汐!這一變故當真是非同小可。翊昕、依敏征等人幾乎已跨出了步子,又硬生生克制住,不敢貿然行動。

方才驚人的一擊實在已超出了千羽冰殘存氣力的極限,她全身癱軟,頹敗枯黃的面容形同垂死之人。她勉強撐著最後一口氣,背靠柱子緩緩滑到地板上坐著,一手將濯汐箍在臂彎里,一手卡住她脖子,咯咯怪笑,「依敏征,很心疼是不是?我反正也不想活了,拖了你的心上人一同去,總還可以賺上你幾滴眼淚吧。」

「她和我無關!」依敏征沉臉相回。

「還要騙我!」千羽冰暴怒地打斷他,可立即又因為涌上咽喉的血液而劇烈地喘息起來。她歇了歇,充血的眼楮里流露出無比怨毒,「大巫師爭奪賽上,是你助她敗了蔻蕊兒、打傷我的是不是?她的法術根本就是你教的,對不對?高傲如你,異離域從來沒人可以投到你的門下,卻為什麼會教一個與異離域不相干的人?」

這簡直都是些什麼?

依敏征眉峰一挑,厲聲說道︰「我倆人的事,你不要無端牽連他人。」

他的避而不談在對方看來就是默認。千羽冰心頭悲涼難抑,只覺世上再無可盼可待之事,卡住濯汐的手指開始用力收緊。璨星光芒大盛,花枝刺進去得更深。

「不要!」忽然一聲悲呼,蔻蕊兒從牆洞里飛身掠了進來,撲到千羽冰腳下。

「你想求我別殺她!」千羽冰雖癱軟在地,卻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看著自己曾經最寵愛的下屬。

蔻蕊兒低下頭,不敢與她目光相接,囁囁地說道︰「畢竟,她是我的姐妹。」

听到這句話,被千羽冰卡得七暈八素的濯汐心中一陣暖意,清涼的眸子中流露出無限的溫柔,只嘆此時無法用話語來表達。然而這話卻無疑在千羽冰的傷口上灑了一把鹽,她目光恨恨地直逼蔻蕊兒︰「枉我養你一場,竟是個吃里爬外忘恩負義的東西!騙子!叛徒!你們全都是混蛋!」

「不!」蔻蕊兒猛然抬頭,打斷千羽冰聲嘶力竭的咒罵,「如果他們真的要殺你,我也不會看著不管的。」

「很好,」千羽冰呵呵一笑,「有你姐妹陪我,我真的很高興了。」

她忽地張嘴噴出口血霧,點點血跡直濺到蔻蕊兒臉上。後者眼楮劇痛無比,剎時什麼都看不見了。千羽冰左手仍然環抱住濯汐,一面探下右手去拍蔻蕊兒的頭頂。然而她此時哪里還有往日的強勁和快捷,右手剛剛從濯汐脖子上移開,兩只手背就是陣鑽心的刺痛,各被釘上了枚冰稜子。同時近處的依敏征飛身撲來,一把將濯汐拖到身後,身子順勢半旋,用盡最後的力氣將右手中握著的燭台架透穿千羽冰的軀體。

蔻蕊兒眼楮看不見,但耳中听到風起,已知道不好,急忙大叫︰「不,你們不要殺她!」

「阿,阿征……」千羽冰嘴唇微微翕動,捷毛挑起顆小小的冰冷水珠,在眉宇間糾結的,說不清是怨是恨還是不甘心的眷念。

依敏征別過頭,手腕微一顫抖,拔出燭台架。失去支持的她身子一晃,胸前登時血流如注。她徒勞地探出手想要抓什麼,最終什麼都沒有抓到,咚地栽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一切都結束了。蔻蕊兒木然跪在地上,腦海中幾乎是片空白。不,時間沒有停頓,世界也沒有終止,在寬闊的大殿之中,除了過往的風聲,還有好些人的呼吸聲。是的,他們都還活著,自己也還活著,可是那個從出世起就一直陪伴自己的女人,她已經死了。她生前享盡權勢和富貴,死時卻如此孤獨淒涼。

「蔻蕊兒,」耳畔溫柔的聲音,一雙溫暖的嬌柔小手搭上肩頭。「你的眼楮怎麼樣了?」

蔻蕊兒霍地站起,失了光彩的眸子沒有一滴淚,只有仇恨。她喉嚨里發出野獸樣的低吼,「不要踫我!」

「蔻蕊兒,我是濯汐呀!跟我回落翠莛森林好不好?你眼楮受了傷,也許樹妖爺爺們可以幫你醫好。」

「不要!我誰都不認識,你說的那個地方我根本一天都沒有呆過。唯一關心我的人死了,你們如願了!是你們!是你們殺了她!」

難以抑制的悲憤從她胸膛里爆發出來。她跌跌撞撞地邁著步子,手指在空氣里胡亂指畫,「是你!是你!還有你!你們都是叛徒,都是逆賊!我記得你們的聲音,你們每一個人都逃不出我的手掌!」急促的充滿怨憤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堂里回響,生生地讓人背皮發麻。

她猛地折身,尋著風吹來的方向,一頭從來時的牆洞里鑽出去。

濯汐急忙跟到外面回廊,可是黑夜茫茫,哪里還有蔻蕊兒一點蹤影。

同胞而生的姐妹,就這麼短暫地邂逅,又再次分開了。可是,你為什麼要走呢?難道親情就如此脆弱,仇恨就如此容易滋生?

「讓她去吧。」背後是翊昕的聲音,「這個心結也只有她自己才可以打開了。她還是個太單純的小孩子,心里只有單純的喜歡和憎恨,多給她一些經歷,她會明白更多東西的。」

「可是,她的眼楮看不到,該怎麼生存下去啊?」濯汐低下頭,大顆淚珠落到手背上。

翊昕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她和你不一樣,濯汐。從出世開始就受著嚴格訓練的她,有很強的環境適應能力。還有千羽冰留下的仇恨,那會支撐著她熬過一個個艱難的日子。」

也只有希望是這樣了。也許,她花靈的體質會讓她的眼楮自行恢復光明吧。

濯汐揉揉眼楮,從迷蒙的眼簾間看出去。與背後剛剛才結束的動亂不同,黑夜是安靜祥和的,它那麼溫柔地將廣褒無垠的大地擁在懷中。在這片土地之上,孕育著萬物生靈。可是平靜的後面,為什麼總有連綿不斷的紛爭?人們又為什麼要相互傷害,互相憎恨?

她惶恐、疑慮。這短暫的時日幾經生死,盡管現在已經得到絕對的勝利,她仍然高興不起來。她甚至都沒想明白,為什麼自己等人一定要出現在這個非生即死的裁判所。依敏征,以及無數異離域民眾,固然都是不該死的犧牲品。那千羽冰呢?那個因為信念而偏離了航向的女人,那個到死仍對愛情存有幻想的女人,她就真的該去死嗎?

「濯汐,」翊昕抬起手,指向很遠的地方,「再過幾個小時,天就該亮了,那將是全新的一天。既然我們不能改變昨天發生過的事,那我們,就開始新的一天吧。誰也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但我們可以盡量把它過得很好。」

他黑色泛光的眸子在黑夜就象兩顆星子,明亮,給人予安定。

在這一刻,濯汐心中的陰翳悄然隱去了身形。是啊,我只是個渺小的精靈,我不能左右這個世界的軌跡。那麼,就照料好屬于自己的這一天地,把每一個嶄新的明天過好。

小手自然而然交到了翊昕的掌心,淚痕未干的臉龐上有了恬淡的笑。「我現在真的該滿足了,因為你們每一個人都還好好地在我身邊。」

「我也這麼想。從分開到現在,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你們都活著。至于最後的勝負,那是其次。」

其實不用這番表白,兩人也已了解彼此之間的掛念有多深。他們並肩遠眺,心里蕩迭著濃濃暖意。

好一會兒,兩人才一同回到殿內。先前激戰時躲在門外的搏格等人已密密麻麻擠了一團,正與厲雁逍竭力請依敏征回異離域去主持大局。

依敏征單膝跪在千羽冰身旁,黯然無色的臉上看不到一點大仇得報後的喜悅。他嘆了口氣,說︰「我獨自飄蕩了幾年,早無所謂什麼權勢、地位,還回去做什麼?」

眾人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搏格愣了愣問︰「那大巫師閣下要去哪里呢?」

「四海為家,走到哪算哪。」

厲雁逍等人心中俱是一沉,想到曾富強幾世的異離域淪落到今天的地步,當真是淒涼無比,半晌嘆出一句︰「大女巫閣下和幾位大巫師都先後去了,異離域再無一個強勢人物來引導,難道真是天要亡我異離域。」

依敏征也有些不忍,問他︰「我們的十二個督法大長老都還在嗎?」。

「舊都之亂時就戰死了三、四位長老,近年又有兩位長老作古啦,其余的大多隱居不出。大女巫閣下也無心再增補人員,所謂督法長老早已名存實亡。」

依敏征慢慢立起身,「現在千羽冰已死,各位長老應該會復出的,你二人務必親自去請他們出來。至于千羽冰,她雖然有錯,人死了一切都已了結,請以大女巫之禮好好安葬她。此外,都別再叫我大巫師了。」

交代好這些事,他心中仍有無限惆悵難以釋懷,畢竟要離開的是他從小生長的地方,即使這個地方帶給了他許多慘痛的回憶。厲雁逍、搏格知道多勸無益,只得吩咐下屬收殮了千羽冰退出去。

就有翊昕發話說︰「不回異離域也好,先去我宮里住上段時間吧。」

依敏征已有多年未去過地凌宮,和翊昕也有許多舊話要聚,正要應允,抬眼瞅到翊昕嘴里雖和自己說著話,眼楮卻戀戀不舍盯著濯汐。

其實除了翊昕、濯汐自己兩人沒覺得,他人誰沒看出二人之間隱隱約約的糾葛,無不在心里暗暗好笑。阿禤就出來做好人,「你宮里天寒地凍的,現在想來我都還滿身起雞皮疙瘩,不如去我們村里玩幾天。咱們那里雖然說不上富足繁華,可也是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翊昕等人都是求之不得,依敏征少不得也被拖下了水。

厲雁逍、搏格親自送他們下山。沿途遇上不少傷亡者,其中多有享譽天下的高手。眾人都是唏噓感嘆,異離域內部數年內遭受兩次重創,令人痛惜,卻又是開闢一個新紀元了。

到了山下,奉晏行和隆祈將藏在隱蔽處的坐騎都牽出來,翊昕的坐騎卷雪也在其中。翊昕雖早知愛馬安然無恙,此時見它仍是喜之不盡,問他二人如何能從異離域將卷雪平安帶出來。

兩人將當日情形慢慢說來。他們去萊鐸邑不久便發現有人跟蹤,只是藝高膽大,不把那些鬼鬼祟祟的角色放在眼里。後來得到依敏征報訊,知道翊昕他們遭遇不妙,急忙趕往都城,半路上即遇到伏擊,有一番殊死拼殺。所幸危難中一個神秘人暗中施救,助他們成功避開敵人設下的陷阱,並告之翊昕已不在異離域,要他們火速帶馬離開異離域。

阿禤、驪蛟即說到事發當晚自己等人也是被個神秘人所救助,此次闖關,亦有許多不合情理的地方。翊昕暗暗回想當日在那移幻宮外槐樹林中的情形,也不知這回是否受到那位老前輩相助。

眾人都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往踫踫村而去了。

(第二卷完敬請關注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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