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六月的天氣已經開始炎熱,但是病房里的空調溫度適中,始終清爽宜人。陽光耀緩緩的睜開眼楮,便看到了一頭烏黑的不及肩短發,靜靜的側趴在床沿,女圭女圭臉上蒼白的臉色,憔悴不堪,下一刻,手便代替了眼楮,覆上那深刻的五官,從光潔的額頭,細長的眉毛,垂閉的眼瞼,挺翹的鼻子,還有上翹的嘴唇,一絲劉海柔柔垂下,慈愛頓時浮上臉龐,溫柔的把發絲放到睡著的女子的耳垂後面。
感覺到耳垂背後一陣舒癢,陽光夏即刻從輕淺的睡眠中醒來,印入眼簾的是千年難遇的慈愛在陽光耀的臉上,陽光夏感覺血液中的暖流通暢全身,那股暖流在心里亂竄,直逼眼眸,啞聲道,「爸爸……」
陽光耀想要收回的手在半空中一頓,還是落在了那一頭烏絲上,陽光夏啞聲的叫喚讓他很難受,記憶中這個女兒從未在他面前表露過悲傷脆弱的一面,即便是五歲那年,也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即便是他從沒有給過她像樣的父愛,她也從沒有怨言。
「爸爸,你也不要我了嗎?」。
陽光耀揉模的手停了一會,移到那雙又大又圓的眼角旁,輕輕拭去晶瑩的淚珠,這個孩子受盡委屈了,才會第一次在他面前忍不住流淚,輕輕搖了搖頭,「她在哪里?」
陽光夏深呼吸一遍,止住了眼淚,沙啞的聲音微微帶著鼻音,「不知道。」
「沒有和……那個孩子一起回來嗎?」。陽光耀收回了手。
「她回來做什麼?」陽光夏的嘴角有點冷,「她不是巴不得離開這里的麼!」
「你認識那個孩子?」
陽光耀始終不願意叫出那個孩子的名字,但是陽光夏知道他說的是沐雪映,「兩年前偶然認識的。」緣分這個東西就是這麼神奇,「我先是遇到了她的二哥,她同母異父的二哥。」當沐宸念介紹沐雪映時,陽光夏有一種被上天愚弄的感覺,原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與沐家再有什麼瓜葛,冥冥之中沐宸念收留了賣唱的她,然後又讓她遇到了雪映,這不是天意弄人嗎?!她之前在滄海一粟呆了兩年,都不知道老板姓沐……
「為何不告訴我?」陽光耀的語氣里竟有一絲責怪。
陽光夏笑得有得勉強,「又不是她回來了,而且……你從來都不關心我。」自從車禍之後,更是不想多看她一眼,即便嗓子啞了,他和她這五年說過的話也是少得可憐,根本就不像是父女……
這次輪到陽光耀笑得勉強,「你長得和她很像,幾乎一模一樣。」
所以,陽光夏討厭自己的相貌,討厭女圭女圭臉,討厭長發,討厭這眉這鼻這唇……
「你的聲音也像極了她……」
所以,陽光夏討厭自己的聲音。五年前,她更是再也不想听到自己的聲音,硬生生變成了如今的沙啞。
「那個孩子,長得一點不像她,只是……聲音也像極了她。」陽光耀低低呢喃,听到沐雪映喚他的那一聲「叔叔」,那熟悉的聲音撞擊著他的神經,他竟是那麼害怕听到那樣的聲音,那樣害怕看到沐雪映站在他的眼前。
是啊,當初沐雪映輕輕喚著「夏夏姐」的時候,陽光夏的心就那麼疼了起來,又是一個與她像極了的聲音。
「你愛她,恨著我。」陽光夏咬牙擠出這幾個字,縱然她再怎麼理解父親的感受,但是二十多年來的被冷漠卻讓她還是感到委屈萬分,這委屈就像漲潮的海水一樣不斷的沖擊她弱小的心髒,似乎就要漫遍全身,溢出來一樣。
陽光耀嘴角扯出了幾十年難得一見的真心笑容,「夏夏,爸爸愛著你啊,只不過……」
「只不過愛她愛到了骨髓里,看到長得和她一樣的我,你便會心痛,心痛她即使生下了我,還是要離開我們。」陽光夏的容顏淡到了極致,面無表情。曾經她多麼埋怨自己的爸爸竟這麼不喜歡她,難道她不是親生的嗎?!
「你恨她嗎?」。陽光耀問得有些緊張。
陽光夏依舊面無表情,「恨有何用,她也不會回來。」她也不會認我——陽光夏在心中加了一句,是她選擇的——從陽光夏的生活里消失,消失得很徹底,直到現在都沒有回來,或許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吧……
「你恨她嗎?」。陽光夏問了一句,而後嘴角抹上嘲弄,何必問這樣的問題,爸爸哪里會恨她?!
果然,陽光耀過了幾秒才搖搖頭,與其說恨她,不如說他愛她愛到了極致,他愛她愛笑的眉眼,他愛她上翹的嘴唇,他愛她柔順的長發,他愛她婉轉清脆的聲音,他愛她的歌聲,他愛她作的畫,他愛她……的一切,一切,即使把她搶過來,即使把她關在屋里,即使她流淚,他依然愛得發狂,直至她奮力逃走,他依然想著她念著她,找遍了c城,找遍了全國,她卻如人間蒸發般消失在他的世界里,直到五年前……
「夏夏,如果見到她,不要……再恨她。」
陽光夏輕輕哼了一聲,「你寧願自己難過,也不願她受半點傷害。」
「當年的事,說到底,還是我執念太深,是我……強行把她搶了過來。」陽光耀的眼神迷離,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等我精神好些,我給你講以前的事吧……」
陽光夏咬著嘴唇,片刻之後,才幽幽問道,「假如她回來了……」
話還沒說完已被陽光耀打斷,「她不會回來的。」這是個讓她傷心的地方,避之不及,這麼多年都找不著她,她是不會回來的。
陽光夏似笑非笑,「她會回來的……」她應該會回來的,命運已經讓她遇到了沐家人,那麼她便會逼她回來……
陽光耀看到陽光夏的眼里閃過的戾氣,猶如看到了當年的自己,急促說道,「夏夏,不要做傻事!」
陽光夏微微一笑,「爸爸,你剛做完手術,好好休息吧,我出去一會。」至于傻事,她已經做得夠多的了,不差這一件。
陽光耀看著陽光夏離去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從小他就忽略了這個孩子,如今她那微微一笑竟讓他有些心驚,也有些愧疚,深深的愧疚,因為他,陽光夏受了不少的苦吧……
或許是手術的原因,經過剛才難得的長談,父女倆估計二十多年來也沒有說過這麼長的話,陽光耀竟真的有些乏了,望著關上的房門幾秒,就闔上了沉重的眼皮,沉沉的睡去,就連沙發上的凌越起身離去也沒有發覺。
凌越盯著陽光耀數秒,輕輕轉身走出了病房。陽光夏說的陽光慈善基金會做善事做得很到位,安排轉院到第一醫院,手術主刀也是全國一流的肝髒醫生,病房也是特級護理病房,讓他空閑下來的時候忍不住懷疑這是哪個慈善基金會啊,這麼慷慨大方?十萬元的燃眉之急就這樣解決了,而且得到了特級病人護理的待遇,怎麼想都覺得天上不可能掉餡餅,難道……難道是他?一個嘴角帶笑的臉龐映入腦海,他的那句——她很吸引人,更是讓凌越打了個冷顫。
找了一圈也沒有看到陽光夏的身影,凌越有些著急,卻在醫院的大廳的走廊上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和陽光夏一樣的高挑,只不過因為生病而有些縴弱,旁邊有一個他不認識的女子攙扶著她,心中的那兩個字忍不住要沖破喉嚨,腦子里卻響起了陽光夏說的話——一個沐雪映,你就不想活了?硬是把那兩個字咽在喉嚨里沒有叫出來,正要轉身離開時,卻被喚住了。
「凌越!」
凌越轉過身來,便看到了沐宸念在向他點頭招呼,只花了幾秒鐘就整理好思緒,迎面走了上去,在沐雪映身旁停下,「宸念哥,來接雪映?」
凌越也只不過大雪映一歲,也是在三年前跟著陽光夏進入了滄海一粟,認識了沐宸念,陽光夏直接稱呼「宸念」,他比宸念小,就稱呼「宸念哥」。看到沐宸念從醫院外面走進來,沐雪映卻是從醫院里面走出去,所以猜測沐宸念是來接雪映的。
看到沐宸念點頭,凌越轉向一旁的沐雪映,輕輕問道,「好些了沒?」
沐雪映微微點頭,凌越卻覺得不對勁,有些緊張,「怎麼臉色比昨天更差?」
這時雪映身旁的女子開口了,「昨晚總是說胡話,醫生說心里壓力過大,影響病情恢復。」
雪映虛弱的笑了笑,「這是若水,我蜜友。」末了還補充了一句,「我沒事。」
這末尾的一句在凌越看來就是欲蓋彌彰,馬上聯想到雪映是因為昨天陽光夏的話而心里不舒服,想要說些安慰的話卻又堵住了,因為腦子里又閃過了陽光夏那些沒來由的話。
沐宸念看看凌越,又看看雪映,和寒若水相視一眼,兩人同時嘴角的笑容若有如無——這兩人有什麼事瞞著他們,「凌越,你怎麼在醫院啊?」
「舅舅生病了。」
「那……雪映現在生病著,我們先回去,改天再來探望舅舅。」
「不用了。」陽光夏的聲音徐徐傳來,大家都看向醫院的入口處,六月的陽光已經刺眼,此時的陽光夏仿若和四年前一樣,乘著陽光進來,耀眼燦爛,讓沐宸念的心恍惚了一秒,待陽光夏走近了才看清那臉上的神色竟和四年前一樣,一樣的悲戚。
「我爸爸不喜歡見生。」看到沐雪映因為她的話而臉色變得越加沒有血色,而沐宸念和寒若水卻是一臉的不解,顯然她的話有些突兀了,陽光夏解釋道,「你們的心意心領了。」只怕爸爸見到他們,不知道會有怎樣的反應,是否和當初的自己一樣?
「夏夏,你沒戴帽子。」
沐宸念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卻讓陽光夏臉上一滯,這恐怕是她第一次沒戴帽子出現在沐家兄妹面前吧,她怎麼就這般糊涂呢,剛剛就不應該出現的,她應該躲在一旁等他們離開才出來的,悔不當初啊……
「你長得好像一個人……」沐宸念呢喃,看向沐雪映,但是沐雪映估計是病得不輕,腦子還在短路狀態,看也沒看陽光夏一眼,就微微點頭。
陽光夏很想擠出一個笑容,很想淡然的問「是嗎」,可是那兩個字就像魚刺般卡住了喉嚨,接著便是嚇人的沉默橫亙在眾人之間。
還是寒若水反應得快,打破了尷尬的沉默,「我們先回去吧,雪映需要多休息。」
沐宸念趕緊接著說道,「夏夏,需要幫忙盡管說。」原來陽光夏昨天說要請幾天假,不能去唱歌了是因為她的爸爸生病了啊……
陽光夏過了幾秒才微微點點頭,她不需要沐家的幫忙,即使是沒有了活路也不會去找沐家人的,因為她不要她……
看著沐宸念、寒如水扶著沐雪映離去,凌越看著依舊沐浴在陽光下的人,皺眉問道,「你又抽煙了?」
陽光夏淡淡一笑,她身上的煙味很濃,「就讓我放縱一次吧。」
「姐……」凌越不滿的喚了一聲。
「凌越,我已經成年,知道什麼對自己好、什麼不好。」她也只不過心里難受得很,才買了一包煙,可是抽完了還是很難受,身體難受,心里更難受。
凌越盯著陽光夏,數秒後才緩緩說道,「姐,告訴我吧,她是怎樣的人?」
她?陽光夏迷惑,誰?
「那個舅舅愛著的女人。」這兩人太過于專注于彼此的對話,都忘了他在沙發上休息,也不知道他早已經醒了,「你們剛剛的談話我都听到了。
陽光夏的臉色一滯,而後淡淡的聲音傳來,「那個女人啊……」說著便移動腳步,向特級病房走去,在凌越以為陽光夏又打算默不回答的時候,陽光夏在病房外間的休息椅上坐下,頭靠著椅背,這才幽幽的開口,「凌越,你還記得你媽媽嗎?」。
凌越帥氣的臉上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錯愕,緊接著微微扯了扯嘴角,「不怎麼記得了,她走了快十年了,形象越來越模糊。」凌越也坐了下來。
「陽光家的人,不論男女,在感情上都很失敗。」陽光夏面無表情的總結,「爸爸至今都還在念著那個女人,而姑姑……」陽光夏停住沒有繼續說下去,姑姑就是凌越的媽媽,在陽光夏五歲的時候來到陽光耀身邊,當時那個女人已經離開了c城,她獨自一人帶著行李,對著開門的陽光夏露齒一笑,「是夏夏吧?」
陽光夏搜索腦里的記憶,發現不認識這個女子,趕緊喚來爸爸。陽光耀看著陽光晴明顯一愣,「你的肚子?」
陽光晴只是淡然的笑著,算是默認——她已懷孕。陽光耀只是微微皺眉,對著陽光夏說,「這是姑姑。」
陽光夏便訥訥小聲的叫了一聲,「姑姑。」
幾個月後,姑姑陽光晴便生下了一名男嬰,陽光耀問取什麼名字,當時在床沿站著的陽光夏看到陽光晴微微一笑,「凌越。」那臉上是幸福的光暈,淡淡的神色卻讓陽光夏小小的心靈微微疼痛,還不懂事的她只覺得此刻是無比的難受,直到現在她都從未見過凌越的父親,而姑姑卻心甘情願生下了這個凌姓的孩子,對那個男人卻閉口不談——陽光耀當時也心力憔悴,根本無法顧及妹妹的心理,既然她不願意主動說起,他便不會問起。
凌越這個名字想必陽光晴早就反復琢磨過了吧,才那麼無比的堅定的說出這兩個字,雲淡風輕,卻不容置疑。
陽光晴對凌越的疼愛,卻讓陽光夏越發的沉默。雖然沒有那個男人,但是凌越從小就生活得很快樂,陽光晴看著凌越的眼神,是一種無比的寵溺,她看著凌越的時候總是笑著,嘴角上揚,一臉的幸福,或許看著凌越,就能看到那個男人一樣。所以凌越從小就愛笑,總是笑得很用力,笑得眼楮都彎彎得像天上的下弦月。很多年以後,在陽光晴病逝的前幾天,陽光晴告訴陽光夏——他不要她沒有關系,至少還有凌越一直陪著她。
但是陽光夏知道,陽光晴是因為郁郁寡歡、常年壓抑著而身體越發不好,才最終離去的。陽光晴的心里,始終還是裝著那個他們都不曾踫面的男人,以致在三十多歲就香消玉殞了。凌越最終選擇心理學專業,有她的原因,也有姑姑的原因——陽光家的人心結太重了。
陽光夏還記得當時她問了一句,「姑姑,你後悔嗎?」。
而已經病入膏肓的陽光晴淡淡笑了笑,卻沒有絲毫的遲疑,輕輕的聲音卻重重的落在陽光夏的心里,「不後悔。遇到他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事,只是……沒有最美好的結局而已。不過,我有凌越。」凌越是那個男人的血脈,凌越代替他陪伴她,這便足以。
從回憶中回過神來,陽光夏驀然問道,「你打開過姑姑給你盒子嗎?」。陽光晴臨終前曾給過凌越一個盒子,陽光晴告訴凌越——里面有爸爸的資料。
凌越搖頭,「他的世界里不需要媽媽,也不會需要我。」他已經在沒有他的世界里生活了二十一年了,家長會上沒有他,生病的時候沒有他,玩耍的時候沒有他,困難的時候也沒有他,還不是生活得好好的。不管當初是什麼原因他不要媽媽,他也不會打開那個盒子,他也不會去找他,盡管媽媽說過——你姓凌,不姓陽光。
陽光夏上翹的嘴角牽出一抹苦澀,「那個女人也不要爸爸,也不要我。」都是同病相憐的陽光家的人啊!微微仰頭,陽光夏的眸光渙散,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淡淡的聲音傳來,「我也快記不清她的長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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