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自己胡亂梳理的兩條發辮，扭七裂八的垂在耳朵兩旁，中分線分的極不對稱，媽媽看見也懶得管，妹妹和弟弟小，忙他倆和供銷社工作還忙不過來，哪有時間去管她，可是，妞妞就因為這樣，從小被鍛煉的董事又能干，成為媽媽得力的幫手。爺爺女乃女乃一大早起來，就去放鴨子割豬草去了，媽媽只有吩咐妞妞幫忙。
「妞妞，快給果果穿好衣服，你再去上學。」
「媽媽你先走吧，你去開你的門，家里有我呢。」
媽媽一邊說著，一邊急急地準備去開供銷社的大門，早飯還沒有吃到嘴里，妞妞只有等爺爺女乃女乃煮好飯，下課後抽空跑回去刨兩口。她們家就住在公社大院里，三間平房分別被爺爺女乃女乃、爸爸媽媽、和她們姊妹倆住著，弟弟擠在爺爺床上。學校離家很近，就在隔壁，跑快點進教室不會遲到。媽媽吃飯經常是女乃女乃給她送過去吃的，所以她才能因為工作積極，被評為先進個人，獎了那個摘刺梅用的大茶缸子。
供銷社在妞妞家的高坎上，有些早到的農民，站在高處，抄著兩手，大聲喊叫妞妞媽開門。
其中一個女人高聲笑罵道︰「陳海燕，你個龜子，太陽都曬到上了，咋還不來開門？」喊叫的女人是漢娃子媽，當地出了名的潑辣女人，嘴里不饒人，無理也要爭三分，可以說嘴巴能說會道，沒人能說得過她。她在地主家當丫鬟的時候，小姐待她不薄，教她識字，會寫毛筆字，繡鞋墊子的，找她畫繡花樣版的人不少。最近想入黨，和妞妞家走得近，有事沒事跑到供銷社幫妞妞媽的忙。
「你龜兒子急啥？急著回去嫁女是吧？」妞妞媽知道她沒有女兒，故意這樣說。
「我倒想有個女兒，可惜生了倆光棍，我們兩家打親家咋樣？」
「閨女那麼小，你咋莫名堂，真拿閨女開玩笑呢！」妞妞媽是有工作的人，怎麼可能把自己的閨女，將來嫁到農民家，何況自己是平壩子里的人，嫁到平壩，走路都舒坦，哪像這里，出門就是高山，自己呆一輩子就夠委屈的，還能讓閨女受這份罪？好歹把她們學供出來，離開這里才是正事。
「你莫說，還真是好事，我兒子將來有本事了，就娶你家閨女吧，哈哈哈」漢娃媽撿了便宜，笑得很開心。
「漢娃媽，你想的還美喲，你莫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豬八戒背媳婦一天到晚盡想美事噢！」妞妞媽展言子笑罵漢娃媽，周圍圍過來一大堆听熱鬧的人。
供銷社大門口早已經等了一群背著背簍，舉著水煙袋的男人和女人們，這一帶男女都喜好抽煙，每次進回來的水煙煙葉，賣得最快。不管穿的好壞，有了錢一定先買煙，煙的別名叫「衣祿」，到農家做客，他們會遞上煙說︰「來，抽口衣祿。」以此熱情待客。然後拿出珍藏的干核桃，柿餅讓你吃。
男人們陰丹藍的斜布衣裳補丁重補丁，上面沾滿油污和泥土，渾身散發著煙味汗臭味，頭發髒了的很久沒有洗過的味道摻和其中，媽媽剛來時，根本聞不習慣；女人頭上一律裹纏著黑色長絲布，遠看像戴著一頂黑大盤帽子，陰丹布的斜對襟衣服，還是過去的老樣式，大山里有的女人，一輩子也沒有走出過大山，這樣說有的人可能不相信，眼見為實耳听為虛，不信過去走一趟就知道了。
第一次出門，看見一列火車開過來，竟然有人吆喝︰「媽喲！你看那里有一條好大的長蟲。」她們把長蛇叫長蟲，她們經常來供銷社購買日用品，跟媽媽很熟，女人們臉上常年不擦雪花膏，臉上很深的皺紋，三十歲的人，常常誤認為，五十歲的人，媽媽就叫錯過一次，明明比她小很多，叫人家大嬸。
知道的人肆無忌憚地開媽媽的玩笑︰「陳海燕，你眼里沒有水是吧？你應該把她叫妹子，哈哈哈憑白無故，升了兩個輩份。」盡管妞妞媽也愛開玩笑，眼楮里沒水，這句話有點重，怎麼想心里怎麼別扭。說這話的男人是寶林子的爸爸，他說話從來不繞彎，所以時常得罪人，他才不管三七二十一，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今天把妞妞媽說了個大紅臉，不管怎麼說，好歹她是公社書記的愛人，應該給她個面子嘛。
妞妞給果果穿好衣服，在女乃女乃特意給他縫制的胸前大口袋里，裝上幾把帶殼生花生，他高高興興出去找小伙伴玩滾鐵環去了，一只手里還拿著爺爺新做的撥扭，多拿個玩具，免得小朋友跟他爭玩具耍。
妹妹甜甜，自己會穿衣服，妞妞每天都要給她梳頭，她也要梳和姐姐一樣的頭發，可是，天生卷發，頭發短的時候，滿頭亂卷像個羊女圭女圭，頭發細軟的怎麼梳都卷著，而且生長極慢。今天妞妞給她梳了兩個馬尾刷，在頭頂兩邊，卷的像兩朵花，妞妞拿鏡子給她照照︰「甜甜快看，姐姐給你梳的花。」
不時興燙頭發的年代，她顯得很另類，別人一說她像個「羊」女圭女圭，她會傷心地哭鼻子。今天姐姐梳了兩朵花，她高興了。
「嗯，好看，我喜歡。」
「你也出去玩踢毽子吧，我上學去了。」
「嗯，姐姐，再見。」
緊跑慢跑，「鐺！鐺！鐺！－－」早自習鈴聲響了，上課鈴聲快節奏的響九聲，下課鈴聲慢節奏的響六聲，李校長規定的，大家日復一日習慣著清脆的聲音。
李校長，在鐵路邊，自己拾了個大鐵釘，用來當擊打鈴聲的錘子，把鐵軌連接處帶有幾個小圓孔的廢棄鏈接鐵板，用一根長鐵絲吊在一年級教室屋檐下，擊打出剛才的上課鈴聲，山里小學獨特的鈴聲，空曠悠遠的傳很遠很遠。學生們听到鈴聲，飛奔進教室，教室里頓時，傳來了一片朗朗地讀書聲，不過，他們的鄉音太重，普通話已經變味，時常听不到廣播的山里孩子，以為那就是標準的國語。教師缺乏，教室又少，一至三年級一間教室，四五年級一間教室，這些孩子，記性好的把三年的課程一次學了，寶林子就是個人才，不但字寫得好，學習每次考第一，在班上當正班長，妞妞是副班長，寶林子把所有的工作攬著自己干，妞妞很佩服他，兩人關系很好。
沒到下課時間，鈴聲又響起來了，李校長吹著哨子讓大家站隊集合︰「今天接上級命令停課，大家去鐵路上拾廢鐵，勤工儉學，賣的錢用來修教室」李校長在講台上講完話，大家紛紛拿起勞動工具，順著鐵路兩邊，尋找廢棄的廢鐵。有些工具是學生自家編的，有的是勤工儉學賣的錢買的，每星期都有兩天勞動課，勞動工具就堆放在教室後邊。前兩天，他們還用它運河邊的沙子填操場，每個人要抬二十框，李校長親自拿著筆，記載每個學生搬運的次數，超額完成的，大會上公開表揚。
李梔為了掙表現，肩膀磨紅了，李嵐累的實在抬不動，一，坐在地上，不起來︰「姐姐，我們少抬點吧，我肩膀疼，抬不動了。」
「好吧，那我們每次少抬點，多抬幾回補上。」李梔不想落後，變個花樣，想補上。
李嵐撅著嘴，有點不高興︰「想把人累死，是不是？你一個人抬去，我不干了。」
「可以，今後我和別人搭檔，你可別後悔喲！」
「好嘛好嘛！跟你抬嘛。」李嵐抬得肩膀起了水泡，李梔其實也心疼她的表妹，凡事都讓著她，唯獨抬筐子干活沒法讓，頂多把重量盡量撥在自己這邊。李嵐肩上的傷還沒有好，今天又去勞動。
李梔和李嵐一組，（學校里，要叫學名，叫小名有人笑話，也就是當地人說的大名或讀——名。）王俊賀和章秋一組，每一組抬著一個大筐子，男孩體力好，跑得快，王俊賀他們已經拾滿筐，李梔她們才拾到幾個。
王俊賀、章秋謙讓她們說︰「把我們的先拿回去交給老師！我們再去拾吧！」
「不用，我們再走遠一點，會有的。」李梔不能白拿別人的，拒絕了。
「好吧，你們注意听著火車，火車快來了，只要听見火車聲，馬上躲開，我們先回去了。」王俊賀和章秋先回學校，同學們陸續都開始返校。
李梔和表妹順著鐵路軌道走了好遠，沒有見到廢鐵，走到一處隧洞里，終于見到她們想要的鐵釘，隧洞不是很長，從洞子這頭可以望見那頭碗口那麼大一處亮光。這時一列火車開過來，李梔一把拉過表妹，快步藏在大洞子旁邊專用的避車小洞里，呼嘯的列車，帶著陰冷的涵洞風，從她們面前刮過，列車經過時發出「 蹚 蹚」的巨大響聲，足足有幾分鐘，李嵐用小手緊緊抓住姐姐的手，手心都捏出汗來。
走出洞子，她們抬著筐往回趕，同學們早已不見蹤影，她們和大家離太遠了。急著趕路的李梔，沒顧得仔細听火車聲，正通過一座鐵路橋，一列火車快開過來，想跑出大橋已經來不及，火車越來越近，妮妮急的來回在鐵軌兩邊亂穿，妞妞先抓起框子，拎在鐵橋的過人道邊，接著拉上慌了神的妮妮，急忙快步跑到專用躲避火車的欄桿處，火車呼嘯而過，她們緊抓欄桿，強大的氣流沖擊力很大，站不穩很危險，整個橋身劇烈有節奏的晃動著。
站定後妞妞說妮妮︰「妮妮，你亂跑啥，記住，火車來了先別慌，順著一邊站保你沒事，東跑西跑的，你能跑得過火車嗎？想讓火車吃你肉，你就使勁亂跑吧。」李嵐嚇得臉色發白，一把抱緊李梔，膽小而柔弱的表妹，處處需要李梔的呵護，她們僅僅相差一歲，李梔當時不過是個不到十歲的女孩子。
回到學校，學生已經放學回家，只剩李校長一人，焦急的站在校門口，等女兒和李梔，遠遠地看見她們回來，懸著的心才一塊石頭落了地︰「妞妞、妮妮，以後要跟著大家一起走，別掉隊，听到沒有？倆丫頭真讓人擔心的。」
「我們記住了，保證以後決不掉隊。」
「妞妞，你爸爸找你，你快回去，不知道家里有什麼事沒有？」李校長告訴妞妞，他見過她爸爸。
妞妞見爸爸陰郁著臉，極度悲傷的神情以往從來沒有見過，走到門口听見爸爸說︰「我去縣里開會，听說文教局局長老許，被人用鐵釘釘死了，鐵釘是從頭上中心部位釘進去的，老許是個好人，他死的真慘！」
「小聲點，別讓人听見了。」媽媽怕別人听見，提醒爸爸。
「他不知道得罪了誰？下手這麼狠！他愛人受不了掛牌游街批斗，上吊自殺了。」
「還有誰被揪出來批斗了？」
「一中校長，老蔣，尖尖帽上寫著；‘打到臭老九，敵特分子，蔣介石的走狗！’」
「中學生不上課，戴著紅袖章，說他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到處抓壞蛋，喊口號！」
「會不會牽扯到鄉下來？我們公社沒有中學，所以沒有紅衛兵，小學生該鬧不起來。」
「我這次回來有任務，要抓幾個階級敵人出來批斗，我不知道該抓誰？不找典型不行，別人會說你立場不堅定，包庇壞分子。」
「名單里都有誰？」
「寶林子全家，還有其他幾家，共有十二個人。」
「不那樣不行嗎？」。
「只能如此，妞妞回來趕緊讓她離王俊賀遠一點，要讓他們劃清界限，地主家的兒子，不光彩！」早上還在開玩笑的人，一夜之間，突然一下變成地富反壞分子，寶林子（王俊賀）的爸爸還以為妞妞媽報復他呢！
「漢娃子媽是地主家受迫害的丫環，要她出來揭露地主的罪行。」
妞妞听完，扭身準備跑去找王俊賀，想告訴他，她听到的話，機警的父親一把抓住她，把她拖回來反鎖在屋里︰「你女子不知道厲害，放跑地主，你也要被批斗，會牽連全家的，你知不知道？」
「爸爸，放我出去，寶林子他又不是地主，為啥牽連他？」
「你不懂，孩子，這是運動，你不參加，有的是人整你，我幸虧，從文教局出來了，不然死的說不定就是你爸爸！」
「爸爸，我求你，不要抓寶林子，他還小，不懂事！」
「好，我盡量不動他。但是，你也得答應我，不許亂跑。」
「那你放我出來，我不亂跑。」
妞妞著急有什麼用？得想辦法，救救寶林子。
「我從小被賣到地主家當丫鬟，受盡了他們的階級壓迫，有一次，我不小心，摔壞一只古董花瓶，被地主老財用皮鞭打得我滿身都是傷痕，餓了我幾天幾夜，差一點死去，是毛主席、共產黨讓我們窮人翻身做了主人，我們要堅決擁護毛主席，擁護共產黨，堅決打倒地主分子，堅決打倒地主老財！」漢娃子媽的血淚控訴，引起民憤，大家邊呼口號，邊用泥土、雞蛋、石子砸向寶林子全家。爺爺戴的尖尖帽子上寫著「打倒大地主分子xxx！」，女乃女乃戴的尖尖帽子上寫著「打到大地主婆xxx！」爸爸是地主兒子，媽媽是地主兒媳，他們低著頭，雙腿跪在用課桌搭好的台子上，被幾個民兵使勁的按著頭。
「走！我們去抄他家，沒收他們的財產！」
「走！我們馬上去抄！」一幫人在妞妞爸爸的帶領下朝寶林子家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