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國驪歌 第五十章 離殤(二)

作者 ︰

棘兒的一番話,讓褒離頓時明白,她冒雨前來,不是為了和他廝守終身,而僅僅是想從褒洪德布下的天羅地網中救他一命,如她所言,目光所及只看得到褒洪德一人,這句話卻正正刺中褒離剛毅決絕內心中唯一柔軟的區域,褒離不願她如此低聲下氣跪在褒洪德身下為自己尋找活路,即使他闖下彌天大禍,也應由他一人承擔,既然她的心不在自己這里,又何必讓他連最後死亡的尊嚴都要別人施舍。

褒離略略偏頭回視了一下正橫眉豎目緊盯自己的褒洪德,嘴角上揚,牽出一個渾不在意的執拗笑容,微揚下巴毫不示弱,說道︰「長兄與離朝夕相處十余年,應該比棘兒更了解離的秉性,棘兒此言無非是為離開月兌罪責,長兄以為離是那種甘于屈居人下的庸庸之輩嗎?」。

褒洪德唇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他怎會不知褒離是個什麼樣的人,褒離自小心高氣傲,從來都不肯受制于人,因他自幼孱弱多病,母親又格外偏袒護著他,褒洪德眼中,他還是個整日湯劑伺候的年幼弟弟,那時自己也還小,常常被其他兄弟孤立,只有病懨懨的褒離寸步不離跟著他,在其他兄弟從背後偷偷向自己投擲石塊時,褒洪德作為嫡長公子總要端出一副與世無爭恭儉謙和的做派,生怕自己一點疏忽就要落了別人的口實,而小小的褒離卻總是倔強地撿起地上的石塊拼命地替他回擊,時常被砸得頭破血流,即便如此,只是悄悄躲在寢室讓近身伺候的婢女替他止血,從來都不去母親那里告狀。

有一次,褒洪德實在看不下去褒離又替自己受氣,忍無可忍之下,就揪住了領頭的二弟將他關在畜棚狠狠揍了一頓,隨後二弟便將此事告訴了他的生母虢姬夫人,虢姬夫人是上卿虢石父的族妹,也是虢國姬姓的宗女,雖不如自己母親衛姬的身份顯貴,但是人長得風嬌水媚瑰姿艷逸,深得褒伯的寵愛,听聞兒子受辱,盛怒之下便添油加醋地向褒伯哭訴一通,褒伯听後很是動怒,將褒洪德關在祠堂三天三夜不予吃食,罪狀是言行無度枉為世子,褒洪德順從地在祠堂罰跪,半夜卻見褒離躡手躡腳揣著一兜蒸熟的稻黍來為他送食,讓忍饑挨餓的褒洪德深受感動。

自那以後,褒洪德便事事順著褒離,不忍心讓他受丁點委屈,可是隨著年歲漸長,褒離的心思也越發和自己相似,外表謙和內心剛硬,對于膽敢和自己作對的人,下手絕不留情,褒洪德漸漸發現,褒離的心中已不僅僅裝下自己這個長兄了,他的裝著的是整個褒國的天下。

褒洪德從往事中拉回思緒,靜默片刻,深深地看向固執昂首的褒離,看似漫不經心卻透著悲涼的語氣向褒離問道︰「三弟,何時開始,你對為兄竟已仇恨至此?」

褒離面色一動,清潤的聲音緩緩響起,「離不知,先前只是看著長兄活得辛苦,想以己之力為長兄分憂,慢慢開始學著長兄為人處世步步為營,再後來離自己也能漸漸讀懂長兄心中所想,你我同胞兄弟,心意自然多少有些相通,離自己也不知曉何時開始,對長兄心中所願也寄予期盼之心,也想有朝一日可以登臨絕頂,成就一番霸業,」褒離說得坦然自若,絲毫沒有愧疚之色,對于他而言,褒洪德能做到的自己理所應當做到,褒洪德做不到的自己也要想盡辦法做到,長久下來,不知不覺中已動了超越褒洪德的心思,「離只是痛恨自己不及長兄身份尊貴顯赫,不然,又怎會淪落到今日地步處處受制于你,連傾慕的女子,都逃月兌不了長兄的束縛。」

褒洪德的臉色復又陰冷一瞬,冰寒的目光中,有長長的惋惜和壓抑的怒氣,死到臨頭還不知悔改,縱使棘兒百般為他著想,也不及他動了逾越之心讓人憤恨。

褒洪德下意識繃緊了弓弦,壓低聲音,怒視著褒離冷冷說道︰「看來三弟必是抱定決心與為兄反目了,既然如此,為兄便成全了你一片求死之心!」這一箭再射出,褒離絕對不會再有活路。

「慢著!」棘兒驚愕之余猛然跳起,不顧一切地一撲而上,死死按住了褒洪德拉緊弓弦的手臂,一臉淒楚望著對面不為所動的褒離,懇求道︰「離公子,你為何非要一意孤行,現已是強弩之末,周圍全是褒公子的戍衛,縱使你有通天的本事也逃不出去,外面已是血流成河,你的人手已經所剩無幾了,快向褒公子認錯,或許還有一條活路!」

褒離的目光如陳潭死水,沒有任何波瀾,當他殺進寢帳,黑暗中與帳中的男子過招時,就已經知道上當了,褒洪德出手的招數自己了如指掌,根本不會讓自己在十招之內佔得任何便宜,而與他過招的男子,顯然沒有褒離出手更快,幾個回合下來就已中劍。既然早已被褒洪德察覺,那今夜必定設下圈套只等自己自投羅網,怪只怪自己倉促起事沒有來得及周密部署,而這一切,不過是為了能早日和棘兒返回褒國定親,此時,她攔在褒洪德面前為自己求情,讓他覺得胸中甚是淒苦,他要的不是苟且偷生,而是可以攜著心愛女子的手登上褒國巍峨的城牆俯瞰蒼生。

現在看來,這樣一個夢想,已成為千古笑談,留著這副皮囊在世間苟延殘喘,不過是讓天下人爭相唾棄罷了。

「棘兒,離只問你一句,」褒離慢悠悠開口,目光所及,似是看著棘兒,又似穿透棘兒看向遙不可知的方向,「若是離肯低頭向長兄求饒,昨日你與離定下的婚約是否作數?」

棘兒為之一震,面露難色,擔憂地瞥了一眼神情異樣的褒洪德,迅速低下頭喃喃道︰「離公子……」胸中哽咽的話語卻不知怎麼開口,面對這樣一個比自己還要痴心的人,棘兒無論如何都無法說出拒絕的話,昨日訂下婚約本意是讓他盡快離開輜重大軍,可是不想,竟陰差陽錯逼得他倉促之間行刺褒洪德,棘兒心中百感交集,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褒離毫不避諱的問話。

褒離沒有等到想要的答案,眼中期待的色彩頓時黯淡下來,兀自干干地苦笑一下,「棘兒不必為難,離心中有數了。」說罷,閉上雙眼蹙眉靜思。

還未等棘兒辯解,褒離復又抬頭睜眼看向目光陰冷的褒洪德,聲音淡得近似飄渺而來,仿佛一下被人抽干了力氣,「長兄,離自知此次在劫難逃,近幾年來也做了不少讓長兄身陷險境之事,離從不認輸,這次依然如此,只是在長兄斬殺離之前,還有幾句交待,」褒離頓了頓聲,看到褒洪德並未制止,自顧說下去,「其一,母親孤苦無依,在褒國上下無親無故,還請長兄多加照拂,若是問起離,請代為轉告,離看開世事,又有幸遇見一位佳人,攜帶美眷周游列國去矣;其二,昨日棘兒答應離的求娶之事,不過是為了不讓長兄和離陷入現在這般決裂的境地,是離一片痴心妄想不料落入絕境,棘兒也是一片好心,望長兄事後不要因此厭棄她,離答應給她正妻之位,若是長兄也如離這般鐘意她,還請長兄早日娶她入府,不要再讓她受人欺凌,畢竟棘兒一心一意為你著想,長兄萬萬不可讓她失望。」

棘兒眼中酸澀的淚水奪眶而出,已到了這般田地,褒離還要想著為她以後的日子打算,心口陣陣絞痛,擰得自己肝腸寸斷般的痛楚,可是,她的心上人不是他,她已經騙他一次,害得他無法回頭鑄成大錯,若是再要騙他……

棘兒心中一動,再要騙他的話,豈不是一生都要騙下去?

換個思路又想,騙他一生又如何,只要能救得他的性命,剩下的一切還重要嗎?

只要他能活著就好!

棘兒默默松開按住褒洪德拉弓的手,施施然一步一步向褒離走去,褒洪德頓感不妙,剛想伸手阻攔她,卻晚了一步,只觸及到她濕澀的袖角,空留一只抓空的手停在那里尷尬地握緊又放開。褒離瞳孔中映著的棘兒絕美無雙,即使她衣著粗陋面狽,他目光灼灼看著她朝自己款款走來,莞爾一笑,俊朗英挺的面容燦然如華,眼眸中除了疲憊之色,流露出的光華盡是綿綿的留戀。

「離公子,昨日定下的婚約仍然作數,棘兒不曾反悔,還請公子留下性命,不要遺棄棘兒。」

褒洪德頓時大驚,「棘兒!」厲聲呼喝,不可置信地望著棘兒的背影,她固執的身影讓他瞬間窒息。

褒離面色不動,溫柔地沖棘兒一笑,粲齒如貝,這樣的笑容不知可以照亮多少懵懂少女的心扉,棘兒一時間心中也頓時柔軟亮堂起來。

「有棘兒這番話,離死而無憾!」褒離沉靜地說道,眼中的世界只留得棘兒一人的身姿,除此再無其他,這般悠長纏綿的眼神,像是用盡一生一世的愛戀來傾訴對這女子的滿腔情思,似是百年,似是萬年,久久不願離開。

突然,褒離迅速地出手,未等棘兒與褒洪德做出反應,便已一把扼住了棘兒的脖頸,他修長的手指蔓上她吹彈可破的肌膚,能清晰地感覺到棘兒縴細的脖頸中脈搏清晰的跳動,棘兒心中一凜,他是恨透自己了嗎?自己置他于死地,他應該恨自己,自己這一條命本就卑賤,今日權當補償他吧。棘兒心中這般想著,沒有一絲驚慌,緩緩閉上了眼眸。

「三弟!莫要氣急傷她!」褒洪德神情急切,撇下弧弓,伸手隔空阻攔。

褒離手中的力道卻沒有加深,這般的細弱的喉嚨,只需輕輕一握便可折斷,可是,他不是想要她死,僅僅想用這種霸道的方式觸一觸心上人無暇的肌膚,好讓自己心中安慰些,不然從此以後,他們相隔兩世,只怕再也沒有機會了。

棘兒感覺到褒離手指之間輕柔的摩挲,睜開眼楮緊緊對上褒離深情凝望的雙眸,她報以一笑,淺淺的梨渦綻開絢麗的花朵,眼角猶掛著斑駁的淚痕,褒離眼中流連不舍的浪潮緩緩褪去,輕輕松開了棘兒的脖頸。

剎那間,寒光迸現,一道劍影凌空而來,棘兒來不及閃躲,竟怔怔地僵直了身體。

「棘兒!」看到褒離出手,褒洪德疾呼一聲,慌忙間迅速搭弓射箭,嗖地一聲,褒離的身體朝後頓了一下,利箭已洞穿他的胸口,大朵大朵血花噴濺而出,一股鮮艷的殷紅順著唇角徑直流出,褒離的劍勢已收回,劍尖挑著一縷濕漉漉的秀發,方才一劍,他只是想要棘兒的頭發,棘兒看到褒離中箭,頓時呆滯失神,顫抖著手想要為他止住滲流不止的鮮血,可是箭矢刺的那樣深,她不知該怎樣救他,手足無措,已經紅腫無光的眼楮再次涌出了大滴的淚珠,語無倫次地哀嚎著︰「離公子,不要嚇唬棘兒,求你不要死,不要死啊!」

褒洪德看著褒離劍尖那縷糾纏的長發,登時也頓住了神情,迎上褒離不以為意的笑容,臉上的神色頓時難看起來。

褒離別過頭,皺著眉頭忍住口中一涌而上的腥甜,抿了抿殷紅的唇,他是尊貴的褒國嫡公子,不會有任何一絲狼狽之色展露在自己的敵人與心上人面前,再轉過臉時,已是一臉恬淡自若的笑容,手指輕輕掠過劍尖,握住那一縷棘兒的長發,仿若珍寶般地自顧塞進衣衽,在觸到胸口那柄利箭時眉頭微不可查地微微一動,棘兒緊緊盯著自己的那縷長發,直到被褒離掖在距離心口最近的地方。

褒離抬眼,專注于棘兒的眼神透著欣喜,沖她溫和笑道︰「如此,離再無憾事!」

棘兒胸中似有巨石壓住,張了張口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唯有苦咸的淚水不住地淌下。

褒離的目光繞過棘兒投向對面的褒洪德,笑容淡淡,溫聲說道︰「多謝長兄成全,棘兒就托付于你了,若有下世,希望我們不要再做兄弟。」

「三弟!」褒洪德聲音有些哽咽,他恍然明白,褒離已是一心求死,只想用自己的死來換得棘兒今後的安適,他深知自己脾性,他們互為至死方休的敵人,此生已是對立的雙方,誰也不會放過誰,棘兒牽扯進來只會深受其害,他真真是真心待她,棘兒方才又想救他,他卻為她舍棄了自己。

劇痛難忍,褒離深深長嘆一口氣,猛地拔出插入心口的利箭,血脈噴薄而出,飛濺的鮮血染得褒離一身黑衣透出了潮濕的幽光。

終于可以歇息了,再也不用疲于奔波,再也不用處心積慮,再也不用手染血腥,帶著心愛女子的長發,終于可以離開這個紛亂的世間了。

撲通一聲,褒離直挺挺朝後栽了過去,手中握著那柄沾血的利箭,一臉釋然,淡淡的微笑,最後一眼收緊了近在眼前少女淚流滿面的嬌容,心滿意足地閉上了雙眼。

「離公子!」棘兒發瘋似的撲向褒離,拼命地搖晃著他,扯下自己的衣角為他止血,可是,血那麼多那麼燙,怎麼也止不住,漸漸地,血流了一地,匯成一條蜿蜒的溪流,鮮艷的顏色詭異刺目,棘兒坐在蜿流之中,腦中空白一片,緊緊握住褒離逐漸冰涼的手腕,直到再也沒有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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