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淒冷，孤單影只，獨步幽靜僻道中，俯身坐于良久無人問津的秋千架上。撫琴弄曲，日日復之，喧囂沉寂，終得來此盡享片刻寧靜。
眾星捧月，銀雪映襯，一幅文人筆墨下的良辰美景，與我，卻不免憶起傷心處，六年前的今朝彷如重演一般清晰。
平陽侯邑一處尋常小屋，我倚靠在窗柩邊，輕輕揭起用粗制麻布做遮風避雨之用的一角，細看著外頭離別的一幕幕。
母親身著一身素色薄衣，在飛雪漫舞的冬日，她搖晃已凍裂的右手做著揮別狀，順著目光望去，是一小男孩一步三回首的依依不舍，或許他多麼希望這位婦人可以改變決定，小跑過去把他擁入熟知的懷中。然伴著一聲嘶鳴，馬車終還是將他帶往千里之外，亦是一個不可知的未來，隨著車轍的延伸，他的期盼已成空念。
當親子早已消失在視線所及之處時，母親幾日來的強裝掩飾無法再欺瞞自己，眼角的淚珠滑落，既然痛不欲生，就干脆伏在足以涼透全身的雪地上。抽泣聲雖小，然那寫滿歲月風霜的臉卻越埋越深，那白淨素衣的一塊已被臉頰旁滴落的淚串浸染。
我不曾踏出屋去，一是著實不知以何言語勸慰，二是尋思或許哭涕是治愈心傷的一劑良藥。
兄長和大姊、二姊悲楚得相問，我只有用如何不傷、怎得不痛八字以對。鄭青雖是我們同母異父的幼弟，然幾載的朝夕相處，使他的歡歌笑語、鎖顏蹙眉融入了我們平淡似水的生活中。
「鄭青遠離，你何苦斷了生念？」責怪卻又帶了些柔和的聲音傳來，母親听得出身後乃是平陽公主，此侯邑的女主，慌張中額頭沁出了汗珠，跪地急忙謝罪到︰「公主恕罪，奴婢因青兒一時失態，不曾欲求一死，望……」話語未完，已被一絳紫色衣裳中透著莊重與貴氣的女子打斷︰「今日你此番也是情理之中，本公主無意要怪罪于你失儀之舉，錦涵，雲落，先扶她起身！」
一聲「諾」後，母親已站起了身，眉宇間的那份擔憂之色稍有緩解。
「大雪日，瘦弱之人單薄衣竟還伏在霜寒之地，難道是求生？」
母親無言以對，垂頭俯身竟不知如何作答。
「鄭青歸父家，與你或許一世難再相見，痛到深處我能理解，然轉念一想，他離開至少可保不再為奴，從此自在為庶民又何嘗不是你願？何況，除了這幼子，不還有一兒三女需你照料？為了他們，你可也得撐得下去。」平陽的勸慰令母親露出了一絲難得的苦笑︰「公主一番勸慰，讓愚婢好受了不少，斗膽相問，公主可是有要事出侯邑去？」
平陽帶著些許笑意說道︰「與你交談幾言，倒險些誤了時辰。天色不早了，我得趕緊入宮去見父皇母後，你也進屋去吧！」
語罷，公主的身影也漸漸消失在茫茫天際中，而母親則在過道上站立甚久，只為默送。
憶往間，我的身子靠著一側的藤條，六年來，每每想到那一日的離別，即是難以自控的哀傷。
突然，感到有一雙手輕輕推了一下，秋千隨之微微擺動，不曾大驚，淡淡得說道︰「青兒，是你？」
「不錯，三姊，方才喚你幾聲，卻不答應？可是有心事？莫非‘月下孤影兮佳人嘆，盼君子兮以來逑’？」
幾句玩笑語過後，青兒倒覺不自在了，他不曾料想此刻我依舊滿面冰意，冷冷得回道︰「不要取笑我了，卑微如浮塵，怎敢多想風花雪月、郎情妾意之事？」一聲低嘆，令他更是不解︰「平日，三姊可不這般低看自己，為何事如此心傷？說與我听或許會好受不少。」
「同樣的雪天，若非忘了六年前，你不舍的離去，兩年前，你歸來，母親抱病離世？」
青兒頓時啞口失言，雪夜下的寂靜，更是平添了陣陣寒意，過了許久才慢慢吐出幾字︰「怎敢遺忘？不久後即是母親忌日，三姊，何不去與公主說明，好回鄉一趟？」
我瞥向站在一旁的他，眼角旁明明已是熱淚打轉，卻還一副笑意，等我不再陰郁。
「好，就依你，明日我去一試。若剛才壞了你原本大好的心情，還望別生我氣。」而他只是微微搖了搖，示意自己並不介懷。而我忽然意識到忽略了本該一問之事︰「只顧著傷月、傷雪，可忘了讓你說說怎麼這麼快就到平陽縣跑了一個來回？一路可順利？」
「以往公主差我去辦事，總是說不必太著急，不介意我在路上稍稍耽擱些時間，而此次，長公主命我不得有片刻的停留，完事，就快馬加鞭得趕回，所以才能速歸！歸來後，尋你卻不在屋內，料想定在此處，才迫不及待地趕來。」青兒一面說著一面替我推動著秋千搖擺，我沉醉其中，因為這可以令我感到一份難得的自在。
「如此看來，我是無緣听你講述一路上的所見所聞了？」
「原來三姊關心相問是假，想听奇聞異事才是真，此回真生氣了！」他故作不滿的語氣，然嘴角揚起的微微笑意還是出賣了他。
「敢生氣試試？信不信今後無人細听，到時看你滿月復的故事說給誰？」
輕微的笑聲，使青兒心中緊繃的那根弦稍稍松弛，因為表明此刻我不再是之前的心緒大不佳。
近兩年，青兒不斷地為平陽的命令奔走東西，而他途中經歷的人與事，讓我也學會了不少。
冷月下，是姐弟二人相與談笑的畫面，這般的閑暇時刻，是如此的難得，幾乎成為了我的奢望，終日的忙綠，留意一舉一動，讓我深感疲倦，幸有這一幽靜之處常無人打擾，青弟相伴，又令我愈加放松。
皓月照銀雪，瑟瑟冷風迎面而來，不禁打了個寒顫，此處終不宜留太久，與青兒道別後，歸屋休憩，明明第二日一早要起身忙綠，卻翻來覆去難以入眠，思索得是何言辭才能令平陽許我離侯邑兩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