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翹與玄機 第七節 別來清宴上,幾度落梁塵

作者 ︰

我現在知道,每個人都是天生的舞者。你只管揚起你的手,等那韻來,將你的身交與它。有時無事,有時魚姐姐與人在她房里,我便開始了我的舞蹈。有一次我覺到那逸逸托起的袖是學了長安天際的雲,長安的雲便被我牽來袖邊了,又一次那一欠身分明是左公子的飄逸灑月兌,左公子也來與我同舞了。國香、李億,曲江畔緩緩飄墜的杏花,香爐里身姿裊裊的青煙,與我同舞的越來越多。我為李公子穿上了洛神般水一樣的衣裳,他大概總要與眾不同點罷,舞姿最妙時他方來。然而與左公子他們舞,我最是自在隨意。盈盈伸出手,如花兒初初吐了蕊,千枝萬柯,盡是花木飛舞喧鬧,個個是我,春光中攪亂了奼紫嫣紅。

我不一樣了。蘇嬤嬤一日跟我說︰「魚觀主說你字現在怎樣?」

我吐吐舌頭,近日我把字也寫得跳舞似的,魚姐姐看了直搖頭,說我根基淺,不能這樣寫。

「總該能寫好些字了吧?」她不甘心,滿懷希望的看著我。

我有點不樂意她小瞧我,又見她央求似的盼著我說是,只得道︰「字當然是能寫的。」

她高興起來,躊躇道︰「我跟太虛觀陳嬤嬤說了,她去跟她們觀主說說,許能收下咱們。你既能寫字抄經,這事看來能成。」

我只瞪著她。她說︰「你也快大了,我們倆離開這罷。」

我一听,呼地一下站起來。待走開,又畢竟不想弄僵了讓她傷心,竟定在那兒。耳里只听她一句句懇切道︰「你大了,添了許多心思,又跟魚觀主學了學問,我的話你不听了。我這些年看魚觀主,是也不是壞人。可千百年人人講的規矩,總該有道理在。你跟她近,我怕她以後難免不好。」

現在我這麼好,蘇嬤嬤一點也不覺得?

反正定是不好。魚觀主不好,我也不好,現在好,以後也不會好。和她辯,她也還是這麼想。千百年人人講的規矩,我說什麼有用嗎?鄭嬤嬤說的︰「天生風騷呵,不得有好命!」還有那個趙煉師,說這兒是幻境,他那空蕩蕩的山就不是。我感到孤單的挫敗,流下兩行淚,讓她看出來也無用,她不會再象小時候那樣一見我哭就哄我讓我。我默默走開了。

夏末秋初,咸宜觀來了個客人。

是蘇嬤嬤延進來的,看樣子她也不認識,大概見他氣概過人,請進來不該有錯。

我從沒見過魚姐姐臉上有這種表情。

我想起我小時候,總想著有一天會遇見娘,伏在那軟和的葛色衣裳上一哭,就什麼都好了

「溫師父。」她叫道。

咸宜觀就變得喜孜孜的。我喜孜孜的去備茶具,向蘇嬤嬤要點心,蘇嬤嬤將點心遞給我時,我又覺得她還是蘇嬤嬤了。喜孜孜的對她傻笑,看得蘇嬤嬤也高興起來︰「這麼大了,還象個孩子。」

捧了茶水點心進屋,魚姐姐正溫柔的笑著。多年前的溫暖,微弱水潤,在她眼底餳開,似乎靜靜無窮,卻小心翼翼不大說話。溫師父倒是興致勃勃談笑風生,說到他新任國子助教,今是赴京來上任的。又講起近來經過。我捧著那平日不用來待客的青玉雲紋杯,輕手輕腳,生怕不一留神磕到個角兒。好歹將茶刷放下,松了口氣,只見溫師父沉吟了一下,想要說點什麼,空氣中馬上有一種緊張,只听他道︰「幼薇,這些年,一直沒機會當面對你說師父對不住你。李億的事,讓你委屈了。」

沒人說話,一直沉默著,這樣沉默到某個時候,好象又可以說話了,他又說︰「他娘子家大勢大。他狀元出身,一身才氣,一腔抱負,也難——你若是一般女子倒罷了——全怪師父考慮欠周,害了你。」

她低著頭,我沒見過魚姐姐哭,竟有些慌亂,然而她並沒有哭,抬起頭來,臉上沒有淚,嘴角勇敢的微微向上翹著。

「記得嗎,使我認識你的,是一個妓女。我喜歡她身上鵝黃色的紗裙,我想妓女至少衣裳是漂亮的。我給了她我的詩——我羨慕她能同你們一道做詩。我羨慕她很多東西,我現在才知道。我本來就覺得妓女有妓女的好。我是五支巷長大的幼薇。李億他並不是我的全部,李億他只是我的一部分。」

溫師父呆住了。她一口氣說完,也愣住了。胸口起伏著。

半響,溫師父慨然擊掌,灑月兌的笑了。他真是個可愛的老頭兒。

「師父才不管什麼虛名聲,只要你還有那寫‘仰頭空羨榜中名’的心氣!活象那年擋不住往前漫的春天。師父常想起那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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