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國驪歌 第十八章 夜聊尹吉甫

作者 ︰

申廣轉頭看向棘兒,這名少女長得靈秀動人,不似一般的小徒雜役般唯唯諾諾,但凡听到褒洪德三個字的時候便興致勃勃,聊起其他,又低頭不語噤若寒蟬。

申廣心下了然,又是一個被褒洪德迷惑的無知少女。

「姑娘若是想要多了解褒公子,那首先得會識字,還要看得懂兵書,再要懂得御敵千里之道,最後要對詭詐之術了如指掌,如此,褒公子自然會對姑娘另眼相看。」申廣平靜地望著棘兒一雙期盼的雙眸,平淡地說道,听不出這話中到底是鼓勵還是諷刺。

棘兒臉一紅,咬住下唇默默低下頭去。

申公子說的正是自己最難于啟齒的弱項,賤民之女哪里能有機會識字讀書,長這麼大,棘兒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更不要說懂得什麼兵道詭術了。心里油然而生的自卑感使得她羞于面對眼前的貴族子弟,而又有一股頑強不屈的堅定意志在心中扎根,她不甘于永遠在角落里遙望著褒洪德,她希望自己能有親手為他披上那件珍藏的褐色狐裘的一天。

「婢子出身卑賤,愚鈍無知,公子自然視棘兒如敝履一般不屑一顧,但貧賤之人亦有向往,不論日後是否如願,也會傾力而為,公子或許認為棘兒無知淺薄,有攀龍附鳳之嫌,可棘兒正是因為生于貧賤荒野,才有膽量將一片真心示于人前,貧賤之人心直口快,自有一股淳樸良善,不懂得富貴人家的迂回推諉和爾虞我詐,公子所說的讀書識字正是身為貴族子女才應享有的特權,而非棘兒一己之力能改變的事實,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若要讓公子托生于貧賤之家,現下與棘兒的境地也無分別!」

只見棘兒憋紅了臉,有些急促地對申廣說了這一席話,氣鼓鼓的胸腔起伏不定。

此話一出,讓在座的申廣、晉仇、魚媯三人不禁一愣。

想不到平日勤快明朗的少女竟也能說出如此噎人的話語。

魚媯意識到氣氛不對,棘兒居然敢和申廣較勁。

「啪」地一聲脆響,魚媯一拍案幾,對棘兒厲聲喝道︰「大膽!怎能如此和公子說話,平日里是我太縱容你,竟一點規矩都不懂了嗎?」。說罷,擔心地用余光瞟了一眼申廣的神情。

申廣並未表現任何不悅,目不轉楮地盯著棘兒,直看得棘兒鼻尖冒汗有點無所適從。

「若是全天下的女子都如棘兒姑娘這般敝帚自珍,下至鄉野貧戶上至王侯貴族,便能少了許多荊柴怨婦和侯門冤魂,女子一生所望不過是嫁于一個真心相待自己的好兒郎,若是兩心不能相悅,即便執手偕老也不過是相互扶持,談不上所謂雙心一意至死不渝,棘兒姑娘敢于面對自己的真心,便已是難能可貴。魚媯精通醫術,識文斷字不在話下,日後姑娘跟著她識字習文,也是人生的另一種樂趣。申廣言語冒昧,還望姑娘不要氣惱。」申廣突然一笑,露出一口潔白,拱手對棘兒一捧,道歉之意表露無遺。

一旁的晉仇拊掌笑道︰「棘兒姑娘出身貧賤卻不妄自菲薄,申公子言語有度是有大家風範,你們二人一唱一和還挺有默契啊。」

說罷,一揚眉毛沖魚媯挑釁地一笑。

魚媯瞪他一眼不以為意,「公子為人你我二人都清楚,自然不是那些整日花天酒地耽于享樂的公子哥能相較的,棘兒雖是賤民,但性情直爽心地單純,不似一般女子扭捏作態。他們二人我魚媯真心賞識,不像某些人,冥頑不靈喜好挑事。」說完,沖晉仇一翻眼楮。

棘兒听魚媯拿她和申廣同論,有點擔當不起,連忙起身對申廣行禮︰「婢子言行無狀,誤會公子一片好意了。今日能與公子相識,已是婢子莫大的榮耀,還請公子不要在意婢子方才所說,婢子無意詆毀公子,請公子恕罪。」

還未等申廣發話,晉仇大大咧咧地替他說道︰「無妨無妨,申公子不是那種小肚雞腸之人,倒是姑娘的言談舉止,令晉仇想起一位故人。」

「何人?」申廣側目問道。

「素甲披。」晉仇收斂笑容若有所思地答道。

「素甲披?」棘兒不知晉仇所說是何人。

晉仇正色道︰「此人是殤叔近衛素甲,精于騎射,當年被殤叔頗為器重。四年前殤叔起兵叛亂欲闖入公子府將我擒殺,他極力勸阻,但殤叔早想將我處之而後快,素甲披勸阻不得,便在殤叔殺入公子府時趁亂將我救出,後被殤叔覺察,震怒之下派重金所收的精良劍客尾隨追殺,為了掩護我逃往成周,素甲披只身一人作為誘餌將劍客引至焦國方向,到現在為止我仍沒有尋到他的下落,也不知道他是否還活在人世。」

棘兒听聞竟有這樣重義的甲士,心中不免有些欽佩,只見晉仇射向她的目光中飽含深意,「方才見姑娘與申公子理論時,氣態堅定舉止不凡,談吐之間並未用鄉間俚語,和素甲披很有相似之處,而且素甲披也是野人出身,不然,以他的修為,早已為官為士,哪還用得著整日懸著頭顱為他人當肉盾,」說道此處,晉仇的眼中溢滿了深深的歉疚,「若是他還活著,待到我舉兵殺回晉國,便賜他姓氏,封他為晉國冢卿,不再受顛沛流離之苦,讓他盡享一世榮華!」

「晉公子放心,此行我返回鎬京後,便會組織人手為你尋找素甲披,如若他還活在人世,定會安排他返回晉國助你完成復國大業,你沉寂多年為此一舉,一定要謹慎行事,褒洪德那里我已托付軍中小司馬尹吉甫前去言說,相信褒洪德也會助你一臂之力。」申廣一旁向晉公子仇許下諾言。

「如此晉仇便謝過申公子了,竟能說動讓尹吉甫為我當說客,晉仇此行復國之舉定能馬到功成,話說他現已年逾古稀,還要輔佐伯士出征六濟,也真難為他一片赤膽忠心了。」晉仇一臉贊嘆。

「申公子說的可是大名鼎鼎的尹氏吉甫夫子?」棘兒听聞尹吉甫大名,興奮地問道。

「正是,棘兒姑娘對朝中大臣也有所了解?」申廣直視棘兒微笑問道。

尹吉甫是宣王時期的重臣,姞姓尹氏,本是南燕國貴族,因家道中落早年流落衛國,從事過農耕和木匠,善音律,懂兵法,能文能武,成年後以「士」的身份跟隨衛國國君孫子仲南平陳宋,再後來入鎬京輔佐宣王西征西戎,北伐獫狁,為宣王中興開拓疆土立下了赫赫戰功,也是現今周天子姬宮湦的師傅,官至尹氏,但終究因為出身下等士族而被朝堂上的王公貴族排擠在三公之外,未被封為太師。此人的一生充滿神話色彩,幼年寄人籬下,少年博學廣聞,成年後又屢立戰功。他對仲姬的綿綿深情也被人廣為稱頌,但又因被父母干涉而被迫與仲姬仳離,不得不令人扼腕嘆息。

而鄉野之人知道尹吉甫,則是因為他貫通音律擅于寫詩,又將民間流傳的歌謠整理成詩,廣教國人吟唱,被國人稱為詩祖。

「婢子哪里知道朝中之事,只是在家時,常听父親吟唱尹夫子所作的《兔爰》,以感嘆世事。每到春耕時節,鄉間適婚男女勞作時也往往在田間對歌,諸如《簡兮》《采綠》《綢繆》這樣耳熟能聞的歌謠是有情人之間常常唱和的。在婢子家鄉,幾乎連垂髻小兒都能吟唱尹夫子的詩歌呢。」棘兒談及尹吉甫的詩歌了然入懷,對尹吉甫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原來姑娘喜好吟歌,尹夫子為人謙遜,姑娘機敏好學,申廣願促成姑娘與尹夫子相識。」申廣雖說面冷,但一向樂善好施,見棘兒對尹吉甫追崇有加,便想遂了棘兒的心願。

棘兒听到申廣不但與尹吉甫熟識,又願意向尹吉甫引薦自己,當即大喜過望,起身叩首謝道︰「婢子叩謝申公子大恩,承蒙公子不嫌,若有一日能拜于尹夫子門下學習音律,婢子願肝腦涂地以報公子盛恩!」

魚媯將棘兒從地上扶起,拍拍她的手笑道︰「哪用得著你肝腦涂地,申公子一向如此,日後你就會知道,他可比你們褒人心中的褒公子實在多了。」說罷,眼梢流轉,悄悄瞟了一眼坐席中的申廣,這一眼飽含深情。

棘兒也不好當著魚媯的面反駁她的話,便回到坐席,再望向對面的申廣,竟覺得比初見時看著順眼了好多,或許是應了人家的好處,對申廣的態度也順服許多。

「只是尹夫子在軍中只任小司馬,事事還要听從于大司馬伯士,到底是憋屈,听聞當年仲姬夫人身懷六甲時被尹夫子父母逐出家門,強行逼迫夫子另娶向姜為妻,仲姬夫人改嫁後,現任夫君便是身為南燕長公子的伯士,屬下不明白,既然和伯士有這樣一層尷尬的關系,尹夫子為何還要屈居人下輔佐伯士出征?」魚媯對尹吉甫與仲姬愛恨別離的故事也略有耳聞,知曉他現下在軍中只擔任小司馬,有點替他不值。

申廣撫案輕蹙眉頭,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道︰「王師征寇,天子服孝不宜親征,尹夫子兩朝老臣,又是天子師傅,封為太師才是實至名歸,只是大周開朝以來便已建立森嚴的等級制度,由下晉上不得逾越,夫子早已是南燕的落魄貴族,在南燕沒有封地,流落衛國多年,僅僅成年後才因文采出眾和戰功卓越被封為良人,賜予了食邑,但這些在高高在上的王侯眼里,不過是對一介低等士族的小恩小惠,即便夫子最終進入鎬京王城封為宣王最為信賴的近臣——侍子,但姬姓的天下仍然容不得一個異姓士族踏進他們固若金湯的權力中心,夫子只能做到尹氏,再無更高的權位可攀,伯士一介文官,即使懂得排兵布陣也沒有實戰經驗,夫子若是有太師之頭餃,則可親率王師征討六濟,哪里還用在軍中任人擺布,天子又信不過伯士,只得委屈尹夫子任小司馬輔佐伯士。尹夫子此生替天子平定邦國,四十余載戎馬生涯,可謂戰績赫赫,又豈會因為兒女私情耽誤國之大事,可謂人中之真君子。但出身低等士族的身份將追隨其一生,早年落魄的經歷也飽受朝中貴族譏諷,尹夫子對天子的忠心可昭日月,即便飽受誹謗,仍在古稀之年披甲征戰,不得不令人萬分敬佩!」

申廣侃侃而談,听得在座三人無不替尹吉甫惋惜長嘆。

晉仇意味深長地向魚媯看去,嘆道︰「即便是像尹吉甫一般勞苦功高,地位也不及一個擁有高貴身份的人,貴族出身又如何,同你我一樣落魄至此,還有什麼人不敢踐踏我們。」

「所以,晉公子此次復國之舉必須一舉成功,如若事敗,便是死無葬身之地!」魚媯接下話將晉仇心中所想說了出來,「魚媯與晉公子情同兄妹,願傾盡全力襄助晉公子復國!」

魚媯此時完全沒有了與公子仇斗嘴時的乖張,一臉鄭重嚴肅,她與公子仇同為亡國貴族,和尹吉甫的身世經歷相比,他們又算是幸運的。只是她的國家再無復國的可能,晉國還在,公子仇只需一搏,就有可能重新成為晉國的主人,他們雖說嬉笑怒罵不斷,但相同的背景和相似的經歷促成了他們猶如血脈兄妹般的相知相惜,幫助公子仇重新回到晉國,也猶如她遙不可及的復國夢一般,令她熱血沸騰。

「申廣亦然!」

「棘兒卑賤,單憑大人、公子吩咐!」

帳中不論高貴的申廣,還是為奴為僕的棘兒,人人都願意為公子仇的復國宏願傾盡全力。

晉仇眼中掠過感激之色,起身走到帳中對三人躬身行禮,「晉仇能與諸位結識一場,是此生之幸事,不論成敗,晉仇都將感激不盡。」

夜幕落了下來,燭火在大帳點燃,四位年輕人即將掀開大周天下風雲變化的序幕,西邊的還透有一絲光亮的天空即將沉淪,黑夜來臨,有人將在黎明——回歸王權的中心。

這一夜或許將過得十分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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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書中對尹吉甫的生平並不著墨添彩,後世文人墨客將尹吉甫和其前妻仲姬所搜集創作的詩歌三百余篇整理修訂後,便是華夏民族五千年歷史中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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