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國驪歌 第三章 太子出世

作者 ︰

夜幕已降臨,王後寢宮內宮燈閃爍,一片繁忙璀璨。

祈福結束後,姬宮湦一直在王後寢宮的東堂來回踱步,年輕的周天子面如冠玉,豐神俊朗,白皙的面龐還略顯稚女敕,一雙眉目繼承了王太後齊國公主齊姜的溫潤如玉。

夜深了,子時已過,姬宮湦終于沉不住氣,問身旁的虢石父︰「這麼長時間了,王後怎麼還生不出來?會不會有什麼危險,她肚子里的可是予一人的嫡長子啊。」

虢石父一臉謙卑立于姬宮湦身後,屈身上前,笑答道︰「還請大王少安毋躁,王後自有龍息庇佑,定能為我大周順利誕下王子。」

姬宮湦看著正室中燃著的燭火明明滅滅,進進出出的宮人來回忙碌,悵然說道︰「你听,王後的叫喊聲越來越微弱了,予一人已經好長時間沒听到她喊痛了。」

虢石父一時也找不到可以安慰姬宮湦的理由,只得干笑兩聲,回身招呼宮人為姬宮湦準備夜食。

正室中,王後申姜曲腿躺在塌上,左右是兩名身高體胖的宮人,滿臉凝重地壓住申姜不斷掙扎的肩臂,助她用力生產。原本如瀑布般的黑發早已被汗水浸透,雜亂地貼在額頭與肩頸中,枕側垂散的發絲隨著她每次用力而顫抖不止。

申姜的氣息粗重而痛苦,眉頭緊皺緊咬牙關,通紅的雙目死死地盯著榻頂的紗帳,一波一波的疼痛貫穿全身,痛得已經叫不出聲了,只有緊緊攥著宮人衣裳的雙手還能看出她還在拼命地用力,眼淚和汗水交織著分不清彼此。

又是一陣痛不欲生的下墜感席卷而來,申姜剎那間覺得自己的盆骨都要被硬生生地掰開,嗓子像是著了火一般發不出一點聲音,唯有將企盼的眼神遞向魚媯,干裂得已經沁出鮮血的嘴唇一張一合,仿佛要說些什麼。

魚媯看到申姜這樣的情形,停下正為她擦拭臉上不斷流下的汗水的手,一把握住申姜意欲向前伸來的右手,將耳朵靠近她的嘴唇,听到她斷斷續續的話語,「求你……,保住……孩子」。

魚媯強忍住馬上奪眶而出的淚水,用力點了點頭,「王後,放心。」

此時,跪在王後胯下接生的冥生婦突然歡喜地叫道︰「王後大喜,孩子已經露頭了,還請王後竭力。」

申姜喘著氣默默頷首,咬住下唇雙眉緊蹙,抓緊左右宮人的衣襟用盡全身最後一絲氣力奮力一掙,伴著一陣揪心痛楚的悶哼,一名渾身沾滿血跡的男嬰隨著血流從申姜體內涌了出來。

「太子降世!太子降世!」王後寢宮內的宮人們無不歡天喜地地奔走相告。

申姜听著身邊冥生婦的報喜,眼皮卻沉的似有千斤重一般,遙遙地望了一眼正在被宮人抱著清洗身體的孩子,顫抖的手剛朝著孩子的方向抬了一下,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守在東室的姬宮湦听聞太子降世的聲音,喜不自勝地一躍而起,疾步走向正室。

此時,一名後寢內小臣自正室奔出,跪在姬宮湦的面前,「啟稟大王,王後生產體力耗盡,現下已昏睡過去不省人事了。」

姬宮湦面容一頓,問道︰「太子安否?」

內小臣答道︰「回大王,太子無恙。」

听此一說,姬宮湦的心登時放了下來,這一日來的疲倦也頓時襲上心頭,「如此,便傳召應選乳婦好生喂養太子,命大醫師親選上士醫師為王後侍醫,命內饔與食醫輔助以六食、六飲、六膳,切要將王後調理得當。予一人先行回王寢,讓乳婦帶著太子來王寢吧。」言罷,帶著虢石父與近身侍候的幾名寺人便步出後寢,沿著回廊向內廷東邊的王寢行去。

藏身在後寢正室門內的魚媯听得姬宮湦一行人走遠後,一直緊繃的神經才稍稍緩了一刻,但與此同時,她的眉頭又蹙了起來,方才姬宮湦的一番話她听的真切,旁人听起來不覺如何,可在魚媯看來,姬宮湦望子心切,申姜為他誕下太子,他自是大喜過望,然而卻對已然昏迷的王後態度冷漠,連一句關懷話語都沒有,連在眾人面前做做樣子都不願,全然不顧多年夫妻的情分,可見此人性情薄涼。

想到此處,魚媯便心下忿然,一是為王後覺得惋惜,申姜生在王侯之家,從小便看她研習婦禮,極盡恪己,當年作為太子婦入宮以來,不論多少姬妾爭寵,她都能以大局為重,萬事為姬宮湦考慮周全,就連昔日對自己痛下毒手爭寵失利的姬妾也都網開一面,不予趕盡殺絕,如此良心,在這天家無情之地實屬不易了;其二,為王後的將來感到擔憂,誕下王子也不過如此待遇,若是日後稍不慎,此次用藥力催產王子的事便有可能敗露,以姬宮湦的心性,到時對王後痛下殺手大有可能,申國姜姓一族的地位岌岌可危。

心中拂過一聲哀嘆,媯茯轉眼看了看躺在榻上虛弱蒼白的王後,心下自語︰「罷了,捱一時便一時吧。」

這時,王後的貼身侍婢婦棄悄然走到魚媯身旁,「姑娘,快去看看王後吧,侍候的宮人我都吩咐退下了。」

魚媯回到王後榻前,模了王後的雙手雙足,被汗水浸得冰涼濕膩,全無一點溫熱氣息,還在滲血,雖不洶涌,但也在緩緩帶走著申姜體內的熱量和生命力。

魚媯轉身對婦棄說道︰「王後產後體涼異常,盡快取些虎皮、卵石來,再架一鼎鐵鍋,燒熱炭火,將卵石置于鍋中炒熱,快點拿來!」

婦棄應聲疾奔出門而去。

隨後,魚媯從衣裳內里掏出了一方赭石色的布包,打開布包,左側是排列齊整的箴石,右側是磨至細如發絲的骨針。魚媯的手指拂過一枚枚晶瑩透白的骨針,用拇指與中指小心翼翼取出一枚,在燈火下輕輕燎了幾下,舉在眼前捻了捻,深吸一口氣,便直將骨針刺入申姜的合谷,而後同法施針刺入三陰交,捏著針尾旋轉進針,听見昏迷的申姜緊蹙眉頭沉重地痛呼一口氣,魚媯隨即又熟練地將骨針捻轉提插,在針柄處燃置一卷艾葉,葉草的煙氣繞著申姜四周彌漫而散,而申姜的眉頭則在針與灸的作用下舒緩開來。

王後的不斷流出的鮮血漸漸止住了,魚媯輕呼一口氣,拭去額上細密的汗珠,為申姜拂開粘在臉上的頭發,仿佛自言自語道︰「王後,婢子答應過保住你和太子的性命,決不食言,你還沒親眼見過太子呢,你不知道他有多俊俏,顧念至此,也請王後不要失了求生的意志,不為己也要為太子著想啊。昔年我魚國被陸渾戎所滅,父親也遭佞臣出賣被生生活埋,父親正妻井姬夫人為了自保,假稱我母親申兒為君夫人,便將她作為殉嬪陪葬,我本已被井姬夫人贈與陸渾戎為奴,卻在去往戎狄的路上被申侯派來的人馬所救。兒姓本是申國的小族,兒姓的氏族里早都忘了偏安在王畿一角的魚國還有母親這個小國君的婢妾,而申侯作為申國的國君,卻不惜動用兵馬之力保我一個小族妾侍所生的女公子,這樣的恩情便是讓我為奴為婢也是心甘情願的,只是魚國已亡,我再也不是諸侯國君的女公子,即便我現已年滿十五也沒有父母親眷為我舉行笄禮,也不能被天子親封為公主出嫁,更談不上嫁給自己心儀之人了,況且現在的我與申公子的身份差別猶如天地之遙,我能做的,只是靜習醫術,能在我的雙手之間守護申國的一切,守住你,你的地位,你的孩子,你的父親,還有他,九死一生在所不惜。為報申侯當年不棄相救之恩,也報你多年相伴之誼,也為自己的一點私心,我斷斷不會看到他的家國傾覆,王後,你是信我的吧。」

燃了一夜的宮燈仿佛也疲憊不堪,漸弱的燈火下,映著面色篤定的魚媯,作為一個沒有家國的異姓諸侯後裔,她沒有能力為父母報仇,尷尬的身份也容不得她在王畿之內張揚國仇家恨,她能做的,只是現下在已被安排好的宿命中亦步亦趨,好好做她的醫師,作為申侯安插在鎬京之內的眼楮,搜集一切對申國有利的情報,如一片影子一樣蟄伏在這座華麗腐朽的王城。

片刻之後,婦棄已將所需卵石和虎皮呈送進來。

魚媯用虎皮將炒熱的卵石褒裹起來,分成六份,分別置于王後的腋下、左右腰側、腳心三處,隨即在王後的手腕處搭脈片晌,整理妥當後為王後蓋好棉被,吩咐婦棄道︰「稍後大醫師會過來為王後診脈,我只是為王後止血暖身,她的脈象短促細微,元氣衰弱,大醫師來了自會伺候湯劑,你好生服侍便是。大醫師是公子的人,此次我化妝成巫師混進宮來他是知道的,王後催生之事不必瞞他,我得出宮了,滯留太久恐怕會引人注意。」

婦棄點頭應道︰「多謝姑娘相助,出宮關卡重重,姑娘好自珍重。」

魚媯收拾好裝束,在夜色的掩映下,從偏門一閃,一身巫師穿的藏青色衣裝,剛好將她融入茫茫黑夜中,一切都仿佛不曾發生過。

深夜的天子路寢中,卻是一片燈火燦爛。

樂師們喜氣洋洋地敲打吹奏,舞姬扭著柔軟輕盈的腰肢,穿著寬大輕薄的單衣,一面含情脈脈,一面顧盼生姿地挑逗著在座的王公大臣們。一會兒將芊芊玉手虛劃過王公的面頰,一會兒又將縴細粉女敕的赤足撩起顯在姬宮湦的眼下。真是一派歌舞升平的醉人場景。

這座本是周天子朝堂之外議政的寢宮,現在處處飄散著靡靡之音,洋溢著節日般的歡歌笑語。

姬宮湦斜倚在一名女御的兩腿之間,身下還有一名美人殷勤地為他揉腿遞食。

姬宮湦低垂著眼瞼享受著美人軟綿香艷的服侍,半閉的雙眼掃過榻下一眾觥籌交錯的人群,圍繞著太子降世的喜慶,盡是些歌功頌德的盛世高歌。

原本初為人父的喜悅也盡被這些夸夸其談的大臣們弄得意懶起來,姬宮湦煩躁地按了按太陽穴,隨即招了招手,侍候在榻下紗帳外的寺人傅起身上前听候吩咐。

「太子喂好了嗎?」。姬宮湦閉目問道。

「回大王,喂好了,太子現下已經熟睡,乳婦抱著在側室等候傳召。」傅是姬宮湦貼身伺候的寺人,此時正垂首跪在榻前回答道。

姬宮湦揮袖掃過歌舞升平的鐘鼓歌舞,說道︰「叫他們都退下吧,太喧囂,予一人頭疼,傳乳婦與太子進來。」

「敬諾。」答畢,寺人傅恭恭敬敬地退出了路寢,前往側室而去。

正與舞姬調戲得盡興的大臣們一臉依依不舍,也只得悻悻地任美人和美酒從身前魚貫撤出。

乳婦抱著太子進入路寢時,這里又恢復了朝堂上死寂一般的沉默。姬宮湦從乳婦那里接過太子,看著襁褓中熟睡的嬰兒,臉上浮起慈愛的笑容,「在座的諸位臣工不乏博學者,太子應該取個什麼名字好呢?」

姬宮湦滿懷期待地抬眼望向四周,這樣獻媚的好事不比領兵伐寇,自然有人熱衷。

南鄭公子啟起身出列,跪在堂中,喜不自勝地說道︰「太子駕祥瑞而降世,乃我大周福兆,天下萬民無不歡欣鼓舞,大王順應天意繼承大位,為我大周前無古例的萬世聖君,太子自然是聖君之後,依臣之愚見,‘天作’二字可妥當?」言罷,公子啟得意洋洋環顧了四周,等待姬宮湦評點。

「天作高山,大王荒之。彼作矣,文王康之。彼徂矣,岐有夷之行。子孫保之。此文是成王于岐山祭祀先王的文章,果然是好寓意。只是鄭世子既說予一人已是萬世聖君,無人可比了,為何又把太子比作姬姓始祖,連文王都不及?」姬宮湦含笑挑眉看向公子啟戲謔道。

「這……,文王自是不如太子……」公子啟自知用錯典故,赧然支吾起來。

姬宮湦「霍」地一聲突然站了起來,指著公子啟大聲斥責道︰「混賬東西,太子才是襁褓嬰孩,文王乃是予一人祖先,沒有文王為翦商大業所做的犧牲,就沒有武王繼承遺志推翻商紂,成就我大周王朝,若無二位先祖的功勛,又怎會有予一人的今天,太子還是一個嬰孩,前途未卜,怎能和先祖相較,予一人這個天子做的如何,你且看看那麼多舉旗反周的諸侯就知道了,什麼萬世聖君,予一人還沒昏聵到那個地步,你這些個阿諛奉承的說辭,還是祭祖時說給先人們听罷。」

公子啟一陣脊背發涼,灰溜溜地回到坐席中,一眾王公大臣也被剛才天子的一番話震得有點發懵,本已想好即將月兌口而出的恭迎言辭此時卻硬生生地憋在口舌之間。

姬宮湦目光炯炯地定定看過每一位王公大臣的臉,無不失望地搖了搖頭,說道︰「罷了,諸位臣工深夜來賀,予一人也就不為難各位了。予一人即位以來,各路諸侯多有不服,治國之韜略予一人較比宣王差之遠矣,愧對列位先祖,太子乃我朝儲君,予一人對他期望頗高,也期許他日後能托天下之大任,今日便賜名——宜臼。」

「宜臼?」南鄭公子啟不屑地輕笑一聲,心下暗自嘀咕︰「還不如‘天作’,天子賜名也不過如此而已。」

「臼?那可是舂米搗物之具吧。」

「太子以農具為名,真不知叫人如何評價了。」

「‘天作’為名尚嫌不好,卻弄出個低俗賤物為名,此才學我等確實不能相較啊。」

「……」

「……」

王公大臣聞得姬宮湦為太子取名「宜臼」,頗為詫異,私下低頭交耳竊竊私議起來,疑惑、不屑、譏笑的聲音充斥著整個路寢大堂。

申公子廣听得「宜臼」後,思量了片刻,心下微微一怔,默默點了點頭,起身上前一拜,笑道︰「士臣申廣恭賀太子喜得嘉名,大王對太子的期盼盡在其中。」

姬宮湦望向立在堂中不卑不亢的申廣,臉上少見地露出贊許的笑容,道︰「申世子說來听听。」

申公子廣拱手一拜,道︰「《易》有語︰斷木為杵,掘地為臼,臼杵之利,萬民以濟。杵臼為萬民生養之具器,下至野人上至王廷,所食之谷粟無不出自于杵臼舂搗,能將杵臼使用得當,才能以利民食,萬民所倚的利具,便是引導萬民的良方,這正是王道所在,濟萬民,使之有食果月復有衣蔽體,才可安邦定國。」

姬宮湦眉眼舒展,環顧四下,問道︰「諸位臣工以為如何?」

「大王驚艷才絕,臣下自感弗如啊!」

「哎呀,此語一出,老夫是茅塞頓開,大王年少有為,對太子如此良苦用心,堪比日月之輝吶。」

「‘天作’二字鄙俗至極,怎能與大王所賜‘臼’字有深意。」

姬宮湦听著堂下一片贊嘆,不置一語,看著立于堂中的申廣,這正是他妻子的弟弟,他們自小也算是相伴長大,只是一個為君,一個為臣,他們之間卻是少些親厚,多些尊卑,他總有些看不透申廣,一個老奸巨猾諸侯國君的嫡長子,他對他一直是提防著的。

申侯的那些算計姬宮湦也略知一二,可申廣一直都是這樣中規中矩,在姬宮湦舉步維艱的時候也偶爾會不為人知地拉他一把,卻從不居功,現在,他看申廣卻又覺得是個難得的知己,不論君臣高下或是政治利益,只有申廣似乎能听懂他內心的一些聲音。

姬宮湦將懷中的孩子向申廣遞一下,笑道︰「來看看你的甥兒,申世子很久沒見王後了,得空常去看看她,她很念及母家的吃食。」

申廣微笑頷首,答道︰「士臣遵旨,謝大王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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