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莊的王老五最近很高興，走路都帶著小跑。家里的小母豬如花頭一次懷孕，竟比別的豬肚子大得多，顯然這一胎能產不少崽兒。懷著對未來美好的憧憬，王老五一早就去村外打了很多豬草，中午又哼著山村小調兒回了家。
還沒到家門口，就遇見村里游手好閑的小青年「瓦楞」，「瓦楞」兩眼直放光︰「五叔，快回家看看吧，你家如花生了！一胎六個！有一個還……」
王老五還沒听完，撒腿就往家跑。
院子里擠滿了各位父老鄉親，王老五家還從沒這麼熱鬧過。王老五一來，人群自動閃開一條道。
第一次當母親的如花似乎有點不知所措，戰戰兢兢地靠著豬圈最里邊的牆角站著，竟連躺下來喂女乃都不知道。旁邊有五頭粉紅色的小豬仔，腿兒還站不直，有點哆嗦，迷茫地叫喚著。
「還有一頭呢？」王老五在豬圈里反復搜尋，才看到就在自己眼皮底下，一只和斑駁的豬圈牆幾乎融為了一體的小花豬，前腿和頭都趴在牆上，似乎很想爬出來又沒有成功的樣子。
王老五注意到這只小花豬安靜得出奇，臉上好似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任憑外面怎麼喧鬧，只是絕望地趴著，一聲也不出。
王老五翻進豬圈，憐惜地把小花豬抱在懷里，輕柔地問︰「怎麼這麼乖啊？俺叫你‘小花’好不好？」
死氣沉沉的「小花」終于抬起頭來，悲憤地看了王老五一眼。
王老五完全忽略了它的雄性尊嚴，依舊抱著它「小花」、「小花」地叫著，輕輕走到如花面前，伸手摩挲著如花的頸部。如花听話地躺了下來。
王老五知道，頭胎的母豬常有不太願意喂女乃的，為了防止如花鬧情緒，他一手擋住如花的視線，一手試圖把小花豬放到如花的肚皮下面。不料安靜的小花豬忽然拼命掙扎起來，尖叫著用前腿抱住王老五的手，死活不下去吃女乃。如花也被它的叫聲所驚，「騰」地站了起來，不安地來回走動，再也不肯躺下。
王老五沒辦法，只好環顧四周︰「各位街坊，俺家的‘小花’不肯吃女乃，你們有什麼好辦法嗎？」。
隔壁開飯館的孫二娘「嘖嘖」了兩聲︰「這只小豬生得弱，恐怕是養不活的了！你還是不要白費力氣了，直接把它賣給我，做個烤乳豬吧！」
小花往王老五懷里縮了一縮。王老五心中不忍︰「俺覺得這小豬通人性哩！俺舍不得賣掉它，可它又不吃女乃，這可咋辦呢？」
正在這時，一個胖得像只小皮球一樣的小男孩滾了進來，沖著孫二娘直喊︰「娘，我餓了，我要吃女乃！」
孫二娘笑著罵道︰「好你個小屁孩子！都三歲半了還要吃女乃，改天抹點辣椒，我看你還吃不吃！」一面說著，一面把那小孩抱在了懷里，解開上衣就喂起女乃來。
旁邊的男人們在偷瞄了兩眼之後，礙于面子，紛紛退散。孫二娘渾然不覺，一抬頭，還問呢︰「哎？怎麼一會兒功夫，少了這麼多人？」又轉頭向表情尷尬的王老五道︰「你家這只小花啊，你是沒看見啊，剛出生的時候可怪了，一團黑雲壓頂，豬圈里嘛都看不見啦！後來就是一聲慘叫，听起來倒像個男人的聲音，可是叫得都變聲了，也听不懂到底在叫什麼……」
孫二娘正絮絮叨叨地說著，突然覺得腳下有些異樣，低頭一看，那只小花豬竟跑到自己腳下來了，抬起頭眼巴巴地瞅著自己胸前。
「俺滴個娘來！」孫二娘驚叫道，「這只小豬不會是想吃俺滴女乃吧！」
她懷里的「小皮球」一听，立馬停止了吃女乃，麻利地從她懷里出溜到地上，踢了小花一腳︰「你走開！那是俺滴，不給你吃，不給你吃！」
王老五陪著笑蹲下來，哄那小孩道︰「干嘛不讓它吃啊，小豬吃人女乃你見過嗎，多有趣啊！別的小孩可都沒見過呢！」
「小皮球」想了想，忽然改變了主意，抱起小花向他媽撒起嬌來︰「我要看小豬吃人女乃，我要看小豬吃人女乃……」
孫二娘饒是大大咧咧，臉上也有些掛不住了，大罵王老五耍流氓，擰著「小皮球」的耳朵就回家了。
听著「小皮球」刺耳的長嚎聲，王老五搖搖頭，嘆著氣走去他的豬圈，把小花撂在了一邊。
※※※
夜幕終于降臨了。天蓬元帥始終餓著肚子趴在豬圈門口的地上。
豬圈那邊一陣陣的臭氣燻得他幾乎窒息。
不想睜眼，不想掙扎，也不想呼吸。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啊，到處都充滿了丑陋和骯髒。原先那些老朋友用得著他的時候就笑眯眯，現在他倒霉了，一個個全都裝聾作啞，不聞不問。
「這樣的世界根本不配我來生存！」天蓬元帥在心里吶喊道，「為什麼人人都這麼的自私和冷漠？」他卻忘了自己也曾經自私和冷漠過。
更深人靜，無星無月，周圍一片漆黑。家家戶戶的燈火早已熄滅，或者，根本就沒舍得點。天蓬元帥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抬頭仰望天空——什麼也看不見。幾片雪花落在了他的長睫毛上，慢慢變成水。
「我真蠢，有哪個天人還會對一只豬感興趣呢，哈哈哈哈哈……」內心苦澀的笑意伴著淚水溢出眼眶，悄悄掉在腳下的泥土里。
「天蓬，天蓬元帥！」耳邊忽然響起壓低聲音的呼叫聲，天蓬意外地看到了三個故人，三個他甚至都沒想到會來看他的人。
太白金星、武曲星君，以及嫦娥仙子。天人們華美的服飾像熒光般閃亮。
事實再一次糾正了他的偏執。天蓬元帥既意外又感動，同時還有點後悔。
以前太白金星請他幫忙設計蟠桃會的出場造型的時候，他雖然答應了下來，卻在暗地里笑話過他︰「都一把老骨頭了還那麼臭美。」
老實八交的武曲星君當初追女友的時候，也曾請他幫忙改過造型，他的努力雖然在客觀上促成了他們的婚事，但他也曾有一段時間逢人就說武曲星君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把他原來的設計給演繹成那樣……
沒想到落難的時候，他們竟都沒有忘記他！
太白金星還捎來了王母娘娘的問候，希望他不要氣餒，將來有機會說不定可以重返天庭。天蓬元帥笑笑，謝謝王母娘娘的好意，心知這一切不過是人家一時的同情，此番別過，時間稍長，誰還記得誰。
最令他意外的是嫦娥，那麼愛清潔的一個女人，竟然也私自下界，肯來這麼個小小的臭豬圈來看他。真是沒有比這更讓人……丟臉的了。
嫦娥什麼也沒說，只是輕舒袖，緩移步，慢啟芳唇，邊歌邊舞，為他低低唱了一首歌︰「千里遙聞動三軍，北風吹面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注1）
………………
王老五半夜起來上廁所，竟看到三位神仙降臨了自己的小院，其中一位美得無與倫比的仙子還對著一頭豬深情歌唱……第二天醒來他就趕緊跑去看郎中了，他懷疑自己得了 癥。
※※※
在眾位朋友，尤其是嫦娥女士的鼓勵下，天蓬元帥決定從頭開始，再續華章。
不就是變丑了嗎，沒關系，等咱長到成年，把法力慢慢修習回來，再把模樣變回來不就可以了？
天蓬元帥深知，從小養成的習慣對將來一生的影響是不可低估的，所以，從現在開始，先要練習儀態!
于是王老五發現，小花雖然仍舊不肯吃母女乃，但終于開始喝粥了，只不過它吃東西的姿勢極其怪異︰像人一樣正襟危坐，還用前腿一口一口地捧著喝，喝一會兒還找樹葉、草葉什麼的擦擦嘴!
王老五笑得嘴都咧到後腦勺上去了。
什麼都沒變，只是外形變了，一切都顯得那麼滑稽可笑。這也從側面證明了天蓬元帥那個「外形至上」的理論也不是全無道理的……
身為一頭豬，無論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再優美了。小花正自怨自艾呢，忽然感覺一雙溫柔的手把它抱了起來。抬頭一看，哇，原來這村子里也有美人兒，可惜已經遲暮了。
王老五趕緊從豬圈里出來︰「我說高夫人啊，雖說你生了個女兒，高員外有點失望，你也不用拿只豬代替吧……你們四十出頭了還能得個千金已經不錯了，別太強求啊！」
高夫人把小花抱在懷里，柔聲嘆道︰「我是看它可憐，長得這麼弱小，吃東西又這麼慢，不忍心讓它餓死。不如你把它送給我吧！」
王老五見狀，也是無可奈何︰「那好吧，瞧它那古怪的吃法兒，反正我是養不活它了！……」
※※※
小花跟著高夫人進了一個大點的院子，看院落規模、裝飾陳設應該是個小小的鄉紳之家。門口一個穿黑衣的家丁，見高夫人來了，笑道︰「夫人，您出去這麼半天，怎麼也沒帶個丫環陪著，倒抱了頭豬回來了？」
高夫人也笑道︰「我也沒什麼事，本想到孫二娘家，問問她家旺財小時候是不是也像翠蘭這樣愛哭，正好看見東頭王老五家生了只小豬不肯吃女乃，這不，我把它抱回來養養看。養活了就把它拿給翠蘭玩兒。對了，它叫小花，你先去給它洗個澡，待會兒送到我房里來。」
家丁應了聲，接過小花自去洗澡不提。
高夫人回到房里，從丫環手里接過女兒翠蘭，見她臉上猶帶點點淚痕，知她仍是愛哭的毛病沒改，也沒辦法，只是替她擦了擦小臉兒，準備給她喂女乃吃。不料翠蘭「哇」地一聲又開始哭了起來。
高夫人正在煩惱，忽听家丁敲門︰「夫人，小花洗完澡了。」
高夫人整理了一下衣服︰「進來吧。」
家丁手里一個托盤，一只被凍得慘兮兮的小豬哆哆嗦嗦地站在上面，眼看就要歪下來了。
高夫人十分生氣，斥責家丁竟敢用涼水沖它。家丁很不高興地退了出去，嘴里嘟囔道︰「一頭小豬罷了，至于麼。」
翠蘭在高夫人懷里，淚眼婆娑地透過睫毛縫看了那小豬一眼，忽然停止了哭泣，亮晶晶的小黑眼珠一瞬不瞬地看著它。過了一會兒，她竟伸出了小手，口里咿咿呀呀的，似乎想要模模它。
高夫人大喜，看來小花和女兒有緣，女兒一見他就不哭了！
不料翠蘭看了一會兒小花，竟又大哭起來，還手腳亂動的，高夫人差點沒抱住。
哄了好一會兒，這小東西才止了哭，開始往她懷里拱著要女乃吃。
高夫人終于放下心來。
………………
三年過去。
「小花，小花，來追我呀！」一個穿著粉色衣服，滿頭戴著粉紅花兒的小女孩兒迅速地跑過院子，小辮子一跳一跳的，身後跟著一頭穿著花花綠綠的寵物裝的成年大胖豬。
「小花真是越來越胖了」，高員外及夫人站在一邊議論道，「而且吃得也越來越多。這麼大一頭公豬給小女孩當寵物有點不像話了，不如問問孫二娘……噓……可別再讓翠蘭听見，不然又要鬧了……」
小花警惕地豎起了耳朵。
第二天，高員外一家發現小花不見了，小姐哭鬧得厲害，奈何家人遍尋不見……
※※※
高翠蘭姑娘馬上就快二十歲了，比她小三歲的表妹今年也已出嫁，她的如意郎君卻還遲遲未出現。不是沒有人提親，可這姑娘都是看都不看就拒絕了。
雙親溺愛她甚深，也樂得她在身邊陪伴，竟什麼事都由著她的性子來。
翠蘭倚在繡樓最高的那道欄桿上，整日望著天邊的風景嘆氣。
大家只道她是女大愁嫁，卻沒人知道她究竟在想著誰。
她在想一頭豬。一頭優雅的豬。
注1︰這是借用唐代詩人高適的詩《別董大》，根據劇情小改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