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天曲隱 第一章、錯遇

作者 ︰

斗弦宮之役結束後,阿禤邀了眾位朋友一起前往踫踫村。其他並無急事,他們輕騎緩行,沿途不過看些風土人情,倒也悠閑得意。迤儷數日,回家時已是深夜。

遠客們打算睡個好覺的時候,才發現一個非常嚴重的事實,阿禤家里只有三張床,三張已經很陳舊而且還很窄小的床,此外沒有哪怕一張沙發或長椅。這麼多的人無論如何都安置不下的。半夜三更的,又不便去村里打擾村民們。

阿禤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膀,窮人就這點家當,如果你們不嫌棄,屋後還有個洗衣洗菜的石板條可以友情提供。

隆祈一副要撞牆的樣子,「天啦,沒有美女相陪都算了,連床都沒有。」听得明瓏直皺眉頭。

翊昕則似笑非笑地狠瞅著要往戒指里鑽的博疏,「您看,博疏先生,一大群人晾在這里,是不是又到發揮你特長的時候了?」

博疏哀號著滾倒在地,「每天伺候各位吃喝用度,我早就體力透支了呀。我的好王子,你就用這種方式來折騰你忠心的老僕人嗎?得啦,你們要等我弄個新屋子出來,先撐好眼皮到天亮吧。不,別想著還有那個時候,打量著給我收尸更實在。」

依敏征出來給博疏解了圍,「的確已太晚了。大家都是傷痛纏身的,又一直忙著趕路,還是先湊合著住一晚。姑娘們去房間里睡,我們就在這地板上打個擠——能遮風避雨,很不錯了呢。」

看樣子也只有這樣了。等姑娘們進了臥室,挪開僅有的幾樣家具,這小小的堂屋仍然顯得很擁擠,連伸伸腿都得左右掂量。

卻見一直站在門邊的騁跨出門檻,「各位晚安,我出去走走。」

「這麼晚你去哪里?」翊昕忙叫住他。對于騁,他一直都有種負疚感,實不願他再為自己等人受累。

「白天我一直躲在博疏先生耳朵里睡大覺,晚上精神就來了。」看到翊昕擔憂的樣子,騁又補上一句,「我想各位都知道,鬼魂是喜歡晝伏夜出的。」

「可是騁,你的傷……」翊昕追上一步。

「已經不礙事了。」他撇下一句。

獨自出了門,清冷的月光撒滿小徑,幽幽的花草清香飄散風中。

黑夜籠罩下,除了蟲兒的悉索聲,四下里一片寂靜,連個鬼影兒都沒有——如果從普通人眼里看來的話。騁卻瞥到林木的深處偶有魅影晃過,見到他來,早瑟瑟地退去了。

他知道這都是些什麼東西。大部分的人走完生命的歷程,都會去往黑暗的亡靈地界。也有某些執著的魂靈,因為強烈的牽絆而繼續留在人世。它們以一個虛無脆弱的形體終日游蕩在陽世的黑暗里,淒苦孤獨,比螻蟻還要卑微,永遠等不到自己想要的結果,最終或者為極少數的惡靈捕食,或者慢慢消散。

都是些不該存在的可憐蟲!自己又能比它們好上多少呢?騁暗暗苦笑著自嘲。各走各的路,互不干擾罷。

寧靜的山野村莊,三兩茅屋臥于叢林邊陲,多少年以前,自己就生活在那樣一個盡管貧瘠卻不失美麗的地方。腳下踏著的這片土地,朦朧夜色里竟和家鄉幾分相似。可是,這里不是卡楓屯,不是曾和母親、姐姐一起生活過的卡楓屯。這只是一個叫碚古郡的陌生之地,和家鄉遠隔了幾千里的關山重重。

騁心里牽扯起一絲酸楚。

已順路到了踫踫村口。去村子逛逛麼?不,那里不會有為自己亮著燈光的窗口,更不會有等待自己的人。出村又往哪兒呢?無所謂了,反正都是完全陌生的地方,大不了迷路,天亮再問回來。

漫步走進莽莽林海,厚實的樹冠遮蓋了月光,夜色更黑更濃了。黑暗中過了幾十年的他,卻並不喜歡這種埋葬了一切的黑暗,他指間輕拂,挑亮起一團團的熒火。

真美,不是嗎?

仿佛听到姐姐這樣說。

童年的夏天,最喜歡去捕捉螢火蟲,裝在紗籠里,或放在蚊帳里,漫天都是星光一般地閃爍。可姐姐說,那更象是雪花,綠色的會發光的雪花。卡楓屯難得有雪,七、八年偶見一回細碎的小雪花,不過在枝頭屋檐掛了小團的白色很快便會融化的雪,孩子們都喜歡得給什麼似的。

姐姐,我一定會帶你去看雪。你知道嗎?曾救助我們卡楓屯的那位大恩人,他的家鄉就常年飄著美麗的雪花,厚厚的壓滿了屋頂壓滿了枝條的白雪。

想到那位與翊昕眉目幾分神似的恩人,騁嘴角不由挑起淺笑。

那時的自己年少心高,帶著幾分目空一切的狂妄,喜歡的就是游俠天地快意情仇。當年自己只有十三、四歲罷,初出茅廬的牛犢子,竟有膽量去挑戰偶然邂逅的瑟拉修王,那位名聲響亮得足以振顫大地的英雄人物。挑戰的結果自然慘不忍睹,僅以地凌宮近衛營一員副將,差點沒把自己劈成幾大塊。正所謂英雄相惜,挑戰之事瑟拉修王不以為忤,反結交了自己這個小朋友。

世間英雄卻並不都是心胸坦蕩之人,闖蕩幾年行俠仗義,仇家也結了不少。有一次仇敵追上門來,險些累及全村無辜,多虧有瑟拉修王及時相救,否則後果不堪想象。

從此感念那個人的恩情,立下重誓,只要瑟拉修族有所求,無不傾力而為。他一笑置之。他是擁有最大權利和財富的君王,從來只有人求他沒有他求人的。所以,這個誓言一直無法實現,帶著遺憾和自己進了死亡之國。——如果不是幾十年之後翊昕終于借住戒妖求上了門。

騁無聲地嘆了口氣,俯視著腳下潺潺流淌的溪水。幾十年就這麼過去了,重新再回到這個人世,早已滄桑變換,那個時代大多數的人都不在了。恩人走了,仇人走了,親人也走了……

他摘下片樹葉,把邊緣折了折放進水中,在其中點上小團火焰,默默看它順溪流漂走。人生輪回,且不就是這水中的葉舟,永遠都再回不到過去。就算回到過去又能怎樣?能夠有所選擇嗎?

閉上眼,仿佛又看到姐姐守在病榻邊那雙悲痛無望的眼。

騁,你要堅持住,求你!你不能死,你要成為最偉大的英雄,你不可以這麼沒有出息地病死在個無名小村莊里。哦,不,我寧願你沒有出息,寧願你永遠留在村里,只要和我們好好活在一起。

彌留前的神智不清中曾反復艱難地做過抉擇,寧願死于瘟疫,也不要做個平庸之徒。放之今日呢?也許,更願意的是和母親與姐姐一起,在平淡中終老一生。

誰能想得到姐姐竟走在了自己前面,因為那場可怕的瘟疫。姐姐是為自己死的。她本可以跟著幸存的人們一起逃難,她卻只送走了母親,堅持留下來照顧重病垂危的自己。瘦弱的她不能幸免地染上惡疾,甚至走在了自己之前。

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姐姐現在在哪里?騁不知道。「受罰」和「轉生」都不在他的職責範圍之內,他也無權去打听。——在條律森嚴的冥界,是沒有「親情」這個詞的,冥將更是鐵面無情的代名詞。但一直都相信,姐姐那麼善良的人,一定是轉生到了某個好人家,就象許許多多的尋常老百姓一樣,過著單調但安穩的日子。早逝的父親,以及若干年之後的母親,也一定會開始幸福的人生新旅途。只有我,只消我一個人留存著今世的記憶,孤獨飄蕩。

他揮袖,就象舞蹈一般帶起風,引得熒火雪花樣地起起落落。就在這迷幻似的碧綠光暈中,翩然走出個窈窕的身影。

是,是幻覺麼?他霎了霎眼楮。柔和的目光,微微上翹的嘴角,予人以安慰的微笑,那,那是……

姐姐……他喃喃地念著。

「閣下好興致,這麼晚還出來散步?」自密林深處而來的女子與自己打著招呼。

哦,不是姐姐。他覺得了失望。恍惚一看,兩人的眉眼頗有幾分相似,可是眼前這姑娘比起生長在村野的姐姐,更多了幾分特別的氣質。那應該是豪氣還是貴氣?無心去辨別了,反正她不是姐姐,和自己一點關系都沒有。

默默轉身,淒冷的螢光襯得他背影落寞。

「喂!」她趕上一步。

很近的距離,可以把她看得清清楚楚。她的目光並非剛才恍惚一看的溫柔,而是探究的,帶著種特有的職業性的銳利;她的微笑也僅僅是出于禮貌,沒有絲毫的個人感情。

「還有事?」他聲音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你是踫踫村的人?我好象從沒見過你。」

「我也從沒見過你。」

「這些螢光是你弄的?」

「不可以?」

「我還以為有人在這里玩火。你知道,在森林里一旦失火是非常可怕的。」

那女郎隨手輕輕一彈手指,迸出的冷氣正將數團螢光打滅。

很俊的身手呢!又快又準的指力,即使男兒中也鮮有人能達到這樣的修為。這回輪到騁起了警惕。剛剛到踫踫村就遇到這麼號實力人物,可從沒听濯汐或阿禤提到過呢。是敵,是友?

騁不吭聲,右手平平一托,拋出團足有拳頭大的熒火。那女郎出手如風,伸手輕輕一拍,冷幽幽的氣息又將那團熒火拍沒了。騁氣力不絕,接二連三不斷拋出熒火,那女子象是較上勁兒了,也一掌掌凌空拍擊,不斷把熒火拍滅。

兩人出手越來越快,氣息越來越強,激得樹葉枝條飛舞,滿耳都是哧哧的聲音。

忽听頭頂喀嚓的聲音,一根粗大的樹枝竟承受不住他們氣息的壓迫斷裂開,當頭落了下來。兩人顧不得再比試,竟也沒有抽身退避,而是同時抽劍。強烈的劍氣將尚在半空的樹枝劈成無數碎片,紛紛揚揚撒滿了這小方空間。

倆人都住了手,盯著滿頭滿身兜了碎樹枝的對方。

那女子唇角一揚,呵呵笑了起來——這次是發自肺腑的欣賞的笑,「真是有趣,我好像又回到了七、八歲的時候,和鄰居孩子賭氣來著。忘了是怎麼起的糾紛,誰也不肯理誰,兩人就悶著頭打架。等大人們發現的時候,我們的衣服都撕成幾大塊了。」

騁抿了下嘴,眼神也分明柔和了。打架的女孩子多了,不過,沒有哪個女孩子會這麼毫不在意地提到自己的糗事。好一個率性如男兒的姑娘!

她收劍回鞘,大方地伸出手,「可以認識下嗎?我叫緹箬。」

緹箬?自報家門,倒真是個爽朗的姑娘。

他也收了幽冥劍,不過並沒伸出自己的手。

因此她收回了手,顯得不那麼滿意地挑了挑眉頭,「你很不喜歡說話的嗎?」。

「我單名一個‘騁’字。」

「听你的口音,好象不是本地人吧。」

「我是卡楓屯人。」

「卡楓屯?」

「你可能沒听說過,離這里非常非常的遠。」

「那你是來做客的。我也差不多,才搬到踫踫村來的,住在丁冬湖附近。有空,你可以來坐坐。」

她很自然地發出邀請,沒有客套和做作出來的殷勤。

他不禁再瞄了她一眼。她年紀大概和姐姐過世時差不多,也就二十出頭的樣子。但她比姐姐美麗得多了,皮膚細膩白淨,衣裝考究,一看就是養尊處優的富家小姐。不,如果姐姐不是常年勞作,稍微打扮下,一定比她更美。

「還是坐下說話吧。」他說。坐下去的時候,漆黑的發絲蹭著肩拂了拂,反射出微微的光亮。

不知怎的,在這個冷清的夜晚,他並不想拒絕和一個陌生人攀談。

她也沒客氣,斗蓬一掀,撩開衣服下擺,大大方方坐在溪水邊的石頭上。至于那上面會不會有泥污蟲蟻,她才無所謂呢。

他眉峰微微顰起,眼楮不再看她,輕輕從腳邊掐起朵小野花。少小失父,家里一直不寬裕,野花就成了母親和姐姐唯一的裝飾品。

「咦,你也喜歡花嗎?」。她流露出些許好奇,「男人很少有對花草感興趣。不過也有例外,我有個叫安樸的朋友就很喜歡花,他簡直是個植物學家呢。」

「是嗎?我也有個很喜歡花的好朋友。」他揉弄著花瓣,「這種花叫菜欒藤,是隨處可生可見的野草花,在我家鄉卡楓屯也很常見。離家太久,這麼多年了,我還是第一次再看到它。」

她微微覺得了詫異。他是什麼人?半夜出來閑逛且能舞弄神秘綠光的,當然不會是普通人。又直覺地排除他是個危險分子。他懷著深深的孤寂,毫不掩飾地向自己袒露著思鄉之情,還能對他有什麼戒心呢?

她也彎腰掐了朵花,攤在手心端詳,「這花我瞧得多了,還是第一次知道它的名字。你別說,還挺好看的呢。」

「世上每一朵花都是美麗的,都有它開放的理由,不管是為著世人的眼光還是為著它自己……母親常常拿這句話來鼓勵我和姐姐,要我們好好活下去。」

「能說出這種話的母親,很了不起呢。」

「哪里。過慣苦日子的人,總會想法子安慰自己。」他揚起頭,眼底不自覺地浮起溫柔,「這里的野花真多……」

袍袖輕輕一揮,滿地的花都乘了風悠然蕩起,混著綠熒熒的光,點點絮絮飄散在黑夜里。

這男人,真有幾分孩子呢,和他那冷竣外表不相稱的孩子氣。

她也油然生了幾分童心,掌心往上一托,散出冷冽的寒氣。

在熒光和花絮之中,絨絨地便有了小朵的雪花。這些輕靈的小東西彼此交織著,飛舞著,映中水中模糊的倒影,在黑夜里竟是別樣地美麗。

小片雪絨落到他眼簾上,幽幽地涼。他不由別過了腦袋,望著她。

這,是回到人世後看到的第一次雪。

「緹箬!緹箬大人!」遠來的呼喊聲打破了森林里的沉靜。

很快有兩個相同裝束的男子踏著落葉跑了來。

看到緹箬悠閑的樣子,旁邊還有個同樣悠閑的陌生男人,他們大約有些吃驚,「緹箬大人,您久久沒回來,我們在下游看到奇怪的綠光……」

「是我這位新朋友在玩魔術呢。」緹箬微笑著打斷他們的話,拍拍褲腿站起,向騁伸出手,「真的很晚了呢,耽誤你這麼久,真不好意思。以後再見吧。」

如此開朗坦誠的笑,任何人都無法再拒絕。

騁猶豫了下,輕輕用自己冰冷的手指踫了下緹箬的手,「再見。」

她和同伴們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里,這小小一方被熒光照亮的空間又只剩下了騁一個人。因她而帶來的些許溫暖也一並散了,春夜的寒更顯得深重。

他疲憊地坐回到石頭上,腦袋歪斜著靠住樹干。

無所謂的,他想。就決定叛逃時空大荒漠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了這樣的結局,當所有人都離開之後,依舊只有他孤單地留存于這個不能容他的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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