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延朗看著宗源漸漸遠去的身影,眉峰緊鎖。如果真如源兒所說,他在研配解藥,這麼長時間過去,以源兒的性格,解藥早該配出好幾副了,為什麼沒有拿來讓他試?如果不是,那源兒最近究竟在做什麼?又在隱瞞些什麼?
到了晚上習練的時候,宗源似乎就完全恢復了,不僅完成了所有的練習項目,還把晨練及受罰的時間全補了出來。可楊延朗心中的疑慮卻又多了幾重,宗源能盡快恢復是好事,但這,也太快了……
熄燈之後,楊延朗來到宗源的小院子。
夜色沉沉,萬物都淹沒在這片黑暗中。
一切如常。
楊延朗推開存放草藥的房間門,那些草藥仍在原處擱著,煎藥的瓦罐和小爐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散落著,楊延朗彎下腰,模了模罐壁,內外都是干的,爐子也是涼的,很久沒有用過的樣子。
難道真的是自己多慮了?源兒只是在看一些關于解毒的醫書,但還沒有開始動手配制,所以才沒有拿給他試?精神不好,僅是因為看書看的太累?
楊延朗站起來,正要離開,突然听到隔壁的房間有一聲杯子放在桌上的踫撞聲,若不是楊延朗耳力極好,幾乎都會忽略掉這個輕微的聲音。源兒果然還沒睡,他是……起來喝水?
楊延朗關門的一瞬,目光不由得又落到隨意放置著的煎藥的瓦罐上,上面一塵不染,若真是許久未用,又怎會如此干淨。
楊延朗走出草藥房,看看天色,應該是子時了。楊延朗故意放重了腳步,走到宗源的屋門前,里面卻沒有任何反應。源兒應該是醒著的,而他的警覺性也絕不會這麼差。
楊延朗推了推宗源的房門,門閂已經插上,直到這時,才听見宗源懶懶的在屋里問道︰「誰呀?」
「是我,源兒開門。」
「爹爹有事嗎?源兒睡了呢,明天再說好嗎?」。聲音里仍是透著濃濃的慵懶。
是在找借口嗎?按照源兒以往的脾氣,即使是真的睡了,若是知道他來,也必會歡天喜地的讓他進去。源兒果然有事瞞著爹爹呀。楊延朗加重了語氣,清冷的說道︰「開門。」
里面磨蹭了一會兒,房門才開,宗源穿著薄薄的白色中衣,烏黑的長發隨意的披在肩上,眼簾低垂著,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站在門口,軟軟的問道︰「什麼事呀爹爹,源兒今天可是听話早早的就睡了呢。」
月光下,映著宗源一張白白的小臉,藏在衣袖里的手像是因為畏冷而微微有些顫抖,楊延朗沉了面色,說道︰「怎麼不多穿件衣服就起來。」
宗源扁扁嘴,不太滿意的回答道︰「源兒不是急著給爹爹開門嘛。」
楊延朗微不可查的蹙了下眉頭,抬步進屋,宗源猶豫了一下才讓開房門。
楊延朗進了房間,聞到屋內有股若有若無的藥味,心中的疑慮更深了。拿過衣架上的衣服披在宗源的身上,無意間踫到了宗源的肩膀。楊延朗的手忽地頓了下,源兒的中衣怎麼有點濕?而且……他還有些發抖。
楊延朗點亮了燭火,室內瞬間明亮了許多,楊延朗這才看清宗源的額頭上竟隱隱的似有汗珠,再看向桌子,茶杯倒扣在茶盤里,不像是剛用過的樣子,桌案上,除此之外別無它物。
楊延朗猛地轉頭看向宗源,而宗源低垂的眼簾遮住了他所有的心思。
發抖,出汗,解藥……心中轉過千念,一道流光突然掠過楊延朗的心房,驚得他差點站立不穩,聲音已有些顫抖,「把手給我。」
宗源聞言,身形明顯的一頓,臉色突地變得煞白,雙手緊緊地藏在身後,一步步的後退,使勁兒的搖著頭。不,不能被爹爹知道。
夜露無魂散發作時的疼痛本就難忍,剛剛喝的藥卻又雪上加霜的在此時有了反應,爹爹還在問他,宗源只覺得一陣翻江倒海的難受,想把血腥之氣壓下,卻終是一口鮮血嘔了出來。
楊延朗神色大變,又驚又痛,「源兒……」一把扶住了宗源,伸手探向他的脈搏。
宗源還想再躲,可渾身疼得根本就避不開。宗源痛苦的閉上了眼楮。最終,還是被爹爹發現了。沒想到,居然這麼快。
熟悉的脈象,熟悉的痛苦,楊延朗怔怔的看著宗源,夜露無魂散,竟是夜露無魂散。果然是,夜露無魂散。
源兒,是在試藥,他怎麼能,他怎麼敢,如此的不顧惜自己,如此任性,如此胡鬧!
滿腔的怒火與心疼交織在一起,仿佛有什麼東西要從眼前流逝,卻又怎麼也抓不住一般。
心涼至徹骨。
看著宗源嘴角的血跡,楊延朗心疼的呼吸為之一滯,忙從懷中取出一個藥瓶,倒出里面惟一的一顆藥丸塞進宗源的嘴里。
宗源以為是師父配的抑制毒性的藥,也就順著吃了,藥丸下肚,宗源才察覺出不對,這藥極其溫和,根本不是師父配的烈性霸道的藥丸,不過片刻,渾身的不適感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宗源抬頭,正撞見楊延朗心疼憂慮的眼神,心中一緊,愧疚的又低下了頭,自己還是讓爹爹擔心了……小腦袋鑽進父親的懷里,微微笑著說道︰「源兒沒事了呢,爹爹……別擔心源兒了……」
楊延朗看著宗源甜甜的笑容,心中更痛。
宗源輕輕拽了拽楊延朗的衣袖,小心翼翼觀察著爹爹的神色,漆黑的眼眸清靈如水,爹爹還在擔心他嗎。
楊延朗的手指按在宗源的脈搏上,脈象已經平穩。這藥能抑制夜露無魂散半年不發作,可是,半年之後呢。毒藥之苦本是自己該受的,難道源兒也要一輩子受它的折磨嗎……
源兒,爹爹不會原諒你的這次任性,永遠都不會。
楊延朗一言不發的抽出自己的衣袖,把宗源抱到床上,為他掖好被角後,轉身走到門口,推開了房門。
「爹爹……」宗源慌了,爹爹要走了,從知道他所隱瞞的事情後,爹爹一句話都沒有和他說過……爹爹生氣了……可是以前,就算爹爹再生氣,不過打他一頓,也沒有像現在這樣不理他,這般冷淡的待過他。
楊延朗停住腳步,卻沒有轉身,背對著宗源,淡漠的說道︰「源兒長大了,也很有自己的主意,爹爹也是今日才知道,源兒竟能為爹爹做到如此程度……可惜,我……要不起……」
要不起?什麼是要不起?宗源幾乎是從床上翻滾下來的,重重的撲跪在地上,一步步膝行到楊延朗的身邊,緊緊地抱住父親的腿,頭枕在上面,聲音已有些哽咽,「爹爹,您養我教我,源兒又學醫多年,如果……如果源兒不能為您解毒,源兒願和您一起同受其苦,爹爹能受得了,源兒,同樣也能……」
「同受其苦」四個字狠狠地砸在楊延朗的心上,同受其苦,耶律宗源,你果然是我的好兒子!
楊延朗回身,狠狠地一巴掌打在宗源的臉上。宗源一個沒有跪穩,倒在地上。
楊延朗的手幾乎麻的沒了知覺,也才知道自己氣急之下竟用了全力,源兒……心痛如絞,想扶宗源起來,卻又硬是忍住,眼睜睜的看著鮮血從宗源的嘴角溢出,看著他用手撐著地重新跪直了身子,看著他抬起眼楮,星眸如點漆,純淨清澈。
宗源一字字的說道︰「爹爹,源兒知道這次是源兒任性,但不論結果如何,源兒都不會後悔。」
「不會後悔……」這幾個字幾乎撕碎了楊延朗的心,好一個不會後悔,冷冷地逼問道,「不論試藥有多危險,你會不會因此喪命;也不論配不配的出解藥,你身上的毒能不能解;更不論你自己是不是會一輩子受夜露無魂散的苦,你都不會後悔,是嗎?」。
「是。」
楊延朗輕輕的合上了雙眼,源兒,你居然真的敢說「是」。夜露無魂散雖然無解,但不至損命,可試藥一途卻凶險萬分,不能再這麼下去了。若是爹爹斬斷了父子之情,你是否應該認識到爹爹並不值得你這麼付出。爹爹本就是個無情的人……「耶律宗源,剛才我的話還不夠明白嗎?我……要不起你這樣的兒子,從今往後,你我父子情盡。」
「爹爹!」宗源猛地抬頭看向父親,前所未有的慌亂、害怕一起涌上心間,不,不會的,爹爹不會不要他的。這次是他任性,他也曾想過種種後果,但他認為只要自己堅持,無論爹爹怎麼對他都無所謂,只要最後不反對他的做法就行,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爹爹會如此決絕,竟會……與他斷絕父子關系。宗源再顧不得其它,雙手更緊的又一次抱住父親的雙腿,他怕爹爹不原諒他,怕爹爹從此不再理他,更怕失去爹爹,淚水不由得滾落了下來,「爹爹,對不起,是源兒任性,您怎麼罰源兒都行,求求您別生氣,別不要源兒……」
宗源的哭求更像是在楊延朗碎裂的心上狠狠地刺了下,但他說出來的話卻仍是冷漠至極,「耶律宗源,即使你配出了解藥,我也不會用,你好自為之。」
「不……」宗源使勁兒的搖頭,爹爹不會這麼狠心,「爹爹,源兒惹您生氣,您就算打死源兒也是應該,只求爹爹給源兒一次機會,為爹爹解毒……源兒,不要爹爹死……」
柔柔的話語讓楊延朗多少年沒有流過淚的眼楮潮濕一片,一顆清淚不覺滑落面龐,卻終是平靜地說道︰「放手……」
宗源徹徹底底的害怕了,緊緊地抱著父親,淚水像是斷線的珠子般不斷地往下掉,「爹爹不會不要源兒的,源兒以後都會听話,求爹爹給源兒這次機會,就這一回,好嗎……」
楊延朗被宗源哭的心軟成一片,源兒,爹爹不會給你任何希望,不能再讓你冒險試藥了。彎腰一根根的撥開宗源緊扣的手指,不再做任何停留,抬腿跨出了門檻。
「爹爹……」
任憑宗源撕心裂肺的呼喊,楊延朗終是越走越遠,直至消失不見。
「爹爹……」宗源茫然的望著父親離去的方向,只覺得如墜三九冰窖,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住了,臉上冰涼一片。爹爹,源兒如何才能求得您的原諒……
宗源默默的站起身,來到父親的書房,找出平常自己受罰時常用的藤條,曲膝跪在冰冷的地上,雙手捧起藤條,手臂高舉。奉鞭請罰,爹爹,源兒任性,惹您生氣,請您重重責打源兒,源兒只求爹爹打過之後,不要不理源兒,還讓源兒為您解毒……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