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翹與玄機 第六節 人世悲歡一夢,如何得作雙成

作者 ︰

是魚姐姐?

誰說只有兩句,這不就有了嗎?

我向里望去,見一青衣道人背對著我,正嘖嘖品著酒。他對面主人給遮住了,只隱隱傳來一絲香氣,紫色的。我的心一下收緊起來,努力朝那邊看。是紫色的絲袍,再住上看,近一點,那臉,真的是,魚姐姐!

她見到我卻不詫異,笑盈盈道︰「你來添點酒吧。」我見她面前放著一只白釉胡人抱囊壺,便端了添酒去。面前那青衣男子正向對席道︰「畫舸春眠朝未足,夢為蝴蝶也尋花。」這不又一句嗎?

我將那瓊漿對著白瓷海棠杯注下去,想問問他這是什麼地方,不料那瓊漿扭了個彎,飄帶一般飛上去,化作一個水霧般的女子,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

這不是方才不見的洛神?

「這是哪兒?」我欽慕不已,問她。

她轉眄一笑︰「你自個兒看吧。」

我循著她手指的方向往外看,廳堂外一個鋪著青石的院落,種著一株梨樹一株玉蘭。我一下呆住了。

「不對,你不是不進來嗎,你吟著詩走了,我看見的。」

「哦,你說那只會作兩句詩的女人的地方,」李太白從對座傾過身︰「她死了吧?」他皺著眉困惑道。

誰知洛神听了,以為說她呢,一低眉,叭叭化作兩顆淚水,在廳堂里飄來飄去。

「你有詩做,是永生的。」那淚水向李白道。

「公孫大娘要舞劍了,諸位。」是魚姐姐的聲音,我扭頭看,她神采飛揚,盈盈帶笑。再扭頭,青石、梨樹、玉蘭,沒有雪。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听」,那舞劍娘子邊舞邊詠。

這句不是寫她的罷?

她作了個漂亮的亮劍︰「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李太白又把月亮撈上來了吧,在他手里,黃澄澄的擎著。我仔細看過去,上面什麼也沒有。真的就是個月亮。

他道︰「我來鼓,助酒興。」

說罷就坐在那月亮前敲起來。那月亮比他人大出許多,圓圓的立著,黃澄澄一面大鼓。眾人且歌且舞,成禮兮會鼓,春蘭兮秋鞠,莫非是新生的歡舞?

青衣男子高掣海棠杯,朗聲道︰「為魚觀主慶生。」

我向院外看去,月亮升上來了,月亮不是在廳里當鼓敲嗎?這月亮彎彎的,銀光閃閃的,象是一把刀,懸在天上。是它引了我到這地方來的,它也能引我到天上去吧?只要我伸出手,抱住它。啊不對,它是刀,危險的,可不,要墜下來了,沉沉的一把刀,向我砍下來,我就知道沒這樣的好事,啊!

月亮沒了,刀也沒了,谷里只有濃香凝成的花,乘著晚風,一瓣瓣吹散開,佔據了這夜里的山谷。

過了兩日,我隨魚姐姐上山去訪趙煉師。他們在溪邊生了火煮茶。那淡淡的茶不好喝。我在一旁用細竹枝編了篾欄,擋住溪里的小魚兒。

魚姐姐扭頭道︰「任它們游吧,攔它們做甚?」

我本也想拆了的。見她往我這邊看了,便咯咯笑著,且讓那小魚多著急一會兒。

魚姐姐卻不管了,只同趙煉師說話︰「過兩日,我就回去了。」

趙煉師一怔︰「觀主上山也有半年了……何必回去?」

她微微含笑︰「何必一定留在這兒?」

「我見觀主悠然山間,覺得你是這山中之人。」

「我會寫寫‘庭前亞樹張衣桁,坐上新泉泛酒杯’,卻不是這山中之人。這山是你的。于我,」她笑笑,有點勉強︰「不過幻境。」

我看著他倆。他倆卻只顧說話,都不往我這邊看。我好不心煩,嗖地把竹篾抽了。那魚兒歡天喜地,一去不復返。魚姐姐還是沒有向我這邊看。

趙煉師正問她︰「來處不是幻境?」

這趙煉師八成給藥呀煙的燻壞了,神神叨叨的。魚姐姐的故事講完了,這兩天我正覺得悶,想回去了呢。我盯著魚姐姐。別听他胡說八道,魚姐姐。

魚姐姐正視著他,臉上閃過一絲惶惑不快。

呵呵。

一會卻又好了。

「喜歡的時候,就不是。就象在這兒,寫‘庭前亞樹張衣桁,坐上新泉泛酒杯’的時候,不是。」

我的山,我和魚姐姐的山,就此別了。

我是咸宜觀的,回到咸宜觀,將山里的帶回來的瓜果交給蘇嬤嬤,連帶一肚子新鮮話一古腦倒出來。一邊與她洗了瓜果,也分了給鄭嬤嬤。後院池塘的浮萍,前庭的玉蘭,一一來訪的賓客,竟在山中這麼久不見。咸宜觀啊咸宜觀,我的咸宜觀。

日子一一過來,我欣欣然迎去。魚姐姐也一一迎過訪客,與我倒底不及山里。我倒不再那樣小孩心性,一味計較。有時魚姐姐與人在屋里,我靜靜偎在檐下,覺我在那兒陪她也行。今天是左公子,卻不似上回機峰婉轉,只喃喃听不清楚,似細細咕咕煨著壺酒,醉人的香溫溫乎乎,也不用去問那是什麼酒。我斜倚著門楣,仿佛看到那枝枝蔓蔓繪著荷葉的屏風下,他正解著她的袍子。她不說話。他隱隱生出被擺布的惶惑,直到她的身肢漸漸變得柔軟,那薄薄的嘴唇松口氣,浮出了一向自若的笑。荷葉下,兩尾嬉戲的魚,雙雙潛到清涼的水中去了。「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良久沒聲音,卻突的輕輕一聲,水花一蕩,濺了一身。我輕漾著走回房間。鏡里人影昏昏,我不覺伸出右手,比劃了一下,竟是那日李近仁帶來觀中助興的舞伎跳那支綠腰舞的意味。又抬起左手,左手也對。我索性一扭腰旋身,鏡中竟開了一朵茉莉,影影綽綽,潔白姣麗。那袖兒得了意,一拋,帶三分調皮。那裙兒翩翩一轉,茉莉便在微風中開啟了。原來這身兒是茉莉,舞動里有清香。

我簡直舍不得停,和著那神秘的仿佛在我身子里的韻。翩如蘭苕翠,宛如游龍舉,對,就是這樣。直到實在舞不動了,方伏到地上。「臨風興嘆落花頻,芳意潛消又一春」,我輕輕念著,听見院中拉門。有腳步聲,踩在青石板上,是左公子的。一步,一步,月光里,一聲聲踏著,漸漸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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