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翹與玄機 第四節 有花時節知難遇,未肯厭厭醉玉樓

作者 ︰

我有點擔心。

魚姐姐成天和我講故事,听得我成天昏乎乎的,仿佛坐在秋千上,穿過一路木香棚荼靡架,拂過蓮花池牡丹叢玉蘭枝頭,看不盡玉馬櫻金雀藤瑞仙花,直蕩到長安天際,重重宮闕連著金燦燦漫天雲霞,呼一下掉進南曲的泥瓦中,埋到那無盡的灰色里。

「蘇嬤嬤,你還記得你丈夫嗎?」。我問。

「那還能不記得?不過說起來,這麼多年了,還真記不清了。」

「你們是縫在一起,用一樣的五谷化出來的嗎?」。

「什麼?」

「人為什麼要連在一起?有什麼好?」

蘇嬤嬤同情的看了我一眼。

「魚道長和你說什麼,你听著就是了。她是讀書人,話深得很。你當真去費那個腦子干嘛?」

「可魚姐姐說我以後要嫁人的。」我急道。

「當然要嫁,嫁了就兩個人一起過唄。好是過,不好也是過,哪有一定要怎麼樣。」

「我要留在觀里,和你們在一起。蘇嬤嬤,我一直在這兒,好不好?」當然好,我說起來就覺得高興。

蘇嬤嬤竟急了︰「那怎麼行?魚道長是被人傷了心,想不開,都不對呢。哪有一個女孩兒家,好端端說要這樣過的?成什麼了?」

我嘴撅到比鼻子還高,她也只當看不見。

蘇嬤嬤漸漸不象蘇嬤嬤了,我說什麼她都不同意。

下午見到左公子,我才又高興起來。國香公子也有他這麼白,方臉寬肩,璀燦燦寶石般一雙眼楮,比左公子還有氣度,可到底是官宦人家獨子,不及左公子親切隨和。父母管得緊,不象左公子幾乎天天來。「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我暗念,欠腰道了個福︰「公子請進。」

連黃鶯兒也高興起來,將嗓子借我用一用。

左公子進去了。我微笑著抬起頭,只見高高樹冠襯著天,那搖擺的綠色歡愉,一心要溶進無邊的湛藍里去。我笑笑,輕手輕腳走到房沿下。

「昨夜在集香樓,見一女子簪著茶花,才想起是佩茶花的時節了。只可惜衣裳對,人卻不對。這白茶花,戴你頭上,方才你不負它,它不負你,真正美事一樁。」

「花真好,你且放下吧。」魚姐姐的聲音。

「你這偏髻正相宜。我來與你別上。」

男子的溫柔也是明亮的,象貼在我背上的下午的陽光。只听他溫溫絮絮道︰

「李近仁這回可吃了苦頭。同行告他私販官貨,雖是誣告,也得拿出錢來孝敬打點。他銀錢是出了,怎知那司戶佐見他是位財主,一再索要,李近仁不肯了。惹惱了人,案子胡亂遞了上去。現壓在京兆尹溫璋那兒。李近仁這兩日關在宅里,把個臉也唬黃了,撓是眼楮小,也裝著斗大個慌字。八方尋人說項。

「哦,」魚姐姐抬起眉,整了整衣袖︰「難怪那日止柏說他家鎮日閉著門。」

「溫璋那陣巴巴過來討你好,幾句話不合意就被你‘松蘿前處是高山’給請了出去。」左公子笑道︰「李近仁這會急得想認他做爹哩。」

魚姐姐沒有表情。

「李近仁方圓有度,對人好起來知冷著熱——我原以為你為這個和他在一起——還寫什麼‘焚香出戶迎潘岳,不羨牽牛織女家’,竟看得我嫉妒起來。」

「一時有那興頭,寫過罷了。」

左公子愣了一下,道︰「李白或許是為你寫的,‘永結無情契’。」

這回她卻笑了,末了說︰「你也算知道我。」

他便看著她,她也看著他,一臉你知道我,我知道你的神氣,然而他臉上漸漸現出不服氣的神色來。魚姐姐給他看著,有些坐不住,站起身要去取茶具。不料左公子忽地一下伸出手拉住他︰「我喜歡一個人,總要憐她惜她,你有沒有,半天,一年,幾個一起,有沒有?」

我現在知道左公子是所有人中最帥的了,他那大眼楮里質疑與戰斗的光芒,臉上那絲象要去拆穿謊言的孩子的調皮不合作,我撐著眼楮,眼皮也不舍得眨一下。

沒顧上看魚姐姐,听聲音仿佛被他捏著,挺痛︰「我這兒就這樣。非要和你一樣?」

「你有什麼不滿意?」他逼上去,追問道。

魚姐姐仰著頭,嘴紅紅的,抿成一條線。

就這麼僵持著,忽的,左公子把手垂開了。這時能垂得這麼瀟灑的,也只有左公子了。他轉身悠悠走開去。

魚姐姐站在原地,趔趄了一下,只拿一雙眼楮跟著他。

「夫妻有什麼好?」下一回她喚我,我先問。

魚姐姐和蘇嬤嬤,為這個不要我?

她懷疑的看著我︰「你沒听出來?」

「沒有。」

「和你講也是白講。」她賭氣似的說。

我才不擔心她不講了。我知道她喜歡講。

「左公子辭了劉尚書,也不便再讓我留在汾川。」她果然講了起來︰「他說他家人多規矩多,我去也無意思,在江陵等他便是。他謀了職位便同我去京城。我知他知我出身貧賤,卻無規矩拘束。又自持才盛,難免心高,不讓我去是體恤我。他這份心我明白。他一里一里的遠了,我坐在房里寫詩,每一里都陪他走過一般︰

‘山路倚斜石磴危,不愁行苦苦相思。冰銷遠澗憐清韻,雪遠寒峰想玉姿。莫听凡歌春病酒,休招閑客夜貪棋。如松匪石盟長在,比翼連襟會肯遲?雖恨獨行冬盡日,終期相見月圓時。別君何物堪持贈,淚落晴光一首詩。’

這一寫,好象他便沒走遠,離我近了。後來我就常寫。在汾川我才知道,人滿足時,竟沒有詩的,也無語可形容。在江陵我又寫起詩來。可又和從前不一樣。我有了李億這麼個人,我寫詩給他,等他回來。每寫一次,我就更確定。就象從前,我相信我要寫詩。

第二年春天,他果然就來了信。說在京城謀了份差事,不日便要啟程。他叫我先出發赴京,暫居咸宜觀等他。我路上沒全听他的,繞道武昌。他還出來見了我一面。然後我就先到了長安,住進了咸宜觀。

我在咸宜觀等著李億。那時觀里還有信修老師太。漸漸夏天過了一半。我不再寫詩,只每天用小楷抄抄道德經。

有一天,信修師太端了一碗湯給我。她向來不大管我的。我看著她端湯進門時,我看到她眼里同情的意思。她一走,我把湯倒了。

我說我不再寫詩,其實不對,那天我寫了的。‘聚散已悲雲不定,恩情須學水長流。有花時節知難遇,未肯厭厭醉玉樓。’

在武昌發生了什麼事,我不知道。只知道秋風起來的時候,李家來了個家人。後來師太告訴我,李公子和夫人去了淮南上任。知平日我志慕清虛,便留我在這咸宜觀中,靜心修持,觀下產業亦歸我。

一切被結束了。並沒有我可以做的事。我唯有病一場。病好一點的時候,我想起一件事來,我想起一件事來,病好了一點。我走進師太的屋子,她卻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我一步跪到師太床前,拉住她的手。她死了也得把她拉回來,她還得答應我一件事。

‘師太,收我做女冠吧。’我向她說。

她答應了,她想想又說︰

‘你道號就叫玄機吧。’

我有了道袍,戴上了蓮花冠,就成了女道士。那寬大飄逸的袍子,仿佛什麼都能罩住,真好。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隻洲’。這是溫師父的一首詩。千帆過盡皆不是,還可以凝望。也不等什麼,只是凝望罷了。

我這麼想,也就這麼過。抄經誦經,有時試著臨摹花鳥人物圖,或者一個人對著天。有一天,我望著屋外的院落。」

是這院落嗎?我向屋外望去,前年栽的那米蘭長高了吧,桂花又要香了,去年偷偷摘的那些,酒在米糕上特別香,早被我吃光了,只分了塊給小墩。火燙的陽光也喜歡那一院涼沁沁的青石地板呢,躺到上面也安詳起來。靜靜的斑駁的光塊,這個寧靜的尋常的院落。

「我望著屋外的院落,胡亂想著。莊子會變成蝴蝶,不會變成一尾魚嗎?他說過‘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他又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兩只魚,一尾紅鯉,另外一只是巨大的白鯨。那麼大,卻有雙溫柔的眼楮,那分明,是李億的眼楮。很久沒看到的,又出現了。我這麼一想,鯨就不見了。洛神說,那鯨,我放他去海里了。她真象曹植寫的那樣啊,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她腰間的玉佩好眼熟,她說,是那鯨游去前留給她的,我識得,那是李億的珮。我這麼一想,洛神便飄走了,李白伸手呼道,且留呀。他被阻到了江邊。他釋然一笑,從水中撈出一個巨大的瑩黃色月亮來。他說,給你做鏡子吧。

我不敢去接,我知道,那鏡中也會現出李億,他也會和李億一道消失。我說,你作首詩吧,許久沒那樣的詩了。他嘴唇果然動了動,天啊,李白要作新詩了。我一字一字听得清楚︰

‘天長地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念著念著他臉上現出鄙夷的神氣,伸手鉤著那大月亮,倏地飛到天上不見了。

我驚異的張著嘴,才想起來那是他長相思里的老句子。

我望著空空的庭院。庭院里有一株玉蘭,一株梨樹,空空如也,卻什麼也放不下了。洛神飄走了,李白竟只能賦出一句舊詩來,那些從小陪著我的伴兒,他們教我守在這里,可他們不喜歡這里。

那一刻起院里沒了時間。我常常會覺得已經死去了,是一個鬼魂在這院中游蕩。或許我已經死了很久了,千百年,只是一直在一個地方,所以自己不覺到罷了。」

我不知不覺流了滿臉的淚。她沒再說什麼,我走了出去,淚水撐在我的眼里。我看到一個被水淹沒的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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