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無論演戲還是看戲,都是個耗費體力的活,眾人看到正午,就有僕人端上羹湯和點心來。一下子,坐席上都是杯盤輕踫的脆響之聲。
後台的演員們也都開始輪流著吃東西了,台上只留一老旦嗚嗚地唱,誰也沒心思留意他唱什麼,反正這段戲也就是個可有可無的充場,配樂都不需要多少,樂師們也下去吃飯了。可憐了這老旦角兒。
眾人吃了一陣,都恢復了體力。台上又開始鑼鼓喧天地演起武戲來。這場就有唱有打,精彩非常,看得眾人精神都為之一振。戲正演得酣暢淋灕,突然就有一眾僕人抬了一個大箱往觀戲台前一擺,大家都有些愣,一下不知道是要注意戲台呢,還是要留意眼前的情況。
僕人們在那觀戲台前正中站定,分去了眾人大半的注意的。正當眾人莫名所以,想要開口問時,一人從旁走了出來。來人一身華服,藏青錦緞料子的長袍,白絨底繡著玉片裝飾的腰帶,腰間還綴有寶珮數枚,腳蹬一雙玄色高底長靴,愈加顯得長身玉立,英姿勃勃。
再細看此人,只見玉冠束發,面若桃花,柔美的臉容上卻盡顯英氣。俊,真俊!待秦宛珂看清楚這人的長相,差點把送入口里的那口湯噴出來。這人不就是那個男生女相的莫毅然嗎?她對這人還真沒有一點好感,因為他一出現,自己就交厄運。
他這付尊容一上場,還沒開口呢,就把戲台上的武打段子給比下去了。等眾人幾乎都把眼光集中在他的身上,莫毅然就開始用他那把好聲音,一一給他的各位舅母和表妹們打招呼了。哄得各位姨娘個個都受用非常,就連作為客人的畢夫人,他也不放過討好的機會。
大姨娘笑著開口了,「毅兒啊,你說話呢,真的是比唱的還好听啊。你這一出現,我們都不看戲,單看你了。」
莫毅然拱手答話︰「舅母說笑了,毅然口拙,您不嫌棄,就已經萬幸了。」頷首話畢,一抬眼,卻是直勾勾盯向秦宛珂的臉,眼神曖昧,停了好一會才轉向大姨娘。
這下,別人看沒看見不知道,可秦宛珂卻不能無知無覺。她心里咯 一下,暗想,這家伙又來耍什麼花招,怎麼眾目睽睽之下,還敢搞這種小動作?剛才那一眼,絕對是他存心而為。
見各位姨娘都掩嘴而笑,宛珂心里鄙夷,討好人的小伎倆,他這廝耍得還真是爐火純青。
三姨娘不愧是個眼尖的,估計剛才莫毅然那個小動作,她的火眼金楮已看得分明。她又是個藏不住話愛挑事的主,加高嗓門就說了︰「呦,毅然啊,你怎麼這時候就過來了?」她這麼一說,姨娘們的臉上就開始各有深意了。
五姨娘也趁機搭上一嘴︰「是呢,怎麼就這麼巧。你嫂子綰兒正過壽辰呢。」
莫毅然的笑容依舊,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姿態,「毅然今日有事拜見舅父,卻听說今日是嫂嫂的壽辰。只好請示舅父,把原來送給舅父的薄禮,轉贈給表哥和嫂嫂,以表心意。」
說完,就示意僕人們把那大箱子打開,里面是一尊寫意的石刻羅漢像。羅漢的頭臉被雕刻得十分細膩生動,而身形與服裝,卻融入了石紋石理之中,與石料的樸拙之氣渾然一體,確實像是送與長輩的禮物。
展示完了那件石刻,他繼續望向秦宛珂,說︰「表哥一向對石雕深有研究,想必也會喜歡毅然這份心意的。」
不得不說,這莫毅然的聲音,渾厚有力,每一字都似乎在他堅實的胸腔里蓄積了十足的力量,再經他完美深沉的聲線一處理,出口便如琴音貫耳,起落鏗鏘。每一句經他所說的話,似乎都立時帶上了魅惑人的魔力。
可秦宛珂听到這話卻有些不寒而栗,你別睜眼說瞎話了好不好,你那表哥對你送的東西,會高興才怪。如果他听到你剛才所說的,他不火冒三丈的話,我都可以把我這腦袋摘下來給人當球踢。你要送他東西你就好好送,別扯上我啊,省得他要撒氣又撒我頭上來。
「這毅表哥的心思就是古怪,真不知他打的什麼鬼主意。」慧茹在秦宛珂的耳邊小聲嘀咕道。先前因為他,哥哥傷了嫂嫂那件事,在侯府上下傳得沸沸揚揚。現在偏挑嫂子生辰來送禮,安的什麼心?
彼時,慧茹對自己的嫂子沒有任何情感交集,宛珂的事她只當作笑話一听,現在卻不同,她早就站在了秦宛珂一邊。
慧茹這話宛珂听得分明,她沒有附和,只在心里暗想,他打的主意,不就是轉移注意力唄。他倒好,明目張膽地來送禮,反倒讓人挑不出什麼錯。可是他自己好過了,你哥、還有我,可就好不了了。
邊想著,宛珂又不禁鄙視自己的想法。哼,那杜梓揚好不好過,跟我也沒甚關系,我著什麼急啊,只要他別像開始那樣拿我當出氣筒就好。
心思千回百轉間,宛珂卻不得不開口說話,人都把禮給送來了,自己還能不說說場面話麼?于是她說道︰「小叔子的這份禮物,綰繡就替夫君做主收下了,也替夫君他跟你道一聲謝。」說罷,她便從位置上起身,盈盈一伏身,算是表示謝禮。
她的話也再明白不過了,這禮不是代表自己一個人收的。
姨娘們見這外甥送禮送得那麼光明正大,兒媳婦收禮也收得這麼落落大方,就沒有了挑是弄非的興趣。可不是麼,是非是非,最有勁的就是去挑撥這是與非之間的模糊不清、似是而非、若是若非的那種朦朧和曖昧。
莫毅然使了個手勢,僕眾便把箱子給抬了下去,他卻不走,兀自站在觀戲台前,讓人無法忽略。站了一會,他又拱手說道︰「不知毅然是否有這個榮幸,可以跟各位舅母一同觀戲呢?」他的眼神,還是若有若無就瞟向秦宛珂。
宛珂當然是假裝視而不見,扭頭和慧茹說話。你問你的舅母們,跟我沒關系,她暗暗想,你的臉皮怎麼這麼厚呢,女人家的活動,你也來摻和?
「瞧你說的,難道還有舅母不許外甥看戲的理?就怕請你也不來呢。來,過來這邊坐。」這姨娘當中,還屬大姨娘的話語最權威,她都說話了,二姨娘想邀請,便也沒了折。
其實姨娘們待這個外甥這麼殷切,也是有原因的,只是大家都揣著明白當糊涂,心照不宣罷了。
「那毅然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說著,他便大步流星地一個跨步,跳上台來,穩穩當當地就坐到了大姨娘的身側。這時,他和宛珂之間,也就只隔了一個杜慧茹而已。
坐下之後,他還朝宛珂和慧茹拱手打招呼。宛珂一塊點心嗆在嘴里,梗得她有些想咳嗽,忙端起碗喝了口湯。她絲毫沒有理會莫毅然那看似善意禮貌的動作,直接扭頭忽視,還囑咐自己,看戲看戲。
那莫毅然呢,也不惱,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態,坐在那里悠閑地吃吃喝喝,偶爾望向戲台,偶爾也偷眼看宛珂,不知道他看的是戲呢,還是人。
宛珂明明目不斜視,卻感覺有人用詭異的眼神頻頻瞟向自己,弄得她渾身不舒服,猶如芒刺在背。不懷好意的眼神,確實會盯得人不舒服,可這善惡不明的眼神,也看得人難受非常。
她端起茶杯又灌下幾口水,跟慧茹、畢夫人打了個招呼,假說自己要去小解,便退了出去。
在園子里挑了個幽靜的去處,宛珂才幽幽呼出口氣,「唉,還是清靜些好。」
不料,她話音剛落,身後就有一個極富磁性的聲音道︰「打擾到嫂子的雅興了?」
這一聲並不響亮,卻仿佛是從她頭頂直劈而下的驚雷,嚇的她差點驚叫出來。轉身一望,莫毅然正笑意盈盈地站在她對面。
宛珂的臉當即拉了下來,不悅地說道︰「你跟著我干什麼?你是鬼麼?怎麼陰魂不散?」
莫毅然卻笑意不減,爽朗地笑出聲來︰「哈哈哈……」
「你笑什麼?」
「嫂子,你怎麼會覺得,我是跟著你呢?既然嫂子您可以出來,難道我就不能到園子里逛逛,賞賞花?」
莫毅然的笑很是耀眼迷人,可宛珂此刻卻無心去看他的笑臉。「那你自己在這里隨便逛。」說著,宛珂抬腳就走。
沒邁出幾步,只覺背後的腳步與自己保持著亦步亦趨的狀態,她的怒火噌地一下就上來了,轉身就沖那「背後靈」大喊︰「你干什麼?怎麼還跟過來?」說完她又後悔了,對這種死皮賴臉的人,越是理會,他便越是得意。
果不其然,莫毅然的笑意更濃了,「嫂子,您不是叫我隨便逛的嗎?我見前面有朵婀娜嬌美的花,所以,情不自禁地就過來看了。不過,美麗的花都帶刺,我也不敢走到它的身邊去。」
其實,傻子都知道,這天時,園子里哪里來的什麼花?誰會听不出他話里所指?意識到他嘴里的花正是自己時,宛珂頓時僵住了,「你……」想不到,這莫毅然說話竟如此大膽輕佻,這話里的挑逗也太露骨了些。一時間,她竟詞窮語塞。
巧思善辯,一向是秦宛珂值得傲人的長處,但這個長處,必須面對有理可講的人,才能使得出來。可是,面對這種臉皮極厚的無賴之輩,她真的毫無應對的章法。
她感覺自己的臉上有點燒,在言辭上受到如此調戲,對她來說可是開天闢地頭一遭。「無聊!」宛珂怒道,說著,就迎著莫毅然往來路走去,卻被他長臂一擋,阻住了回去的路。
「你干什麼?我要回去听戲了。」宛珂腳步一頓,臉上全是戒備。
「嫂子別生氣,是毅然冒昧了,如果得罪了嫂子,毅然給您賠罪。」他這時已經收起那霸道的手,斂去了臉上的笑,眼中看起來竟滿是真誠。
宛珂仍是怒火中燒,惡狠狠地說︰「你花也賞了,罪也陪了,也沒什麼事了吧?」她說完,就從莫毅然的一旁閃身而過。
可還沒等宛珂反應過來,竟發現一只厚實有力的大手,已經鉗制住了她的胳膊,令她無法動彈。見此情形,宛珂更怒了,「你什麼意思?我警告你,別得寸進尺,我不是好欺負的。」
怒目卻對上了一雙滿含深情的眼楮,莫毅然深沉的聲音又響起︰「綰兒,別惱,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想逗你玩。」他嘴角微翹,臉上說不出的風騷曖昧,卻沒有半點虛情假意之感。
宛珂下意識地躲過他深情的眼眸,拋出一句︰「小叔請自重。」其實她現在已經方寸大亂,也不知如何是好。
莫毅然眼底泛出一抹落寞的神色,苦笑了一下,突然不容分說地,抓過秦宛珂的手,就推起她的袖子,縴細的手腕驀然展露出來,扎眼的,卻是潔白手腕上那道參差不齊的疤。
宛珂大驚,急得大喊一聲「你要干什麼」便開始使勁抽手,卻無法掙月兌。另一手呼地一抬就要往莫毅然臉上扇耳光,卻又被莫毅然警惕地擋下了。
「別喊了,你想讓人瞧見麼?」莫毅然語氣平靜,又似帶威脅,噎得宛珂心肺都快要氣炸了。
「唉,綰兒,都說你變了,可你果然還是改不了這個性子。」莫毅然嘆道。
宛珂又是一驚,卻忘記了掙扎,听他這樣說,怎麼感覺綰繡和眼前這個桃花男也有些糾纏不清的關系呢?誰能告訴我一聲,這之前究竟發生過什麼事啊?
見宛珂不再掙扎,莫毅然才從懷中掏出一件花樣十分精美的繡品,遞到宛珂手上,「給你的。」
「給我的?這是什麼?」宛珂冷靜下來,卻越發不明白這莫毅然葫蘆里賣的藥。
莫毅然沒有立即回答,只淡淡一笑,又把那繡品拿回來,說道︰「別動。」語氣不似吩咐,卻又有種不容人抗拒的意味。說完,他才松開秦宛珂的手,開始動作輕柔地,把那繡品圍在了她手腕的傷痕處,幾對金扣一扣上,那繡片就在宛珂手腕上圍得穩穩當當。
宛珂也搞不懂,自己為什麼真的就沒有動,任由莫毅然在自己的手腕上動作。方才還覺得他是個一無是處的無賴,怎麼因他的一句話,就對他言听計從了呢?
待他搗弄好後,宛珂抬手拿到眼前一看,發現這繡片竟是一個有著暗藍色滾邊的粉色緞面並刺繡著荷花紋的護腕。她有些訝然,望向莫毅然。
莫毅然知道她的意思,解釋道︰「這個里面裝了藥材,里布上也用藥水浸過,你戴上一段時間後,可以清楚你手上的疤痕。而且冬天在傷口上戴著這個,也可以避免風寒入侵。你是女子,要好好愛護自己才行。」
听完他這一番語帶愛憐的話,秦宛珂直接呆住了。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反應,說不清自己此時的感覺,到底是驚愕,還是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