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家杰魂不守舍,阿伊帶給他的消息讓他頭腦發懵。他坐在橋邊,吹了一下午的風。坐到腿腳發麻。
晚間的時候,她敲響了阿伊的屋門。阿伊披著一件好像楓葉般血紅的披風,披風下是她白玉般的下頜,微微翹起的嘴角。
「你說的她的事情,是真的麼?」
阿伊嘴巴撅起,豎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噤聲。
煙煙坐在書堆里,翻了一頁書,眼皮撩起,又垂下,裝作不在意。
阿伊走出門,從衣袍下拿出一盞罩了紗巾的燈。燈光氤氳︰「跟我來。」
掩門,黃家大少半信半疑地跟在妹妹身後。繞過畫廊,穿過假山,沿著繪有桃花的粉牆下走過,月色下桂花的香味越來越濃郁。
從一扇角門出去,阿伊從袖子里拿了些銀子給看門人。黃家大少大大咧咧跟在身後,看門人還要陪著笑臉,心里暗暗譏諷難怪這個小妹名聲那麼差,大半夜往外跑這種事情都做的出來,還知道買通門房。
阿伊不回頭,在大街上走向前帶著路。
穿街過巷,不過盞茶的功夫就到了仕女藥理館,阿伊輕叩小門,得了信兒的母親早迫不及待地打開了門,看見一個陌生的公子,又露出了狐疑的神情。
「是我二哥。」阿伊抿嘴笑母親,回頭招了招手,把那個裝作不認識的二哥喚來。
黃家杰手足無措地看著藥鋪的招牌,想到書蛾在屋里,一番天人交戰,終于選擇無視招牌內容,鬼頭鬼腦地跟著阿伊進了屋子。
一個俏生生的女子,改了緇衣,丟了拂塵,綰了長發,正坐在屏風後等著他。
兩個原本以為再也無法相見的人如今再度相遇,卻恍然站在那里,隔著屏風,不知說些什麼才好。
「真是冤家……」書蛾不覺間,已經滿面淚痕。
黃家杰听見了書蛾的話,再不遲疑,一把推開屏風,看見屏風後自己心中一直貞麗無雙的女子。
書蛾也站起,卻窘迫地扭過頭︰「好好地,推壞了屏風干什麼,都是銀子買的。」
說著話,唇卻顫抖不止,眼淚一圈圈地打轉,想起來那日程錦華瘋狗一樣對待自己,成為滿府上下的眾矢之的,被所有人嘲笑譏諷,想起自己所遭受的,所有的,一切的羞辱。
而今,他來了,就可以一筆抹消了麼……
我的人生,我的命運,只是別人可以玩弄的麼?我怎麼能夠忘記,怎麼可以任你們蹂躪,怎麼就可以讓你們這樣一笑而過,我難道什麼都不能做麼?這樣真實而殘酷的人生,任憑你們擺布卻僅有一次的人生。
不要!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我什麼都沒有做錯,憑什麼她們要這樣欺侮我!
即使他,我也不能原諒,不會原諒!
書蛾噙著淚,撲進了黃家杰的懷里,把頭埋在他的懷中,過了會兒,抬起頭︰「答應我一件事情。」
「什麼?」
「我要你讓我回到黃府,以,你的家室的身份。不管什麼身份,侍妾也好,通房丫頭也好,帶我回黃府。」書蛾雙眸間滑過讓人心悸的恐怖光芒。
阿伊蹙著眉,遠遠看了一眼書蛾。她早該成為街頭的瘋子了,如今她能好好站在這里,完全是自己那一番幾乎偏激的話的作用。復仇已經成為維持她理智的唯一藥物。
她拂袖來到了母親的居處,陪母親說話是她最開心的事情,尤其在府里內外交困的時候,幾乎和母親說話就是她唯一的心靈安慰。
母女二人沏了壺好茶,準備了一盤晶瑩剔透的葡萄,偎依在榻上說著話。
「明天八十壽筵,母親想去麼?」阿伊輕聲問母親。
妍姜苦澀地搖搖頭︰「你知道不可能的。」
阿伊把埋在母親胸口的腦袋抬起來︰「阿伊只想問母親想不想去。」
妍姜若有所思地看著女兒︰「你有什麼辦法麼?」
「辦法總是人想的,人家常說母憑子貴,有時候阿伊想,如果阿伊是男兒,母親現在很有可能被勸動進了黃府了吧。前兩天阿伊探過父親口信,他還是很有些念想母親的。」
妍姜黯然道︰「談何容易。阿伊,八十壽筵要宴請的都是滿朝權貴,甚至連當朝公主都有可能赴宴。你到時候小心表現,多接納些人物。女孩兒家,名聲是一等一的重要的。名聲好了,說不定哪家貴公子就會來和女兒提親了,到了婆家也不至于被人輕看。你雖然還未及荊,但是窮苦人家的女兒嫁人早也是有的。早點月兌了虎口,做個堂堂正正的婦人。」
妍姜打量著女兒,雖是十三歲,卻秀美動人,神氣溫婉,頭上挽著一個高聳烏黑的雲髻,雲髻下一張如花似玉的小臉,眉如新月,眼含秋水,男子納妾納色,女兒的顏色是頂好的了。這樣的家世身份,做個貴妾就很好了。
窮苦人家養女不易,十一二就有嫁做人婦的了。家境稍好些地南方百姓,到了十三歲就嫁女兒,十三豆蔻韶齡,其實也還嫌早,十四歲的女孩兒天癸已至,男歡女愛,也還受得;只有十五歲,行了及笄禮,方算長成。像這般高門大戶,女兒都要養到十七歲才肯談婚論嫁的,尤其是皇室公主,更是要等到雙十芳華才肯擇婿而嫁。
「娘,你是有所不知了。女兒是苦心積慮想要博個好名聲來著,但是姐姐們妒恨得緊呢,陰謀詭計她們那點心機做不出來,搬弄是非又怕老太太管著,風言風語坐在一起閑說話最簡單省事,就一盆盆的髒水往女兒身上潑。本來就是捕風捉影,偏偏向你女兒提親的人家多,那些閑言碎語真要氣死人了。我出門也不是,躲在屋子里也不是。干脆就不當回事了。」
妍姜哪里想到女兒受到這樣的對待,嗔目道︰「她們,她們怎麼一點也不念些姐妹親情!」
「她們自己也因為進宮鬧得一塌糊涂。昨兒阿雪還被人毀了容,是夫人干的,想必是害怕她們兄妹奪了女兒的地位。現在阿雪的同胞哥哥黃耀邦是家里長子,又在朝中做事,是她們母女二人的眼中釘肉中刺。阿雪容貌盡毀,對她們來說已經不足為慮,這次壽筵,肯定努著吃女乃的勁兒要出什麼ど蛾子對付黃耀邦,現在阿碧阿淑是擰成一股的繩子,兩個姐妹花天天清湯掛面在府里很乖巧,卻听說人家娘偷偷請了宮里的教習姑姑,吃飯說話都學著,這一次壽筵,抱著的心思就如母親說的那樣,多結交權貴,把女兒家的閨名闖出去。我最近名氣差,闔府上下的詆毀,應該就是兩姐妹和玉釵默契的結果。再說我的婚事,雖然說女兒家的婚事父母做主,又早議了是鄭家,但是現在可是墨家提親。墨家是什麼人?當初墨夫人和洪武皇帝最敬重的馬夫人可是金蘭姐妹,墨老爺更是隨著洪武皇帝南征北戰的功臣,現在雖然皇帝定下死令,功臣勛卿、王侯士族不掌權,但是墨家的丹書鐵券可是死的,世代的榮耀在那放著,父親也要斟酌下吧?」
「你說什麼?丫頭?墨家向你提親。」妍姜驚得下巴都要掉了。
「上次救你的公子,就是墨家的嫡長子,當朝的小爵爺。」阿伊忽然省起一事,從袖中拿出那方綢帕,翻出了那柄墨梅簪子。
妍姜也算是一才女,認得那梅花篆,不知覺就念了出來︰「相濡以沫,永結同心?」
相濡以沫,永結同心?墨家大小姐拿著這墨梅簪子進京城選秀是什麼意思?阿伊頓覺有些蹊蹺。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但是阿伊就是不敢相信。墨梅簪子,竟是皇家信物不成?和丹書鐵一樣世代永結連理的信物?
搖搖頭,這些暫且不想它。那些有的沒的,總沒有眼前實際要可靠。
那墨無傷為何把這斷簪送給她呢,她想起那日他的形容,不知不覺有些發懵。
那樣一個潔白如玉,風華正好的男子,可是剛剛到家門口和父親提親過的。
她忽然感覺幸福幾乎要沖昏了她的頭腦。
「母親,你能否回府,說不定就要倚靠這枚簪子了。」雖然斷了一截,好在簪子細長,阿伊順手把釵子塞進頭發里,從外面看,是一點也看不出是斷了的。
黃府張燈結彩,大排酒宴,鑼鼓樂器中一片喜氣洋洋。來府中相賀的官員摩肩接踵,黃子澄素有清譽,在朝中是言官們的領袖,又被洪武帝安排著照顧皇太孫,聖眷優隆,滿朝文武一時竟來了大半,連公卿貴冑,皇親國戚也十分給面子前來相賀。
黃府門前車水馬龍、客流盈門,這要來就得送份厚禮,官員們挖空心思,雅一些的送琴棋書畫,俗一些的送金銀財寶,把幾個黃府的帳房忙的團團亂轉。
阿伊坐在房中,清晨的陽光十分美好。戲班子走不進內苑閨閣。沒有人召喚,她就只能捧著茶杯枯坐在這里,沒有人記起她。真的沒有麼?
「七姑娘,老爺讓你和其他姑娘一起招待前來的女客。」
阿伊放下茶杯,站了起來,如釋重負地隨著丫鬟一起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