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磨得 亮的銅鏡中，一個少女姣好的容顏映照出來。
或許是剛剛沐濯過的原因，鏡中面容帶著兩抹艷色的紅霞。
棘兒看著鏡中的自己，抬手輕輕撫模過吹彈可破的面頰。
這張臉，真的可以作為殺人的利器嗎？可是，能否殺人尚未可知，自己差點被這副容顏害死。
棘兒心底說不上是喜是悲。
正在出神，隱約听見身後有腳步聲傳來，還未起身，面前的鏡中已多了一個老者的面容。
棘兒回眸一笑，歡欣喚道︰「大人！」
尹吉甫會心微笑，看著鏡中如出水芙蓉般的少女，贊嘆道︰「美人天姿國色，怎樣看都是極美的，濃妝艷裹時，一派麗雪紅妝，身姿輕盈艷美絕倫；若是素顏白衣時，又是天真無邪縴弱嬌女敕，不論如何，都會令人心旌搖蕩。」
棘兒卻沒有因為尹吉甫的贊美而開懷，只是牽強地扯了下嘴角，掛出一副期期艾艾的神情︰「即便如此，婢子到不知是福是禍了。」
尹吉甫心下了然，午後殤叔借他醉酒闖入了沐濯堂，棘兒受驚不小，還差一點就奪了棘兒的貞潔，怎能不令她害怕。
尹吉甫將手搭在棘兒的肩上，用力握了一下，溫言對一邊為棘兒梳篦頭發的婢女說道︰「美人的妝容由老夫親自點畫，你們退下吧。」
「敬諾！」婢女們躬身退下。
尹吉甫執起軟簽蘸取一點朱砂，輕輕點在棘兒的額間和眼梢，用手指在眼梢將朱砂化開，沿著眼尾的弧線向上挑起，兩抹帶著嫣紅的嫵媚之色頓時映入眼中。
又淡淡附了一層鉛粉，點染紅唇，橫掃娥眉，將傾瀉而下的秀發松松綰成一髻，其余的長發鋪散在頸後，由絲帶扎結起來。
紅衣加身，赤履上足，將衣領口略微敞開，露出一排細致的鎖骨和瑩白的肌膚。
方才還神情惆悵的少女，搖身一變，已是面若桃花，眉如黛蛾，眼如流波，唇如赤櫻，肌如凝脂，頸如白雪，肩若削成，腰如約素。
棘兒回身望向鏡中的自己，也不禁展顏驚嘆。
只有依靠如此絕艷的容顏，才能完成使命。
彷徨，恐懼，擔憂，猶疑，統統甩開，已經沒有時間讓她遲疑不決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棘兒摩挲著紅衣上的繡圖，細密繁美，無論如何，她要如盛裝上的桂花一般，逆著時節也要綻放一次，即使他看不到，她也要傾力為他而歌，為他而舞。
端正妝容，斂色垂首，一切準備妥當。
吱呀一聲，屋門打開，尹吉甫滿面春風昂首走在前面，身後跟著一襲紅衣輕紗覆面的褒國歌伎，一路窈窕飄逸，款款向行館正堂而去。
正堂之中，兩側滿滿的案幾都是為尹吉甫接風洗塵的王公貴族。
一陣朗笑聲傳來，尹吉跨步邁進正堂大門，邊走邊觀瞻行館的回廊屋瓦。
「哈哈，晉侯一座行館就如此壯麗精美，不知翼城的宮殿可是富麗堂皇得可比擬仙宮了！」
尹吉甫笑容爽朗，引得一眾王公貴族起身行禮參拜王師小司馬。
「尹氏司馬大人安好！」
「好好好！」
「尹夫子神清氣爽身骨硬朗，近來是有好事臨門吧。」
「哈哈哈哈，原來是保氏桓子，許久未見，一會兒可要與你多飲幾盞。」
棘兒跟在尹吉甫身後依禮裊裊欠身與眾人行禮。
一些奈不住性子的貴族子弟悄悄上前想一睹褒國美人的芳容，不料看到的竟是輕紗遮面，不由得心急懊惱起來。
正在與眾人閑聊之際，堂外晉侯近身寺人來報︰「國君駕到！」
眾人立刻回到自己的案側，行禮拜見︰「參見晉侯！」
「起！」殤叔中氣十足，大步流星踏入正堂。
尹吉甫上前殤叔相互客套幾句，便入席坐定，棘兒緊挨尹吉甫坐于同一案幾中，絲毫不理會殤叔為她專門設立的案幾。
靠在尹吉甫身邊，棘兒的心稍稍安定下來，抬眸沖他一笑。
這一幕看在殤叔眼中，緊盯棘兒的雙眼燃起了一股不甘的火苗。
鐘鳴奏樂，舞姬登場，隨著一陣輕歌曼舞，飄裊的舞姬魚貫而入，宴席正式拉開序幕。
列坐的王公貴族中，有人想讓棘兒揭開面紗，便頻頻敬酒，棘兒眼波盈盈巧笑倩兮，一概將敬來的酒統統遞給尹吉甫代喝，才不管敬酒的人是何種神色，她都是一副來者不拒低眉冷眼的神情，仿佛在她眼中，只看得見尹吉甫一人，其他人不論是俊朗少年、彪悍武將還是士卿大夫，都不如眼前的老者令她喜笑顏開。
嫉妒艷羨的神情在眾人臉上浮現。
棘兒和尹吉甫恍若未見，依舊卿卿我我，相互低語調笑。
殤叔有點看不下去了，輕咳一聲，微笑言語︰「久聞褒國美人的歌舞如仙人下凡，今日不知寡人可否有幸一觀？」
棘兒斜過眼瞼側身垂睫，隨即又收回眼神，轉頭繼續向尹吉甫遞酒，並未答話，仿佛听不見殤叔的問話一般。
尹吉甫抬頭望望主位上的殤叔，一臉隨意，回頭對依偎在身旁的棘兒笑道︰「既然晉侯開口，美人便歌舞一曲可好？」
棘兒含笑听話地點頭答應，「大人讓婢子吟歌起舞，婢子自然是願意的。」
說罷，緩緩起身，走至堂中，向眾人頷首欠身致禮，又向偏堂中的樂師致意。
清脆的鐘磬伴著歡快的笙簫竽簧，管鐘齊奏，棘兒籠身低伏，忽地一甩紅袖，聞樂隨即吟歌起舞。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一曲眾人耳熟能詳的晉風歌謠婉轉響起，正是一首新婚夫婦的情歌。
棘兒含羞將衣袖遮住半邊容顏，一身惹火紅衣，一副出嫁女子的嬌羞笑靨，凝眸略過眾人或熱烈或探尋的臉，嬌媚盈盈，令人不禁心生憐惜。
款步姍姍，嬌音縈縈，訴說著初為人妻的女子心中，對翩翩少年的丈夫滿腔的愛戀。
晚風貫入正堂，一時間，吹得棘兒衣袂飄飄，曼妙生姿。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雖然覆著面紗，但棘兒那雙烏黑透亮的眼眸中，仍閃爍著流光溢彩的光華，叫人不禁遐想，輕紗下的容顏該是何等的傾城絕色。
輕輕抬眸，忽而又收斂期待的眼神，香袖飛舞，衣衽輕逸而動，轉身羞澀地輕挪蓮步，一點一點靠近主位的殤叔。
女子大婚之夜，見到夢中的情郎，緩緩靠近時，該是怎樣激動忐忑的模樣。
喜慶的赤履在光華的石地上輕移回旋，殤叔看著如同新婦的褒國美人輾轉緩行朝自己而來，心中不由得心馳神往。
棘兒嫵媚猶疑地行至殤叔案前，展顏一笑，殤叔眼中頓時精光迸射，與棘兒欲語還休的眼神一對，一臉蕩笑浮上殤叔松弛的面容，伸手便要拉她入懷。
一個旋身，緋紅的舞衣裹著美人翩躚的身姿復又回到了堂中，殤叔一把抓空，撓心的感覺夾雜著欲罷不能一齊涌上心頭。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褰袖欲飛，紅霧踟躕。
棘兒吟唱著新人相見的鐘意之情，不經意間將脈脈含情遞向主位的殤叔。鶯啼婉轉，聲動梁塵，不加修飾的清音正如少女赤誠的胸懷，渾然天成。
整個人在堂中飛袂而舞，熱情奔放。如一朵出水紅蓮在水面駐波搖蕩，美不勝收。
紅袖動香，宛如游龍。繁華的舞衣隨著棘兒柔媚如絮花的舞姿輕靈逸動，婉轉的歌聲在翻飛的紅衣中不絕于耳。一眾王公貴族沉浸在褒國美人淺唱低吟斜曳飄然的歌舞聲中。
一曲吟畢，漸收尾音，棘兒緩下步伐，立于正堂正中，輕輕撩起衣袖，面紗翩然飄落，一張粉雕細琢的精致面容呈現在眾人面前。
堂中鴉雀無聲，眾人已不知該用什麼樣的辭藻來形容眼前俏麗俊逸的歌伎，短暫的沉默之後，人群像是突然驚醒一般發出了一片嘩然騷動。
「尹夫子眼光獨到啊，此女方值豆蔻便已生得如此艷麗，如何能叫人割舍在宅？自然帶在身邊才不枉費美人的絕色容顏。」
「正是，紅蓮出水，瑰態艷逸，年末去鎬京述職，可不能忘了去褒公子那里拜會啊。」
「尹氏已是暮年，卻還要一名季女歌伎隨侍，真是可惜了啊，若是贈我，那可是頂天的艷福了。」
「若是做不得英雄，如何配得上美人傍身，尹氏位高權重，自然能給美人想要的一切，你我地位不及，還是不要妄想了，有朝一日你權傾朝野，美人自會哭著求著委身于你。」
「……」
「……」
棘兒一曲歌舞之後，並不理會眾人的贊嘆，自顧走回尹吉甫身旁坐下。
案幾下，尹吉甫重重拍了拍棘兒冰涼的雙手，算是對她方才的表現表示了極大的肯定和安慰。
此時，北門外的營帳中，褒洪德一人獨自立在帳外，望著曲沃城中行館的方向出神。
不知棘兒一切是否安好？
殤叔會不會為難她？
尹吉甫今日可不能醉酒啊，不然，棘兒的身邊不知會有什麼危險出現。
早知道這麼凶險，就不答應晉仇了，害的棘兒身處險境，自己還必須置身事外不管不問。
她今日的歌舞應該美到無以倫比吧。
想著想著，面上露出會心的一笑，眼前浮現出一張嬌笑著的面孔，不是眾人眼中長發垂瀑燦若朝華的褒國歌伎，而是一身粗麻織衣，與他相逢于鄉野僻林中的倔強少女。
她的確是個令人憐愛的少女，不光尹吉甫一直保護她，今晚定會有很多人希望得到她吧，那自然會有人大獻殷勤護她周全。
褒洪德突然發現，自己什麼時候竟變得如此瑣碎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