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天曲隱 第十九章、朝拜

作者 ︰

神殿前專門有低等級的神侍負責引領游人入內。神廟由大塊石料砌就,經歷數千年的風雨,外牆多有粉料剝落和開裂之處,但絲毫不損其整體的美觀。整座地母神廟巍峨莊嚴,分為三進。最外層是四季之神守護殿,四尊體態豐美雕工細膩的神像分列外牆四角,與巨大的石柱渾然一體,橫梁上繁花簇擁,天使嬉舞;次層是風、雨、雷、電、霜、雪、雲、霞、虹、霓、霧、靄等十二位中級神守護殿,眾神將姿態各異,或嫻靜,或威武,相貌俱是栩栩如生,仿佛從開天劈地伊始就已守衛在此。最內的大地女神正殿,飛檐畫棟,長燈不滅。

廟內氣氛肅穆而寧靜。每踏進一重神殿,滿懷了崇敬之心的人們,都會絲毫不苟以最周到的禮儀匍匐跪拜。

一路緩行,跪拜,起立,再緩行,終于進入正殿拜謁到了地母的神像。「她」體形十分高大豐盈,輪廓給人一種俯視眾生的壓迫感。可是細看其俊秀修長微微下垂的眉目,卻覺得其中飽含了慈悲,甚至還有些淡淡的帶有哀傷的憂郁。

神,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表情呢?

阿禤默默地注視那高高在上的神像,一時有些恍惚。此情此景,竟有些熟識。錯覺嗎……?一定是。至少在十六、七歲以前,都沒踏出過碚古郡一步,連偶爾去郡城的次數扳指頭都可以數清。

神座下堆滿了代表生命和豐收的各種貢品。神案右側立著個面覆雙重輕紗的女子,是本殿中地位最高的聖女。代表著神使身份的她,一如她偉大的主人那樣,氣質高貴而氣度謙和。每有人行跪禮或敬獻祭品,她都會欠身回禮。

但這一撥朝覲者進入時,卻讓聖女感覺到一些不合適宜的氛圍。在虔誠跪伏的善男信女當中,竟有個少年人一直是站著的,肆無忌憚的目光甚至在神像臉上亂掃。

引領的神侍在他旁邊輕聲咳了一下,以示提醒,阿禤這才慢慢放下膝蓋頭。

可是,這種心存感恩的跪拜並不是野性的阿禤喜歡的方式。在他叛逆的心里,永遠充斥著疑問。

他說︰偉大的神,你享有祭禮,享有尊崇。然而,你真的象阿瓏說的那樣,為解救人類的災難而存在嗎?為什麼我看到的這個世界,仍然有血腥和紛爭,有我這樣的孤兒?

跪坐的姿勢讓他很不舒服,他打算還是站起來比較好,或者干脆出去散散步。身子剛剛往上一撐,灼熱的感覺襲上右腳踝,象被什麼東西燙痛了皮膚。

還沒來得及判斷是什麼緣故,眼楮前面一花,左右兩個神侍閃過了過來,一起發出喝斥,「無禮!不知道神殿里不可以攜帶兵器嗎?」。

眾覲見者們都是些膽小怕事的人,見神侍發怒,不知是什麼原由,慌忙退到角落里或門外天井中,但又不敢就此散去。

驪蛟和明瓏听到聲音都回過頭來,問阿禤出什麼事了。卻見他右腳靴子透出小片微弱的紅光,依稀是他匕首的形狀。

阿禤被那滾燙的力量壓迫得腿骨劇痛無比,顧不得是在莊嚴的神殿里,一把拉掉腳味燻鼻的靴子,握了匕首柄將它拔出來。神侍都拔了暗藏在衣內的兵刃,團團把阿禤圍住,厲聲喝問︰「什麼人?想搗亂嗎?」。

另有神侍引領覲見者們快步退出,暗中囑托不可多言。

匕首迸出的氣勢如此之強,叫阿禤都快把握不住了,心頭連呼邪門,若不是想到這是爺爺給的寶貝,早扔了了事。他嘴里一邊大呼小叫,讓匕首快變回原形,一邊沒忘了和神侍們斗嘴,說你們都帶了兵器,可沒道理來管我。

神侍們向來都是些沉穩慎重的人,只是因為這幾月來怪事不斷,才如驚弓之鳥般少了鎮靜。此時想到對方僅區區三人,己方在神像前妄動兵刃的確不大妥當。便收了兵器,各人施以擒拿搏擊之術,欲搶先把阿禤制住。哪知還沒能近到他身邊半米的距離,匕首上的紅光猛地擴開,正如只巨大的手把他們七零八落地摔開。

如此強的波動,叫阿禤也再穩不住,仰頭摔個大跟斗,匕首月兌手飛出去,釘到神案上不住顫晃。地母神殿幾時受過這樣的褻瀆,眾受傷神侍動彈不得,皆目露憤慨。

驪蛟急忙把他的好兄弟扶起,問他,「怎麼回事?你受傷沒有?」

阿禤嘟噥一聲沒事,眼楮直愣愣盯著匕首,見它慢慢褪去了光彩,仍是把烏黑難看的匕首。他心頭疑惑,這可是第二次發生這樣的事了,不知爺爺以前遇到過沒有。

他揉揉摔痛的爬起來,伸手去拿神案上的匕首,一柄女子所用的劍卻橫了過來,隔空指著他胸口,同時听到聖女的嬌叱聲,「這是什麼地方?連歷代的王公貴冑都禮敬有加,哪有你來撒野的?」

阿禤牛眼一瞪,早有驪蛟來打圓場,連聲致歉,「這完全是意外。我們外來人不懂規矩,多有得罪,還請各位大人海涵。」

明瓏從神案另一側伸了手來拔出匕首,擲還給阿禤,「就你多事,老是惹禍。」

那聖女臉面極薄,架不住驪蛟兩句好話,再想自己功夫低微,也不願多生事端,收了佩劍說道︰「鄙處千年傳下的規矩,外來人不可攜帶凶器進殿,以免沖撞諸神聖靈。請各位貴客去吧。」

阿禤還想和她理論,被驪蛟、明瓏拉扯去了。

回頭看那幾個神侍,俱被摔得幾乎骨頭散架,好半天申吟著爬不起來。

稍後,後院的神侍長得了消息趕來,問明個中情由,大致檢查了那幾個神侍的傷勢,心中驚詫不已。

聖女大人憂然問道︰「傷得嚴重嗎?」。

神侍長搖搖頭,「性命倒是無憂。只是這傷太過怪異,我從來也沒見過。」

「到底怎麼了?」

「他們幾個都是從皮到肌肉完好,可內里的骨頭全碎了,受傷之處恐怕難以恢復了。」

諸神侍皆氣憤不已。神侍長吩咐大家不必喧嚷此事,今日的覲見暫且終止。

等到殿中只剩下了聖女和老神侍長兩人,聖女肩頭禁不住抽動,面紗後的眼楮中滴下淚來,「神侍長大人,這可怎麼好?聖女大人才離開神殿一天,就遇到搗亂的人,我真怕自己控制不住局面,辜負兩位大人的重托。」

「繆薇,你千萬別這麼說。如今屢屢發生意外,朵梅崍可能面臨我們所不知道的空前的危險,聖女離開神殿也是為了我朵梅崍人民的安穩。既然聖女大人讓你暫時做她的替身,就把自己當作真正的聖女吧,好好主持起神殿的日常事務,為聖女分憂。」

「聖女大人會有危險嗎?」。

「也許會有。不過她本次出行只是協助世傳守衛暗中調查情況,應該很快就會回來。為著聖女大人的安全和聲譽,你要盡力啊,繆薇。」

作為聖女替身的神侍女繆薇點點頭,「我明白了,神侍長大人。」

頓了一下又說︰「那今天的事情……」

「听你說來,那幾個少年人身上攜帶有很厲害的兵器,竟然敢在神座前展現其力量,是公然的挑釁了。咱們勢單力薄,要盡量避免和他們正面沖突,只可暗中調查。這樣,趕緊通知各大神廟,讓大家留意那幾人的行跡。」

出了地母神廟,阿禤大呼沒趣。明瓏未能盡興,少不得又要搶白他幾句。

驪蛟問阿禤要了匕首,放在手中細細觀看。這匕首非常短小,連柄才長十余厘米,沉甸甸黑  ,樣式粗糙簡陋,沒刻一個字符或裝飾有半根紋路,扔在路邊只怕都沒人肯撿。以他近年來游歷四方的博聞,也沒听聞過此兵器。

「剛剛就是這匕首的力量把那幾個神侍給拋開的嗎?」。

「除了它還能是什麼啊,我腿都險些被它給壓斷了。還有我的右手,現在指關節都還疼得厲害。」

「真看不出來,一把其貌不揚的小小匕首蘊藏著如此強的力量,就是在彤越島那般凶險的情況下它都沒有損傷半分,應該很有名才對。歷來名兵,都會鐫刻下自己的名稱或鑄造者的名號,怎麼它上面什麼都沒有?」

「爺爺可沒給我說它的來由,反正讓我好好保管。不過听爺爺說,他老人家已帶著這把匕首多年,或許戈農大叔見過呢。」

「沒听爸爸提過。也許爺爺另有機緣得到它的吧。」說著驪蛟將匕首遞還給阿禤。

明瓏笑說︰「難道和我的蝴蝶飛剪一樣,它並非出自人間,又是什麼仙神做出的玩物。」

阿禤心頭著實得意,嘴上說的偏又是番話,「做這匕首的工匠太也會偷工減料,還沒我隨手拿木頭刻的匕首耐看。」

「真不知羞,你刻一百把、一千把匕首,都是不中用的破東西。」

「呵,再不中用總比不會做的好。」

兩人吵吵嚷嚷,听得驪蛟頭大。抬頭看到廣場上人來人往,有幾處熱鬧的小攤點,便叫妹妹,「阿瓏,你看那邊貨攤的人偶多有意思,要不要我送你幾個玩?」

女孩子一向喜歡可愛乖巧的小事物,明瓏哪有不趕快湊過去的。跟在後面的驪蛟向阿禤霎霎眼,意思是別忘了找機會哄她哦。

擠到圍了一圈姑娘大嬸的小貨攤,幾十個粉嘟嘟胖乎乎的人偶女圭女圭擺在一起,每一個都是憨態可掬,讓人愛不釋手。

背後伸了只手來揀起個人偶,有人輕聲說︰「挑花了眼不是?這紅裙子的女圭女圭不是更可愛嗎?」。

啊,這個聲音?

明瓏腦袋里有一刻的空白,幾乎是機械地背轉過身。莫非是晃花了眼產生的錯覺?竟然在同一個地方,再次踫上了同一個人。

她以為自己會喜不自禁大笑大嚷撲上去,或是毫無形象地跺腳發發脾氣,可是揉揉鼻子,卻有種委屈到家想哭的感覺。這麼長的時間,你怎麼就可以心安理得當我是空氣,幾乎就不聞不問呢?你簡直是天底下最大的混蛋!不,我不可以哭!阿瓏,你是最堅強的,才不要為了這個自以為是的富家少爺意亂神迷!

蕭看不見少女心中的波瀾。他只是隨手扔了幾個硬幣在攤位上,然後很自然地牽起明瓏的手,帶她擠出熙攘的人堆。

身邊川流不息的人群陌生而遙遠,她對他們視而不見,甚至忘掉了她的同伴,只是傻愣愣地任由他牽領,穿過廣場,一直走到山花簇擁的僻靜小路上。

他把那個梳著兩條辮子的紅裙小布女圭女圭遞過去,她默默無聲地拿在手里。

「過得還好嗎?明瓏小姐。」蕭溫和地笑,山野里的杜鵑都抵不住那樣春風拂過的溫情。

可是那個禮節性的稱呼讓人心里堵得發慌。

「好,我過得當然很好。」不假思索沖出口的「好」字,分明帶了賭氣的味道。

「你知道嗎,我這次來朵梅崍之前就有預感,會再次遇到你。」

紅暈令人難堪地爬上臉頰。這家伙,說的話怎麼正象自己想過的那樣呢。

她退開半步想要撂開手,一邊暗暗埋怨自己沒有骨氣,一邊又責怪自己突然變得笨嘴木舌。曾經想象過多少回再次相見的情景,有多少的話想要和他說啊。

蕭把她的手握得更緊,腳底再跨上一步,重新站到了她的面前。他摘下朵杜鵑,拂起她垂落在腮邊的發絲,再把花別上她的發際。

她心里掠過絲慌亂,無措地抬起眼簾,正迎上他欣賞的笑意。

「你很美。」他的聲音總是象春水中最美的那片漣漪,不張揚,卻將心弦撥弄得生動,「我見過很多美麗的女孩子,但從沒有誰可以把遍身的紅穿出這種味道,比火焰還奪目的色彩,卻沒有艷俗的痕跡。並非出自貴族的你,給人的感覺很奇異呢,和杜鵑一樣,不算名貴,以自己的方式美麗,讓很多人都喜愛。」

溫柔貼心的話語,再多的不滿都悄然而去了。少女的雙眸流轉著陽光的色澤,「你也喜歡杜鵑嗎?听說杜鵑是痴情的女孩子泣血滴淚而成,可我不是那麼柔弱的女孩子。」

「所有的女孩子在男人跟前都應該是被呵護的花朵。」

「連游手好閑的富家子蕭都這麼認為嗎?」。明瓏已經不象剛才那麼拘謹了。她蹦蹦達達跑在花間,不時回過頭留下個嬌俏的笑容。

「蕭,你怎麼會在這里?你不是本地人吧?」

「呵,我不習慣安于現狀的沉悶生活,喜歡到處游歷,因此在很多地方都置有房產。只要你願意,我可以讓你舒舒服服玩遍天下。」注意到她微微皺起眉頭里的不悅,他話鋒一轉,「不過我這次來,的確是有些事情要辦。」

「告訴我,是什麼事?」

「如果我說是為了等你來,你信麼?」蕭慢吞吞地這麼說,臉上帶有幾分調侃。

猝不及防迎上他幽藍得可以將心都溶化的眼楮,一下連脖子都紅了。討厭,心髒咚咚地跳得好快。就算是開玩笑也不能這麼說啊。

仿佛沒留意她的異樣,他把問題推回去,「我也正想問你,怎麼又來這里了?旅游嗎?」。

她點點頭,繼而又是得意的笑,「我們也有重要的事要辦。不過那是秘密,暫時誰也不告訴。」

「阿瓏。」

這個稱呼讓明瓏有了輕微的顫抖,她問︰「怎麼啦?」

蕭的神情與剛才完全不同,那是種下定某種決心的鎮靜。他說︰「我正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本來,我怕傷害到你們,沒有請你們幫我。但你剛好在這個時候出現,也許是天意。」

見他說得如此鄭重,明瓏好奇中又有了擔憂,「是什麼麻煩的事嗎?」。

「是的,非常非常棘手。」

那個曾多次幫助自己等人的蕭竟然也會認為棘手的事,究竟是什麼呢。

蕭沒再說下去,慢慢走上兩步,眼光落到明瓏在衣領外的小片肌膚上,「我送你的項鏈,你不喜歡嗎?」。

「不,怎麼會呢?」明瓏趕緊申辯。一想到前幾天發生的事,可多讓人懊惱啊。「那條項鏈,我一直都貼身帶著,沒想到還是被人偷走了。」

蕭一驚,急忙問︰「誰?什麼時候?你知道是什麼人偷走的嗎?」。

「是在堇涼河里乘船時被偷的。根據後來找到的線索,小偷應該是個的水怪,他還想偷我的耳墜呢。」

「哦,是這樣。」他顯然松了口氣,依舊是儒雅溫和的姿態,「不妨事,你喜歡的話,我以後再送你根更好的。」

「不,不,我這種粗心大意的女孩子,還是別用那些貴重的飾品好。」

「可是,你一直都把它貼身帶著,是個最好的主人。來,送新項鏈之前先給你樣別的東西。」蕭瞅著她暈紅的臉龐一笑,從衣兜里掏出根系了青石的金紅細繩,再仔細為她系到手腕上。

這石頭上刻著個圖案,除此外平淡無奇,實在不大符合他富家子的身份。

可這不是更好嗎?不必貴重,只需留著他的心意。

「听好了,小姐。如果你願意為我幫忙的話,不要取下它,明晚和你的同伴一起到紫泉谷來。我這里還有幾根相同的手繩,也請他們務必戴在手腕上。」

「紫泉谷?我們明天就要去那里呢!你是不是也听說了有關紫泉谷的傳聞,專門去那里取神奇泉水的?哈,你一定是因為搶不過別人,要我們幫忙的對不對?」想到如此,明瓏先前的擔憂早化為了烏有。

「就算是吧。」蕭揚起手,接了她順山風飄拂過來的幾絲秀發。

肩並肩站在花葉擁簇的清新空氣中,簡直能听清彼此的呼吸,她微微地又有了點局促。可是這種感覺是如此讓人迷醉,哪怕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

他卻又開了口,「我不能在這里停留太久,該告辭了。」

「你又要走啦?」她掩飾不住的失望。這家伙,總是曇花一現地來去匆匆。

「我們明天就可以見面。而你還不回神廟那邊,你的同伴該擔心了。」

蕭沒有用過多的時間來戀戀不舍,幾乎一眨眼,他俊逸的身影就融入了青山翠林。如果不是手腕上的石頭還留有他的溫度,真不敢相信他曾經出現過。

明瓏理了理被風撥亂的發絲,兩手緊緊抱住小人偶,心神不安地漫步回走。

在大地女神前許的願已經實現了,她真的見到了他。可是,心里反而更多了惆悵。曾想過要問他的話,都忘了問。

蕭,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是誰?為什麼你近在眼前的時候,我還是覺得你離得很遠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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