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國驪歌 第三十二章 帷幕將起

作者 ︰

從絳城出來,向北行軍一百五十里路,就可到達翼城。

絳城城守出動精兵良將晝夜不分一路為殤叔車隊護衛,鞍前馬後忙得不亦樂乎。

從曲沃的行館到絳城,再到晉國國都翼城,一路相隨的是起伏不定的塔爾山,走勢蜿蜒,綿延不息。

正午時分,烈日當頭,入夏之初,便已是燥熱異常,穿過一處狹長的密林,長途跋涉的徒兵都沿著山坳窪地行走,車輿中也支起了寬大的頂蓋,即便如此,還是熱得讓人心中膩煩。

山林茂密,蟲鳥爭鳴,車隊行到一處怪石崢嶸的紅崖山底,有巨大的石頭突出山崖,橫亙在山凹中,巨石下有一條石渣平地,車馬隊伍便停在此處納涼休息。

「車輿中坐的太久,腿腳容易麻木,」尹吉甫看著棘兒倚在車輿的扶手上發呆,上前溫言說道,「美人一臉倦容,想必是這車馬顛簸渾身倦怠了,不妨與老夫下車走走可好?」

棘兒緩緩起身,對尹吉甫淡淡一笑,答道︰「婢子正有此意,大人請。」

站在車輿正中向遠處眺望的殤叔聞言,回身剛想開口阻攔,被棘兒欠身一禮,婉拒道,「晉侯不必派人護衛,婢子與大人有些貼己的話要說,晉侯還是在車中休息吧。」

說完,徑直跟隨尹吉甫下車步行而去。

殤叔冷笑,看著縱身躍下車輿的棘兒笑容滿面緊緊挽著尹吉甫的臂膀,嘴角微微一牽,冷哼一聲,自言自語道︰「到了翼城,可就由不得你了!」

今日晚間,就可到達翼城,棘兒專門換上了一件絳色帶紫的常衣,領襟微開,袖口與衣領上的刺繡滾邊用五彩絲線繡繪著雲紋,精致素雅,流暢俊逸,整個人看上去既貴氣十足又優雅淡然。

尹吉甫與棘兒兩人行到一處澗流歇息,棘兒下到石灘蹲,挽起衣袖,捧起一汪溪水敷面,冰涼沁骨的感覺舒暢全身,長呼一口氣,回身望向負手而立的尹吉甫,沉吟再三,才緩緩開口說道︰「夫子,馬上要到翼城了,小徒心中很是不安。」

尹吉甫面色親和,和藹的笑容掛在唇邊,走到棘兒身邊,撥弄了幾下潺潺流動的溪水,甩甩手,揀了幾顆光滑圓潤的卵石在手中摩挲,對棘兒說道︰「你看這石中流津,不足一丈,清淺見底,終年累月在深山野林中獨自流淌,甚少有人知曉,棘兒可知這溪流為何而生?」

棘兒默然搖頭,「小徒無知,請夫子點教。」

尹吉甫慈祥的笑容中滿是歲月深深刻畫出來的年輪,一道一道,仿佛深藏許多說不盡的故事,看著棘兒天真無邪的面容,他的眼中滿是疼愛,「溪流潺潺而下,匯入汾水,汾水由北至南,在河津與河水交匯,再匯入黃河,黃河滾滾向東,最終匯入汪洋大海。」

「大海?」棘兒眼中閃過期盼的神色,「爹爹曾說,一直向東,走到陸路的盡頭,就是一片天海相接,無邊無際,海上有仙島,那是神仙才能居住的地方!」

「若是有一天棘兒看到了那片天海,可會想到,無邊無際的海水中,竟有這些微不足道的溪流匯聚其中?」

「夫子是說,這山澗的溪流終有一日也能匯入汪洋大海,成為不可阻擋的壯闊之勢?」棘兒似乎有點明白尹吉甫話中的隱喻。

「棘兒果然聰穎過人,江河湖海,無不以這些小流匯聚而成,但凡成大事者,都是由這些細小點滴積累而成,這微不足道的溪流,就是為有一天成為汪洋之勢而生的。」尹吉甫含笑作答,絲毫不吝惜夸獎這個伶俐懂事的少女。

棘兒怔怔地看著從身邊靜靜流過的水流,清澈歡快,又帶著一點懵懂無知的沖動奔向下游,恍然覺悟,抬起頭目光澄淨,看著一臉笑意的尹吉甫誠懇說道︰「夫子的意思是,小徒現在就如這流淌的溪流,與晉公子的其他勢力各自行事,在翼城匯成河流奔涌而出,便是將逆賊卷入萬劫不復的滔天洪流!」

尹吉甫臉上露出贊許的神色,點頭和道︰「棘兒一點即通,老夫甚感欣慰!」

得到尹吉甫的肯定,棘兒的臉上終于露出自信的光芒,「小徒不是孤身一人與殤叔周旋,還有很多和棘兒一樣的人在為晉公子的大業奔走出力,這樣說來,棘兒仿佛看到了他們與小徒並肩而行,心中到底是踏實多了!」

心中壓著的重擔略微緩解,棘兒也不似先前悶悶不樂了,與尹吉甫沿著澗溪向上而行,直到穿過了這片山坳,眼前豁然開朗。

南北走向的塔爾山又展現在眼前,正午的烈日下,山巒起伏,反射出刺眼的光亮,天空澄藍悠遠。

尹吉甫指著不遠處的塔爾山說道︰「塔爾山屬太岳山系,南至曲沃,北起襄汾,走勢徐緩,由南向北行至賈國境內,原本突兀的山體就會緩和鋪展,成為丘原,依托塔爾山作為駐地,視野開闊又有河流依傍,是褒公子的輜重大軍的落腳地,此山西北方向正對的,便是作亂的六濟。」

「那就是說,我們離六濟不遠了,」棘兒眼神飄向遙遠的西北方,面上復又蒙上一層怏怏之色,「褒公子讓小徒留在晉國休養,幾日後,輜重大軍便要翻山越嶺向西北行去,不知道此行是否艱險,小徒還能活著見到他嗎?」。

烈日正毒,曬得棘兒鼻尖冒出細密的汗珠,顆顆晶瑩,額間的秀發粘在臉側,有如她潮濕扭結的內心。

「為師正有一事要說與棘兒,」尹吉甫面露憂色,頓了頓開口說道,「褒公子身邊的叔莫美人進來寵渥尤盛,現下已有身孕了。」

驚雷炸響,五雷轟頂!

「怎會!」棘兒驚呼一聲,不可置信地看著尹吉甫,「叔莫是巴公子的細作,褒公子怎能讓她……」畢竟還是小女兒家,下面的話有點難于啟齒,心里翻滾的浪一波一波,說不清是何種滋味,又擔心褒洪德中了叔莫的圈套,又對他二人的關系惴惴不安,一絲酸楚泛上心頭。

「這話正是褒公子帳中傳來,千真萬確不會有錯,褒公子不僅叫人傳話給老夫,還捎帶一句話給棘兒。」尹吉甫面色不改徐徐說道。

「褒公子對小徒有話說?」棘兒心中疑慮不已,雖然她很想知道這件事的原委,但是以自己的身份,不敢也不能向褒洪德一問究竟,此時听到褒洪德專門有話對自己說,不由得收住雜亂的心神凝眉聆听。

尹吉甫定定看著焦慮不安的棘兒,深沉說道︰「棘兒善自珍重,晉公子復位之後,褒公子讓你一定等他。」

一定等他?

棘兒頓時臉生紅暈,如一朵剛剛綻放的芍藥,眼角生羞。

褒公子還是記得她的,即使叔莫用計留在褒公子身邊,他現在至少平安無事,這件事一定有蹊蹺,既然褒公子還有閑暇顧及到她,那他自然有萬全之策應對。

那一句飽含萬千深意的一定等他,讓少女的心緩緩安定下來,晉公子一旦復位,她的重任也就可以卸下,安心等褒公子歸來。在此之前,她不能意氣用事,要謹慎履約,若是不能順利完成重托,如何有顏面見到褒公子。

眉眼間有了篤定的鄭重,很快又滲了下去,抬頭對尹吉甫粲然一笑,齒如玉貝,「夫子,小徒信他!」

尹吉甫暗暗搖頭,這樣乖巧伶俐的少女,竟對八面玲瓏的褒公子一心痴迷,不知將來是福是禍啊。

天如濃墨,清新的晚風輕輕拂過,流香四溢。

晉侯車隊在整齊的列仗相迎中氣勢威武地緩緩而行,諸侯的宮闕不似天子奢華精深,朝堂與府邸也是分開兩處,不似鎬京王宮朝堂與各路宮寢劃歸一體,這樣的安排既顯示了天子的天人合一的理念,也是告誡諸侯,君臣有別,不能有絲毫逾越天子的企圖。

棘兒自進了翼城便被殤叔安排先行回到侯府休息,殤叔與尹吉甫一眾士卿大夫則進入宮城朝宗廟而去,一來參拜先人,二來進入晉國國都,隨軍而來的士卿等人是要向國君正式行過拜謁大禮。

侯府佔地極廣,回廊曲折,曲徑幽深,月色清亮,如傾瀉的銀,拖出一路細長的人影。

府中的婢女寺人引領著棘兒向一處精致的居所走去,婢女手中托著的宮燈,被微風撩撥,火光隨著步伐的律動跳躍輕顫,正如棘兒此時一點一點收緊顫抖的心。

清冷的神色在月光的映照下凜冽如冰,棘兒端正姿容一步不落緊隨婢子的身後,手指輕輕沿回廊的牆壁上劃過,留下一絲淡痕,從現在開始,她要獨自承擔一切了。

 啷一聲,堂屋的正門被推開,屋內整潔如新,燈火輝映,早已為她準備妥當。

「美人請進,」寺人卑躬屈膝諂笑著將棘兒讓入屋內,「老奴已遵國君吩咐,將此處幽靜的獨宅打掃干淨,作為尹大人與美人的在晉國的居所,國君與尹大人還有許多政事商談,大戰在即,侯府的正堂專為王師將領議事之用,尹大人今晚要留在正堂與輜重大軍的諸將領商議軍政要事,就不回來休息了,美人不必等候,請先行沐濯吧。」

棘兒從袖中抽出一串鎏金銅貝,遞到寺人手中,點頭冷然說道︰「有勞內侍費心了。」

雖說是侯府中的奴僕不缺賞賜,但一個小小的歌伎出手竟如此闊綽,還是讓這張笑皺的臉上顯出了更加恭敬的神色,「若是伺候有不周之處,美人盡管找老奴,老奴一定盡心盡力為美人置辦,夜深了,美人顛簸數日也該困倦了,老奴告退,美人早些歇息吧。」

寺人將一串貝幣揣入懷中,領著一隊僕役退出堂屋,將屋門輕輕合住,只留下兩名婢女伺候棘兒沐濯梳發。

沐濯更衣後,棘兒便遣退了婢女,自己回到寢室躺在榻上休息。

這床榻寬敞柔軟,棘兒深陷其中頓時被絲絲涼意包圍,這一榻的床褥竟是由冰絲制成,躺在其中只覺得舒暢清涼,連日的暑氣也在這周身的涼爽中消失殆盡。

看來殤叔還真是看得起她,這樣的冰絲床褥除了諸侯的君夫人可以享用之外,其他嬪婦連模一下都沒有資格。殤叔為了一個季女歌伎,便置備了整整一榻,可見對她的討好之意昭然若揭。

沉溺在清涼的溫柔中,棘兒舒緩心情,漸漸進入了夢鄉。

與此同時,侯府正堂中,殤叔、尹吉甫、褒洪德以及輜重軍中的上層將領正在商討晉國與王師于何處交匯等機密事宜,翼城距離賈國隰國交界的河谷地帶不足三百里路,殤叔一面要對王師釋放誠意,一面又在加緊部署籌劃如何在到達襄汾之前將褒洪德的輜重大軍整個生吞,保險起見,褒洪德並未讓整個輜重大軍像在曲沃一樣穿城而過,而是沒有進城直接沿著翼城繞道北上,在塔爾山下一處地勢開闊的平原上扎營。

殤叔近幾日也極度心力憔悴,輜重大軍進入晉國以來,也算是行徒順暢,之前偶有騷擾的條戎和荀國騎兵,殤叔派精兵沿途進行絞殺,顯示出作為晉侯的鐵腕和對天子征寇的擁戴,但是褒洪德並不領情,沒有按照他的示意老老實實讓大軍進入翼城,這讓他頭疼不已,本來準備誘他入城,然後將褒洪德軟禁,再奪去他的虎符號令全軍,旅司馬以上的軍士統統留在翼城招待,甕中捉鱉般地將他們制服在宮城內,輜重大軍就全面陷入癱瘓,那整備的軍資就是手到擒來。即使王師兵臨翼城城下,沒有軍資補給,他們也奈何不了晉國。

只是褒洪德這只狡猾的狐狸,任殤叔好言相勸還是威逼利用,都裝作一副不知所雲的樣子,給他安排好在侯府正西的住所,竟然讓一個侍寢的美人居住,自己只參與議事,不在翼城居住,虎符也不隨身攜帶而是交給軍中一個謀士,像是防備他一般。

沒有虎符即使要了褒洪德的命也無濟于事,殤叔看著一臉坦然自若在堂下正經端坐的褒洪德,心中的煞氣漸漸升騰。

看來只得放他出翼城了,翼城距離賈國、隰國相交的襄汾地界還有百里,待到他放松警惕時下手橫奪也未嘗不可。眼下還有一件大事要辦,殤叔眼前浮現出一抹緋紅的身影,嫵媚飄逸,翼城是他的天下,他收編不了整個大軍,生吞一個小小的歌伎還是有自信的,今晚眾軍疲憊,正是下手的好時機。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傾國驪歌最新章節 | 傾國驪歌全文閱讀 | 傾國驪歌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