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毅然說完他那番話,瀟灑地轉身走了,只是剩下秦宛珂木然地呆立原地。
沒料到,他竟想得這麼周到細致。可是,為什麼?因為是他導致我受的傷,所以才良心不安麼?可是,只是那樣的話,他只要弄點藥過來給我敷上一敷便也算仁至義盡了,何必費此周折,還要做一個這麼精巧的護腕?虧他能想出這個點子。
再次把手抬起,一股清幽的藥香味沁入鼻間,淡淡的草藥味聞起來一點都覺不嗆人,甚至聞著會覺得舒心。
又望向那個遠去的背影,那一夜,他為自己上藥包扎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心里百般滋味涌起,秦宛珂一時間不知要作出什麼反應,只能呆站著,她甚至連一句謝謝,都沒來得及反應過來要說。
世上偏就有這麼巧的事,這一日,派去調查紅柳一案的人清早便來報,說是案情有了新的發現,杜梓揚天剛亮便出門了。待他出去一趟再回來,早已過了正午時分。
他一回來,便火急火燎地往園子里的戲台趕。走到半路,卻覺得自己一身簡素的便裝不合那邊歡快的氣氛,便折回去換了身隆重些的袍服過來。為了加緊腳步,他還特意選擇了一條平常不怎麼走的捷徑。也就是他這樣一走,便走出問題來了。
正當他走在那路上的時候,遠遠便撞見一男一女在拉拉扯扯。他不由頓住腳步,仔細一看,他只覺血氣上涌。這女的不是別人,卻正是自己的夫人綰繡,而這男的,竟是他最為看不慣的莫毅然!
他屏息靜氣地走近一些,企圖听清那兩人的對話,可又怕被發現了行跡,只好保持在一個相對不容易被察覺的距離,可惜那傳過來的對話聲音,只能是模模糊糊,能听聲音卻不能听清其含義。
于是,他便看到有個男人溫柔地在自己的女人手上戴上了一個東西,然後就是女人凝視男人遠去的情景,他幾乎感覺女人的表情里滿含的就是依依不舍,而不是其它。戾氣瞬間就從他的四肢百骸散發出來,被冷冽的寒風一掃,這氣息便越發凌厲起來。
秦宛珂有些魂不守舍地回去落座,慧茹便問︰「嫂子怎麼去那麼久?你到底是去小解呢,還是……」
宛珂伸手咯 一下就敲到了慧茹的額頭上,「別廢話,听戲。」她可不想解釋自己剛才所遇,她下意識地扯了扯衣袖。衣袖內的那個刺繡藥腕,她此時不想被任何人看見,省得被人抓住話柄然後說三道四。
暗地里瞄一眼坐在大姨娘身邊一臉若無其事的莫毅然,如果不是手腕上藥力散發著的溫熱感覺提醒著自己,證明方才一切的真實性,她還真以為自己只不過做了個有些離譜的白日夢。
慧茹搓了搓自己被敲的額角,不滿地嘀咕,「小解怎麼了,大解又怎麼了,不過問問嘛……」
秦宛珂假裝不屑地瞥她一眼,把目光凝向戲台,卻發現台上已經開始演起那出《碧水桃花記》來了。
她的心猛然一抖,怎麼就開始演了?杜梓揚他來了嗎?這樣想著,目光就向周圍搜尋起來,赫然發現,杜梓揚竟神不知鬼不覺地坐在了原來畢夫人的位置上。我剛才坐下時,他還不在啊,怎麼現在就突然出現了呢?
宛珂也不知道為什麼,杜梓揚的突然出現,讓她倍覺心虛。她又下意識地抓緊了手腕,大有害怕被人發覺的心怯感。
她的一舉一動,早就落入了杜梓揚的眼里,因此,他臉上更罩上了一片鐵青。不過,秦宛珂從側面看去,只見他挑得高高的劍眉,鼻梁上起著的皺褶,卻完全捉模不透他此時的怒火到底因何而起。
宛珂見他的臉色不佳,有些不明所以,心里開始打起了鼓。本來,她的計劃是,等杜梓揚出現,那戲一開場,自己便去提醒他一定要好好留意這戲里的詞。只要他思維正常,都絕對能听出那詞里對他的諷刺。
不過,現在自己這邊還沒開始點火呢,他那邊的火就已經燒得旺了,自己現在再去做火上澆油的事,那不是等于引火**嗎?
正當宛珂在猶豫著「到底自己這招棋是走呢,還是按兵不動的好呢」的時候,慧茹就在一旁擠眉弄眼提醒了。她仿佛在用眼神告訴宛珂︰喂,你改的那段詞就快要出現了,你要達到目的的話,趕緊行動啊。
可是宛珂思緒有些亂,完全沒有接收到慧茹傳遞過來的眼神信息。
慧茹在一旁坐不住了,她見嫂子沒有任何反應,以為自己的嫂子忘記了她自己的大計,便開口對自己的大哥說道︰「哥,這戲詞,你覺得怎樣?嫂嫂看過戲文,說是覺得甚好。」
宛珂听了這話,表情一僵,我的大小姐,你現在是要坑害我麼?盡管我對自己改的詞十分滿意,可我卻沒打算在你哥怒火這麼盛的時候讓人唱給他听。到時候,得到教訓的恐怕不是他,反而是我了。
宛珂氣急敗壞地瞥她一眼,她卻一臉得意,全是討賞賣乖的表情,看得宛珂一陣無語。
杜梓揚本來沉浸在怒氣當中,絲毫沒把那些戲詞听進去半句,可他經慧茹這麼一說,就開始凝神注意起戲文來。他也想知道,綰繡口中說的「甚好」,究竟是有多好。
台上正按部就班地唱,宛珂卻覺得脊背漸漸發寒。這些詞確實不錯,但,前題是如果沒有被我修改過的話。不,應該說,被我修改過的詞更不錯,可惜,對杜梓揚一個人來說……咳咳,不太好而已。
一大段弓弦奏樂完了以後,戲台上的華娘便開始唱那一段了︰「卿本多情,雨露恩澤布灑,澆綠柳殘紅而過。承歡迎樂,怎生血淚流成河。任你千番訴求百般承諾,莫把那污濁,往清蓮上潑。只道本性難移,惡習難遷,問君何以能言悔改,又怎能說續緣?」
這個扮演華娘的花旦,歌喉了得,台上的表演功夫更是爐火純青,歌聲淒婉動人,吟唱出來,字字句句都是對自己夫君的控訴。
宛珂分明見到杜梓揚的眉目一獰,隨即才恢復原狀,可他臉上的怒意竟越發凝重起來。
慧茹又很及時地出來補充道︰「大哥,這詞寫得是不是很好啊?」她竟蹦著到了杜梓揚的身旁,湊到他耳朵邊上說︰「你猜是誰寫的?」說完,又很有深意地把眼光投射到秦宛珂身上。
宛珂幾乎要噴血,心里哀嚎︰妹子呀,你能不能搞清楚氣氛啊,你想讓我死得快些是不是?她還沒抱怨完,就已經看到杜梓揚凌厲的眼神就像一把鋒利的刀,正向自己揮過來。
她拼命擠弄自己已經嚇得有些僵硬的臉皮,傻傻地扯出一個笑來。
杜梓揚的憤怒,像是已上了弦的箭,現在一發,便不可收拾了。哪里是她的一個傻笑,就可制止得住的。他霍地站起身來,嚇到了原本在他身旁的慧茹,他卻不管不顧地一把扯住秦宛珂的胳膊,不容分說,一用力就把她生生地從凳子上拽了起來。
這一舉動,滿席皆驚。不過,這種突發狀況,正是眾人期待已久的好戲,姨娘們個個臉上似帶驚恐之色,實際上,卻人人都在心里笑彎了腰,都期待著後續的發展。
莫毅然見此情形,他也驀地站起身來,可一想到先前因自己而傷了綰繡的事情,他只好握拳忍住上前的沖動。
不過,杜梓揚卻沒有當眾再做出什麼舉動,只是冷冷地說出一句︰「你跟我過來。」便頭也不回地離席了。
宛珂無奈地望了望慧茹,灰溜溜地跟了上去。其實,她大可以停在原地不動,可她卻不願意又在眾目睽睽下當了別人茶余飯後的話題,打定了和杜梓揚舌戰到底的主意,她還是決定跟上去,兩人私下解決總比當了別人的八卦對象強。
一路跟在杜梓揚身後,宛珂仿佛見到前面的他包裹在一層黑氣之中,似乎隨時都可以變成一個吃人的怪物,張口就把自己這個可憐的獵物給吞噬了。
宛珂一邊走一邊琢磨,再抬頭看時,竟發現兩人已經站在初曦閣的院中了。心里居然松了一松,還好,自己待會要是想逃,也是熟門熟路,起碼知道個地方。
杜梓揚一進屋,就坐在了椅子上,一言不發。秦宛珂也跟著進去,站在一邊沉默不語,可她心里卻在嘀咕︰喂,你要興師問罪,要殺要刮,好歹也說個話啊,不然誰知道你想怎樣啊?
等了好一會,宛珂不耐煩了,可她見杜梓揚的臉色濃墨似的黑,便低聲下氣地討好說︰「夫君,我給你去泡壺茶過來?」
「不必了。」說完,還是沉默。
宛珂又道︰「那……我給你去拿些點心過來?」說著,也不等杜梓揚發話,轉身就準備去拿點心。
突覺手臂上一緊,她被定在原地,杜梓揚的冰冷聲音傳了過來︰「你站在這里,哪都不許去!」
宛珂被他突然迸發的洪亮聲調給嚇了一跳,她的脾氣也上來了,反問一句︰「憑什麼?」
杜梓揚騰一下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其實,從剛才起,他就一直在壓抑自己的憤怒,他怕自己的怒火,再次傷害了她,可她卻不領情。一句「憑什麼」就把他的理智沖得無影無蹤。
「哼,憑什麼?就憑我是你丈夫!」
這句話噎得秦宛珂甚是憋氣,呸,什麼渾蛋丈夫!不過,她還沒這個膽量說這種話,只是用鄙夷的神色作為回應。「我做錯什麼了?你發那麼大火?」不過改了個戲文嘛,也就是隱晦地奚落了一下你而已,至于嗎?
杜梓揚臉色變了變,一把撩開宛珂的袖子,指著那個精致的護腕問︰「這是哪來的?」
秦宛珂一驚,他怎麼會知道?難道他看到了什麼?她避重就輕地答︰「這是護腕用的藥包。」
「我問你,這是哪來的?」杜梓揚再次重申自己的問題,顯然對那個回答很是不滿。
「什麼哪來的?」秦宛珂突然覺得自己難以開口,要對他說清楚,是莫毅然送的嗎?可是這也太為難了吧。總覺得,說出來那後果就會變得不堪設想。
「那我換個問題,這個是誰送的?」杜梓揚依然冷聲冷氣地問。
秦宛珂突然從他的眼神中讀出了不屑的意味,就是這點情緒,把她的怒火也點燃了,「你什麼意思?」
「我什麼意思?哼,……」杜梓揚一臉義憤填膺,可話到嘴邊,卻無法把自己那意思說出口去。情急之下,他走到宛珂平時習字的書案前,提筆就寫下幾句詩來,寫完,還忿忿地塞到秦宛珂手上,一副不屑和你說話的模樣。
宛珂不情願地接過筆墨未干的紙,細細一看,上面的字跡行中帶草,字體龍飛鳳舞地恣意表現著主人的怒氣,細細一辨認,竟是這樣的幾行詩︰百草秋風自凋零,萬木寒霜繁花盡。紅杏冬來猶未覺,出牆搖碎滿樹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