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日上巳節又到了,翠蘭懨懨的不想出去,無奈丫環小桃雀躍得很,最後竟被她硬生生拉出了門。
馬踏泥香蝶兒鬧,風拂花蕊燕子窺。一對對紅男綠女在野地里、草叢中、山坡上追逐試探,或歌或舞,或酒或詩,好不熱鬧。
「可是這一切都和我無關。」翠蘭悶悶不樂地想著,回頭一看,小桃早就不知野哪兒去了,只留下她一個人郁郁而行。
「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春風復多情,吹我羅裳開。」(注1)
也不知是誰家女子的歌聲,惜春傷春復盼春,女兒家熱烈纏綿的心思昭然若揭。
翠蘭覺得這歌詞仿佛就是在說自己的心事,不禁舉目看向歌聲的來處。不料還沒看到唱歌的女子,倒是看見一個華麗麗的帥哥從樹林後面轉了出來,翠蘭的心仿佛瞬間停止了跳動。
帥哥的身後跟了好多眼冒桃心的姑娘,一個個花呀果呀手帕呀什麼的往他身上直拋,希望引起他的注意。
翠蘭覺得這情景真的好熟悉,與當年在忉利天上的時候何其相似。他永遠光鮮亮麗,被一群女人圍著;她永遠平凡自卑,在一邊默默看著。他似乎永遠都不缺人愛,她則永遠都在等他回來。
然而今世已然不同,他也做過了她的「小花」,這是不是會讓他們的距離拉近一點兒?想到這里,翠蘭忽然有了一股勇氣,紅著臉,第一次當著別人的面唱起歌來︰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注2)
歌聲一起,眾女漸漸停止了喧嘩。那帥哥也終于注意到她,一雙慵懶的美目透過釵光鬢影向她斜斜地看過來。翠蘭期待的目光仿佛可以點燃整個樹林。
也許是感覺翠蘭有點熟悉,帥哥分開眾人,徑直走到她面前︰「歌唱得不錯,人長得就一般了。有點面善,我們以前見過嗎?」。
仿佛鋒利的刀片毫不留情地劃過心髒,翠蘭呆了一下,慢慢搖頭︰「不……翠蘭……沒見過你。」
「翠蘭?」帥哥眼楮閃閃的,似乎還要說話,一個打扮得特別妖冶的女人突然出現,沖過來挽住他的胳膊,頭上的彩翎閃閃發亮︰「姑娘,別胡思亂想了,他是我的,你唱得再好也是白費功夫。」轉過頭來,粉面含春威不露,「是吧,夫君~~~~~」。
帥哥似乎想躲又不敢躲,求助地看向周圍的粉絲們,然而那一聲「夫君」叫得搖曳多姿,把周圍的女孩全嚇跑了。
「他已經不認得我了。他已經結婚了。」翠蘭失魂落魄地反復念叨著這兩句,也不知道是怎麼回的家。
※※※
豬剛鬣怒氣沖沖地回到雲棧洞,飯也不吃,話也不說,一只手按在大腿上坐著生悶氣。
卵二姐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摔︰「怎麼,又變了身偷跑出去騙人家小姑娘,被我抓個現形,你還有功了?還敢不吃飯?不吃拉倒,餓死你我再嫁個更好的!」
豬剛鬣辯解道︰「那怎麼是騙呢?我本來就長那樣,是帝釋天派人把我扔進了豬肚子里……再說,當初你逼我入贅雲棧洞的時候,我雖已成年,但畢竟才三歲,法力微薄,打不過你這個老妖婆,這樁婚姻不能算!」
「你說什麼!」卵二姐的雞窩頭氣得更加炸開了,「十七年來天天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誰還不知道誰?在我眼里你一開始就是頭豬,我嫌棄過你嗎?逼婚?那麼多知冷知熱的男妖我不嫁,為什麼偏偏選中你這頭女敕豬?還不是我心疼你,看你可憐?當初你要真不願意的話,一頭撞死,我也沒辦法,可你並不是那樣……」
「當初我也不知道你實際上是長這樣啊!」豬剛鬣忿忿不平。
「終于承認變身的是騙子了啊!」卵二姐嘲諷地笑道,「沒錯,我承認當初我是耍了點陰謀,可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假相又怎麼樣,真相又怎麼樣?對我來說你就是變成天仙也跟現在沒有區別!麻煩你睜眼看看現實吧,接受你現在的樣子吧!你這只丑豬就配我這只野雞,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被洗腦這麼多年,豬剛鬣也被她說得泄了氣,耷拉著一對大耳朵,終于舉起筷子準備吃飯。忽見卵二姐抬起就走,隨口問道︰「你干什麼去?」
「拉屎!」卵二姐沒好氣地回答。
剛咽下的一口菜瞬間反了上來,豬剛鬣翻了翻白眼,閉上嘴,又把反上來的部分咽了回去。
※※※
床前明月光,地上鞋兩雙。卵二姐心滿意足地在豬剛鬣懷里睡著了,呼嚕聲比男人還響。
也許是投了豬胎的緣故,豬剛鬣發現自己這一世變得特別能吃又能睡。然而今晚他卻有些睡不著了。
到底是什麼事讓自己的心一直沒放下呢?
離開這個女妖精?這似乎太過無情了……她雖粗俗,又騙婚+逼婚,但這十七年來對自己倒也不錯。雖然沒有上一世的老婆溫柔可心……咳,怎麼又想起她來了,這會兒人家不定在天上怎麼風流快活呢……
豬剛鬣翻了個身,想要忘掉剛才的念頭,腦子里忽然又冒出白天唱「春日游」的那個姑娘來。那姑娘的眼神,好像在哪里見過。到底在哪里見過呢?
「天蓬元帥,天蓬元帥!」窗外突然響起一個細聲細氣的女聲。很久沒听到有人這麼叫他了,豬剛鬣心知是故人,輕手輕腳地起來,又變了身,才推開門出去。
原來是玉兔。她變成一個小丫環的樣子,手里拿著半顆蟠桃。
「天蓬元帥,嫦娥姐姐叫我來看看你怎麼樣了?今天王母娘娘夸獎嫦娥姐姐新編的舞跳得好,賞了她一顆蟠桃,她不敢不吃,但特意留下了半顆給你,希望你吃了它,能在人間長命百歲。」
豬剛鬣盯著那半顆紅彤彤的蟠桃,上面的齒痕已被嫦娥盡數切去,整整齊齊、干干淨淨,在月光下泛著動人的光彩。這蟠桃就像他們之間的友情一樣,毫無一絲曖昧、污穢之處,卻清潔而又真摯,讓他的眼眶發熱。
豬剛鬣接過蟠桃,感激地說道︰「勞煩仙子想著。我現在改名叫豬剛鬣了,很威武吧,呵呵。我也結婚了,老婆是個鄉下粗人,我就不叫她出來見客了,免得驚了大駕。以後相見難期,請嫦娥仙子千萬保重,我在地上為她祈福!」
玉兔答應著,便要離開。豬剛鬣復喃喃道︰「還是仙子有心啊!哪像我那個前妻和那些相好們,早把我忘干淨了!」玉兔在半空奇怪地轉過頭︰「你不知道麼?你前妻早就為你自盡,下界投胎來了!听說在高老莊當了位小姐,怎麼,你娶的人竟不是她嗎?」。
豬剛鬣有如五雷轟頂,電光石火之間,前妻的目光、幼時那個疼愛自己的小女主人、今天見過的那個姑娘一時之間融合在了一起。
※※※
「翠蘭,翠蘭!」
翠蘭正在床上默默流淚,忽然听見一個男人的聲音叫她。
「誰?!」翠蘭翻身而起,拿被子蓋住身子。
「我是小花啊!你不記得我了?」一只小豬站在翠蘭面前。
翠蘭轉過頭去︰「為什麼不說自己是天蓬元帥呢?是不想提起當年在天界的事情麼?」
小豬低了低眼楮︰「你怎麼這麼傻。為什麼不告訴我呢?你又怎麼認出我來的?」
翠蘭苦笑︰「因為我愛你,所以我願意追隨你而來,所以我一眼便能看出你這只小豬的不同。可是因為你不愛我,所以你沒認出我來,所以你竟和別人結了婚!」說罷不禁伏在床上哀哀哭泣。
豬剛鬣忍不住變成天蓬元帥的樣子,上前攬過她柔弱的雙肩,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我真沒想到你會跟來……你等著,我一定回去把那婆娘休了,回來娶你!」
翠蘭一听,立刻把豬剛鬣推開︰「你說什麼,再休一次自己的老婆麼?我也是女人,我知道被休的滋味!休了自己的妻子,再來娶我,你讓我情何以堪呢?我問你,她是不是真那麼惡劣,到了要讓你休掉的地步?」
豬剛鬣呆愣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因為過于激動,他竟失神變回了豬剛鬣自己的樣子。
半晌,他的長嘴哆嗦著說道︰「可我……並不愛她。我愛的是你!」
「愛的是我?」翠蘭冷笑道,「這話,你原先拋棄我的時候,是不是也對她們這麼說過?」
豬剛鬣再次語塞。的確說過。可那是……
他不知道要怎麼才能讓翠蘭相信自己這一次是真的悔悟了︰原來最愛他的人一直在他身邊,他卻到現在才懂得珍惜。
忽然模到腰間那半顆蟠桃,豬剛鬣欣喜地拿出來,奉獻到翠蘭面前︰「這是王母娘娘的半顆蟠桃,嫦娥仙子送我的,我還沒舍得吃,現在正好你吃了它吧,我要讓你長命百歲的,不,是千歲,萬歲的!這樣你該明白我是真心的了吧?」
翠蘭哭道︰「我的夢已經破滅了,長命百歲對我來說還有什麼用?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見你!」
「好吧,不管你怎麼想,以後我一定會對你好的,我會用行動讓你看到我的真心!」豬剛鬣臨走留下這麼句話。可是一旦回到雲棧洞,看到滿面烏雲籠罩的卵二姐,豬剛鬣又氣短了。「說,到哪去了?!」「……」
※※※
今天是卵二姐的忌日,將近五百年來,豬剛鬣每年都記得回來給她上墳。
他一直對她心存內疚。那個從來都是身體壯碩,精神健旺的女人,自從發現他常常偷跑出去見翠蘭,甚至做夢的時候、和她歡好的時候也會叫出「翠蘭」的名字,就忽然變得不再快樂,也不再喜歡打理洞府,不再愛做飯,卻愈發愛上了喝酒,沒事還找別的妖精打架,身體也一天不如一天,如此不到一年,竟悒郁而死了。奇怪的是,她一直沒去找翠蘭的麻煩。或者,她去過了,翠蘭和她說了些什麼,這些豬剛鬣都不得而知了。
五百年了,高員外的府邸早已易主,高翠蘭也被豬剛鬣接進了雲棧洞。他這些年來想盡了各種辦法去弄靈芝、人參、何首烏等等各種延年益壽的東西,偷偷混進水里、食物里給她吃,她卻只是沒死而已,容顏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這幾百年來她常常對著鏡子看著自己的白發和皺紋流淚,始終都不肯接受他。
「是啊,雖然沒死,卻已老成了這樣,她自然會覺得了無生趣。讓她再投一次胎,我再去找她?誰知道她會投去哪里?到時候我再認不出來怎麼辦?再說了,萬一也變成豬可就不好看了。」豬剛鬣暗自思忖,「要是有什麼東西像王母娘娘的蟠桃那樣,吃了能夠青春永駐,長生不老就好了……」
注1︰這是南朝樂府民歌《子夜四時歌》之《春歌》中的一首。注2︰這是五代詞人韋莊的小令《思帝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