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失去重心的身體,逐漸開始凌亂的腳步,來往的行人和街道兩邊的景色一不小心就晃成虛影。走出第二家酒店時,松平知道自己今天喝多了,但應該還不算是那種徹底的醉,因為有些迷糊的眼楮居然能不再模糊地看到,不遠處一個擺在店門口的燈箱上「松月酒店」幾個字。
這條街他是閉著眼楮都不會走錯路的熟悉,怎麼會有這樣一家突兀般出現在他眼前的酒店,而且叫「松月」。
「對不起!今晚的營業結束了。」一個身影出現在燈箱旁,隨著「啪!」的一聲燈箱滅了。
「才十點就關店了,是不是有點早了。」松平有些詫異的臉上露出一些不滿的神情。正準備將燈箱移進店內的身影停了下來,轉身看了看松平說︰
「啊,抱歉!今晚幾乎沒有什麼客人,所以就提前關店了」
「這個店是新開張的嗎?我怎麼以前似乎沒看到過。」
「都開一年多了,只是先生可能沒有注意罷了。」這時松平才看清面前的身影是個三十左右的女人,應該是這個店里的女店主吧。
「現在還這麼早,是不是可以讓我進去再喝幾杯呢?」女人無奈地看著有些意猶未盡的松平,點了點頭,然後將門口收拾了一下,讓他進了店內。
今天是清明節,下午給一年前去世的父母上完墳回來後,便郁郁悶悶連喝了兩家酒店,似乎仍舊不能排除心頭堆積著的寂寞感。父母一前一後地去世了,留下他一個人,原本就沒有兄弟姐妹的他便更加地孤獨。
「怎麼沒有找個女朋友呢,看你的年齡應該也有三十多了吧?」女人坐在他的對面,伸手將他的酒杯倒滿,有些憐憫地看著他。
幾年前有過一位女友,是個很不錯的女孩。她特別喜歡看言情小說,總是說將來自己的夢想就是要開一個書屋,店名就叫「松月」,要在店里擺滿世界各國的言情小說。人們可以一邊品嘗咖啡一邊欣賞言情故事,有客人的時候她便接待客人,沒有客人的時候自己又可以捧本書悠悠自在地欣賞。你說是不是有點天真?
「嚇我一跳。幸虧我這個是酒店不是書屋,哈哈!後來呢?」
他們相處得很好,準確點說非常相愛。她人很溫柔只是眼神有點憂郁,似乎和她的身世有關。母親帶著她改嫁後不久便病故,後來她就一個人來到了這個城市。他知道她不願意提起自己的家事,所以也從來不多問,只在乎能和她彼此相守。
「在一起多久了?怎麼沒有結婚呢?」
有兩年多了,一直瞞著父母沒有帶她去見自己父母。她卻從來都不計較,只是默默地听任他的安排。後來他下定了決心將她帶到父母面前,告訴父母他們已經相愛了很久。開始父母听說他要帶女朋友回家,開心得忙里忙外照實準備了一番。後來女孩捂著臉哭著離開了他家,他被母親死死地拉住未能及時地追出去。
「為什麼?你不是說她是個很不錯的女孩嗎?」。
是啊,她什麼都好,他愛她的一切,他只在乎她本人,但是父母卻在乎她的職業。因為他們相識之前,她在一家酒店里當小姐,雖然相愛後她就不再當小姐了。他父母是上了年紀才得了他這麼個兒子,把他當寶而且認定他是塊不平凡的寶,堅持說他們這樣的家庭絕對不允許不三不四的女孩進門。
女人听得早已不知該說什麼好,只是默默地將他的酒杯注滿,他也就不停地一杯接一杯地喝著,直到趴在桌上嘴里喃喃著「冷月!冷月!」。
「先生!先生!都半夜一點多了,你也該回去了。」
「噢!好!回去!」松平猛地站起身,接著又醉眼迷離地趴倒在桌上。
真是,女人只好無奈地攙扶著他出了店門,招手攔住了一輛taxi,和他一起上了車消失在黑夜深處。
清明節已過了兩天,松平的叔叔才一臉匆匆地敲開了松平家門。當看到松平第一眼時不知為什麼,原本滿臉焦急的神情一下子便放松了。松平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口,正猶豫著是否該讓叔叔進屋時,叔叔一把拉住松平的手說︰
「不客氣不客氣!家里有客人吧?不進去了,我是來給大哥大嫂上墳的,上完就要回去。」
叔叔的眼楮掃了掃門邊上一雙女式皮鞋,然後視線又往屋子里來回掃了幾圈,拉上松平就往外走。
這倒讓松平松了一口氣。清明節那天晚上實在喝多了,第二天醒來時已是傍晚,卻見凌亂的屋子被整理得干干淨淨。客廳的桌子上竟然還擺滿了熱氣騰騰的飯菜。
自打父母去世一年多後,這個家里就漸漸地凌亂不堪,上下兩層被裝璜得很漂亮的復式結構寬大屋子,松平除了起居所需外,其他的房間幾乎都沒有進去過,更不要說在家里做飯。
女人從廚房里出來,見到他驚訝地盯著自己時,看看自己身上的寬大體恤衫不好意思地說︰
「昨晚你喝多了,我只好送你回來,身上的衣服全讓你吐髒了,所以便自作主張地借你的t恤衫穿。對了,你昨晚吐得一塌糊涂又睡了一天,一定餓壞了吧?快來嘗嘗我的手藝。」
一股熟悉的氣息讓松平的心踫撞不停,好久好久了,都快不記得到底有多久。一個歡快的身影就是這樣,喜歡惡作劇似地將他的t恤衫套在縴細的身上,然後在自己的面前晃來晃去。唉!眼前的女人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冷月,那個令松平想起來就會心痛的女孩。
女人就這樣在松平家里呆了兩天,她說反正這幾天店里生意也不好,關幾天也沒什麼要緊。松平便任由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整理屋子,听她說一些店里客人的趣聞趣事,她居然還從他的房間里翻出了冷月的照片,然後仔仔細細地將相框上的灰塵抹干淨,放在了松平的床頭櫃上。這更讓松平的心頭升騰出一絲好感。
當松平的叔叔一下子出現在家門前時,松平真的不知道該怎樣將女人介紹給叔叔。幸虧叔叔非常知趣一點不為難他,松平轉身本想對坐在客廳沙發上的女人說一聲時,卻不見了人影。估計是剛才自己給叔叔開門時她便躲進了里屋,但卻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到她的視線,從里屋里飄在他的身上。
在松平父母的墳前上完香,叔叔嘴里嘰里咕嚕念念有詞地叩拜了一陣。然後拉著松平在離松平父母有一段距離的另一座墳前停了下來,松平奇怪地看看眼前這座沒有刻名字的墳,然後又不解地問道︰
「叔叔?這是?」
「松平,這幾天大哥天天晚上托夢給我,唉!你是知道大哥在世時,我曾經發誓不再見大哥,所以大哥和大嫂去世的時候我也只是匆匆地露了一面。但是這次大哥居然再三托夢,懇請我無論如何要來這里。」
爺爺女乃女乃去世很早,爸爸和叔叔從小相依為命,所以叔叔非常听爸爸的話。那還是松平讀小學的時候,一向老實不愛交際的叔叔終于愛上了一個女孩,但是由于那女孩家世不好,遭到爸爸的極力反對。後來那女孩絕望之下離家出走再也不見蹤跡,于是叔叔竟然一跺腳跑出去當了和尚,倔脾氣的爸爸認為自己這樣做是對得起爺爺女乃女乃,從來不認為自己有錯。
「叔叔這個墳是誰的?和我有關嗎?」。
叔叔將一大束花放在墳前,然後點上香擺上供品,轉身對松平說︰
「來!你也先點把香燒些紙錢再叩頭,然後听我慢慢告訴你。」
冷月傷心地離開你家後的第二天,大哥約了冷月出來談了整整兩個小時,希望她不要再糾纏你。並近似冷酷地告訴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接受像她這樣在風月場里陪歡女子做媳婦。
大哥在夢里告訴我說,他丟給冷月很大一筆錢,希望她從此從這個城市里消失。而冷月卻把錢丟還給了大哥說︰
「我只拿自己攢的錢,決不會無功受祿,更不會出賣自己的愛情。您可以為自己的職業和家世自豪,卻不可以隨意侮辱我的人格,即使我只是一個沒有顯赫背景,不能選擇出身,靠自己養活自己的陪酒女。我不偷不搶不殺人不放火不貪污不受賄不做傷天害理的事,只是愛松平,為什麼就不能容忍我們的愛呢,除非松平不愛我。」
說完便神情恍惚地轉身沖出了咖啡店。大哥愣了半天也起身離開,他想不到一個看似縴弱的風月女子,竟然能說出這樣一番無法反駁的話。但是說歸說道理歸道理,最終人還是要面對現實,而現實就是嫖客可以趾高氣揚,妓女依舊要被看不起。
走出了店門後卻發現離店不遠處的道口邊上圍滿了人,一種不祥的預感使大哥飛快地擠進了人群。映入眼簾的是冷月被飛馳的電車撞得慘不忍睹的身體,大哥一口氣沒緩過來便暈了過去,後來被人送回了家。過了些天大哥還是忍不住去警察局,找到一位熟悉的警察問冷月的情況。
那警察告訴大哥說這個女孩真可憐,好些天了尸體都沒有人來認領。據說母親帶著她改嫁後死去,家鄉還有個繼父與哥哥,可是都說她早就不辭而告離家出走,和他們沒有關系,不肯來認尸。實在沒有人認領的話,最後也就只好作為無名尸體火化了。
大哥嘆了口氣,心里覺得有愧于冷月但還是不想讓她和你們沾邊,正打算冷心離開警察局時,那位警察又接著嘆了一句︰
「唉!真是可憐了這母子倆人,無親無故死後還沒有人給她們一個好好的安身之處。」
「什麼?母子倆人?」
「是啊!也不知道到底是自殺還是意外事故,驗尸報告上寫著這女子已經懷了身孕。」
大哥獨自將她們火化掉葬在了這里後,然後將發生的一切全都埋藏在心里。
難怪松平到處尋找冷月都不見蹤影,也許那天他不顧父母的阻擋將冷月追回來的話,一切可能就不會走到這一步。他竟然一直不知道冷月已有了孩子,並且帶著他們的孩子留在這樣一個冰冷的墓碑下。
他之所以不肯像從前那樣面對父母,總是徘徊在外面,就是因為忘不掉冷月,忘不掉他們共同擁有的日子。松平的心在流血,一路流淌著冰冷冰冷的血,終于他的血隨著十指在墓碑上深深劃過的痕跡,融化在深深愛著的女人的墓地里,原來他們近在咫尺。
「松平,生死這東西終究是無法抗拒的,人也好靈魂也好該來的來該去的去,不要去強留也無法強留。你也來過這里上了香燒了紙錢,冷月母子也應該安息了,家里請來的客人還需你自己好好地送她回去。放心吧,叔叔還會常來看你們的。」
「謝謝叔叔,終于我可以安心了。叔叔你相信這世界真的有鬼嗎?」。
「人是鬼的軀體,鬼是人的靈魂。人死了化作鬼,鬼投胎便是人。茫茫人海里到處游蕩著靈魂,冥冥世界里到處演變著人生。何必苦苦強求,苦苦追尋呢。善哉!善哉!」
松平看著叔叔傷心地佛去了臉上止不住的淚水,和他揮手相別。
終于站在家門口,松平定了定心,打開門便情不自禁地沖口而出︰「我回來了!」。
從前他每次回到他們倆的小窩時,冷月輕柔歡快的聲音便會裹著身影朝他席卷而來。
「你回來啦!」女人從屋里迎了出來,不顧一切地撲進了他的懷里,仿佛生怕他再次消失。
松平摟住女人不願松開自己的手,他知道這是冷月,即使是鬼他也願意就這樣和她相擁,直到永遠。是冷月聲音,那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喃喃低語︰
「不想回去!不想回去!我要在這里陪你,我怕你一個人孤獨。」
對面鏡子里反射著他們緊緊相依的身影,松平被淚水模糊的雙眼,釋然地發現他們彼此都沒有腳。
清明節前夕,松平便和衣躺在自己的床上,懷里摟著冷月的照片,脖子上纏著一條繩子。幾天後松平的叔叔再次來到那座墳前,墳上新刻著︰夫松平妻冷月之墓。
「安息吧!松平!安息吧!冷月」叔叔合掌為他們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