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溟濛,霧籠花間,芳香藥香渾然一體,清瘦身影在銀輝下灑落滿肩青絲,華貴如玉江山不若三千弦第十二章風霜傾月歌碧血章節。
「夜深露寒,這時間跑出來做什麼?」冰涼的聲音驀地想起,拿著藥鋤的淺衫公子先是微愣,繼而無奈搖頭。
「觥,別總是突然出現。」
黑衣少年自藤架陰影中走出,冷哼一聲搶過藥鋤丟于一旁,拉著略微年長的男子手腕不由分說往回走︰「去休息。」
「我知道,你先放手。」好不容易才停下腳步,萬俟皓月苦笑,「莧凰草芽只生這一夜,若是過了時辰,今年便再無好茶可喝。」
常年與毒為伍使得原本健康的青年愈發病弱,虧得毒王谷氣候溫潤賽江南,又有著各種能醫病之花草散著芳香馥郁,于此住行倒無大礙,一旦離開谷中超過三日,他的身體便會加倍虛弱。這種身子自然不能喝酒,于是萬俟皓月便養成了飲茶且近乎嗜茶如命的習慣,可深更半夜風寒極重,挺著單薄身子跑出來采茶尖,無疑是自找病癥。
「去休息,我來。」觥仍是不依不饒,一直把人拉到藥園之外,可萬俟皓月也是不同意的,觥是個急性子,重手重腳做不來這般精細活兒。
兩人僵持不下絲毫沒有主僕之分,倒像是極為要好的知己,只不過面上看起來年歲有所差距而已江山不若三千弦第十二章風霜傾月歌碧血章節。可誰能猜到,看起來不過雙八年紀的白皙少年竟已過了而立之年,更在夜曇公子萬俟皓月之上。
終于還是素衣之人更執拗些,觥擔心力氣太大傷了他,沒幾下便被萬俟皓月擺月兌。
自從外面歸來後,觥發現他越來越不懂得珍惜身體,飲食住行全不似以往那般精敏細致,像這樣夜里出來已不是一次兩次。
「不要命了是吧?」年輕白淨的臉上帶著冰冷怒意。
見對方動了氣,萬俟皓月知道這莧凰草芽是摘不成了,頗有些寂寥地輕嘆︰「人活一世過得舒心便好,年歲再長卻總被諸多瑣事束縛著,天命百年又有何意義?」
「你要死我不攔你,別死在我看得見的地方,眼煩。」
盡管冷言冷語听著生硬,萬俟皓月卻知道,觥是一心護著他的。曾經有著美滿姻緣前途似錦的溫家長男一夜間盡失親眷,喧鬧世間只剩孤苦一人抱著仇恨與重傷之軀郁郁獨行,那時是師父救了命懸一線的觥,而後又以其為藥傀試藥,竟不想將而立之年的軀體縮回少年時期。
心遠遠蒼老于身體的極度不協調是觥不願提及的痛楚,但終究是被救了一命,作為回報,這個從此沉默的黑衣少年便成了他終身隨侍,既要照顧他衣食住行又要保他安全,唯有對活著的敬畏不曾改變。
「我若是死了,依照與師父的約定你便可重獲自由,豈不是件好事。」萬俟皓月輕嘆,精致面容上倦意茫茫,「我不如你,總想不到掙扎著活下去的理由。」
這樣晦暗的想法由來已久,或許是因為自幼便在谷中不染俗世,他也會感到浮生無趣吧。觥知道他因為紅弦和無塵公子的事情一直自責,以致回來後身體也長時間不見起色,精神頭還是最近才漸漸好起來的,一時心煩不由月兌口而出︰「那就當是為我活著好了。」
明似皎月的雙眸微愣,遍身風華在夜色下聖潔如曇,過了許久才一聲輕笑打破尷尬。
「怎麼為你而活,這身體,注定是要先于你離世的。」
「那如果先死的人是我呢?」冷目微垂,有些像是在自言自語的低沉。
萬俟皓月不加思索︰「結廬于你墳邊,你守我多少年,便還你多少載隔世相陪。」
總是不畫表情的清秀面上竟落了一抹笑容,有些憧憬,還有些決然︰「承君此誓,自當以性命相守。但活一日絕不讓你先行半步,地獄火海,往生不復,只有這件事永無動搖。」
「如此正經,倒真的像要生離死別一般。」
「我是認真的。」黑衣少年抬手將一串紅玉珠鏈放在萬俟皓月掌心,裹著白秀手掌用力握緊,「溫陌觥已死在當年的大火之中,而觥只為一人苟活至今,你若是死了,我又如何能在苦寂洪荒里再覓生機?」
那串紅玉珠鏈色澤通透,乃是上好的雪域珍寶,每顆珠子都由精工雕刻出蟠龍雲紋,任取一顆皆是價值連城,足抵千金。萬俟皓月對它有印象,沒記錯的話這應該是溫家的傳家之寶,觥一直帶在腕上視若生命。
「這是何意?」秀美斜飛的長眉挑起,手中的血玉珠鏈太過沉重,讓他很難接受。
「我的性命。」黑衣少年揮揮手轉身離去,竟沒有絲毫留戀,「你要是想我死就盡管揮霍自己的性命好了,這些珠子若是落了地,作為觥的日子也就到了盡頭。」
風弄草香,帶走落紅成片。
骨中貴氣天成,連笑亦是縴塵不染,如雪風清潔。
「真是個難纏的人。」
夜月不知,無人能測,誰又找回于世間頑強活著的意義時,又一場生死浩劫與永恆別離即將奏響。
千里之外馬蹄聲聲,車中白衣勝雪,玄衫潑墨,糾纏的影子落落寡歡。
行數日,抵劍南綿竹關外,幾天未曾休息的破月閣閣主叫停了馬車步落芳草萋萋上。放眼而去,遠山影綽如臥龍,山巔蒼雲連綿,高遠難料。
「過了綿竹關便進入毒王谷勢力範圍,多加小心。」清冷聲音淡淡吩咐,周圍部屬恭謹點頭。
遠離江湖硝煙的世外桃源終于也將赴身烽火,天地動蕩,干戈四起,生逢亂世何以為安?就算不是為了某個人,這片淨土也早晚要成為戰場的,畢竟一統江山不可能是殘缺的江山。
又一場暖雨將至,低飛的鶯鶯燕燕啼聲不斷,雜亂房內面壁而坐不停嘀咕些什麼的雪發老人忽地坐直了身板,身後半人高的石雕籠里兩顆圓潤滾石落下,清脆碎為兩半。
「老家伙,還是你說對了,古稀之年竟還有人來送一段劫數,看來,我去陪你下棋日子不遠嘍!」呵呵笑著轉過身,滿布皺紋的滄桑容顏笑得淡然,好像早就勘破生死,離了三界輪回。
許久不曾沐浴光明之下的身影推門而出時,房前搗著藥的年輕男子無比訝然︰「師父,您怎麼出來了?」
「有故人來,最後一面總是要見的。」仿佛是對屋外世界極為陌生,傴僂老者有些迷茫地招了招手,只有眼白卻無瞳仁的雙眼看起來有一絲可怖,「皓月,過來,帶為師四處走走,也不知道多少年沒有出這院子一步了。」
豈止是這院落,便是那房間都有三四年不曾離開了。萬俟皓月恭敬走上前去扶住失明老者,一步一步慢慢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