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煙抉 第一章 南葉北冰

作者 ︰

煙雨樓上。歌聲婉轉。

「一劍向天諾,豪氣沖霄漢。鐵騎萬里踏破,雨覆雲翻。風發意氣,碧血繪青衫。聯密宗,滅冰夷,定江山……」

這曲《千年調》,氣勢宏偉磅礡,此時從一個女子的嘴里唱出來,非但並不突兀,相反,卻別有一番韻味。

煙雨樓,是南葉帝都——上邑城里最紅火的飯莊,據說主廚跟宮里御膳房的師傅學過手藝。想在這里吃上一頓,如果沒有預訂,多半要在門口排上半個時辰。

賣唱女子唱完上闋,扭了一下腰肢,側了個方向,又繼續往下唱︰「……天澤一統,四海落戰幔。舉杯明月應邀,把酒歡言。升平歌舞,百姓樂家園。享盛事,共千年,永流傳。」

《千年調》唱了一千多年,在整個天澤大陸上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它曲式簡潔,朗朗上口,連三歲的孩童都可以依依呀呀唱上兩句。

這首曲子,唱的是大葉國始尊帝一統天澤的故事,原文是一篇昭諭天下的告文,是這位開國皇帝封帝時,親手所寫,而將告文改成曲的,卻是始尊帝身邊的傳奇女子玉羅。

可惜的是,大葉國並沒有像《千年調》里希冀的那樣傳承千年而不衰,八百多年以後,正是《千年調》里提到的冰夷一族,篡奪了大葉江山,改國號大冰。

大冰國先後歷經六帝,國祚剛逾百年,有一個自稱是前大葉國皇族後裔的人——葉侑運起兵復國。

糜爛腐敗的大冰國不堪一擊,冰皇帶領皇族一路北逃,一直退到長生河北岸的筇城,就在葉侑運即將破城之際,大冰末世太子橫空出世,力挽狂瀾,解了筇城之危,並將戰事拖至隆冬。最後,雙方在莫空山上訂立莫空之盟,以長生河為界,共享百年太平。

自此,天下兩分,葉帝、冰皇各統一方,分治南北,史稱南葉北冰。

如今,距離莫空之盟簽訂已有六十載,雖然偌大一個天澤大陸被一分為二,但百姓們好歹過了不少太平日子。

賣唱女子一曲唱完,旁邊一桌人便鬧哄哄地叫起好來,賣唱女子堆起笑容,一邊虛意應酬,一邊目光偷偷地瞟向窗邊。

那里,坐著一個男子,她只看到他的側臉,鼻梁高挺,如玉石刻畫一般俊朗。

賣唱女子在煙雨樓里唱了許多年頭,察言觀色的本領,早練得爐火純青,滿樓客人,誰在听,誰在鬧,誰假意附庸,誰真心聆听,她一眼望去,便知分曉。

坐在窗邊的男子,她只看到半張臉,但她知道,他在听,而且,听得很用心,竟似痴了一般。

那男子坐在那里有一會兒了,始終沒點菜,但卻扔給小二一塊銀子,她看得清楚,那銀子雖小,卻足夠在這里吃上十頓。

像這樣一個既懂曲兒,又長相俊美,出手闊綽的主兒,她怎能白白放過?怎麼也要過去唱一曲,憑著她的經驗,絕不會少了好處。

不過可惜的是,她身邊這桌人一次點了兩曲,她還要再唱一曲,方能月兌身。

賣唱女子整了整手中琵琶,依依呀呀又唱了起來︰

「雨晴雲散,滿江明月,風微浪息,扁舟一葉,半夜心,三生夢,萬里別……」燕鶯般婉轉的歌聲讓煙雨樓每一個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

終于又唱完一曲,賣唱女子從客人手里接了幾個打賞的銅子,應酬了幾句,好不容易月兌了身,滿懷期望,抬腳剛要往窗邊走,那個男子仿佛知她心意一般,一轉臉,正好和她對個正著。

兩人雙目一接,賣唱女子只覺那雙眼楮猶如兩把冰刀一樣直射而來,瞬時把她定在原地,再也邁不出一步,直到那個男子轉回頭,她才發覺自己像掉進了冰窟窿,渾身打顫,一身冷汗。

她在煙雨樓混跡這麼久,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卻從沒見過這樣一雙眼楮,這麼冷,冷得讓人害怕,冷到可以殺人。

雲江月轉回頭,目光移向窗外。

外面,天色漸向黃昏,下了半日綿綿細雨,到了現在,高空上那一層陰雲終于徐徐散開,依稀辨出天幕的藍色。

夕陽穿過雲層的縫隙透下來,照得洗過的上邑城越發清涼柔美,就像剛才歌里唱的一樣——雨晴雲散。

雲江月驀然一驚,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著意起這些光亮來?

他是殺手,殺手只能在黑暗中行走,靠近光亮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情。

可是,他卻不知不覺著意起光亮來,這些光亮,總會讓他想起一個人。

他第一次在冰峰上見到她時,她身後的圓月比他見過的所有月亮都亮。但是,那晚的月亮,還是比不上他在岐山中毒之後,醒來時看見的那雙眼楮亮。

他曾以為,她和別人一樣,騙了他,然後自己逃命,但是她回來了,她信守了對他的承諾,她沒有騙他!

殺手是不能相信任何人的,只有自己!他早就學會了不再相信任何人,可是她……那雙澄澈的亮眸,那抹恣意的笑容,那份靠近的溫暖,仿佛一束光,一下子穿透他黑暗的世界。

柳歆端著盤子走過來的時候,正好看到雲江月若有所思的一幕,他的側影,稜角分明,輪廓清晰,斜陽淡淡的光暈罩在冰一樣的臉上,竟比平日多了幾分柔和。

她和他,相伴了二十年,可是這兩年來,她總覺得他哪里變了,具體又說不清楚,就好像現在這樣,難得一見的片刻溫柔。

或許,溫柔只是她的錯覺,但她總有這樣的錯覺,總覺得某一刻,他還會像小時候追在後面喊她「姐姐」那樣,露出純粹簡單的笑容。

可是那樣的笑容,卻是從他十二歲那年以後,就再也沒見過的。

雲江月听見腳步聲,收了思緒,回過頭來,看著柳歆把盤子一個一個擺在桌上,淡淡道︰「何必總是這麼費神,听說這煙雨樓是南葉最好的酒樓,既然來了,不妨嘗嘗。」

柳歆看著雲江月一貫冷漠的神情,心中一嘆,臉上卻笑著,說道︰「從小到大,你只吃我做的東西,難道現在,你吃膩了不成?」

「我的意思是,你偶爾也偷個懶,不用每一頓都這麼費盡心思,雖說我們現在身在南葉,但沒人認得我們,就算我們在這里吃一頓,也不見得就著了誰的道兒。」

雲江月語氣依舊冷漠,不過,柳歆听著卻是一喜,這算心疼她嗎?心疼她從小到大,無論走到哪兒,都不辭辛勞地借了別人的後廚親手為他做飯?可是心念一轉,她心中又一緊,這個自小被訓練著懷疑、戒備每一個人的人,何時開始放松警惕相信別人了?還是,他想起了誰?

柳歆眼前驀地閃過一個人影,提醒了她,她並不是唯一一個給他做東西吃的人,他還吃過另一個女子做的飯,即使只有短短幾日。

那時她身中劇毒,早就不省人事,他背著她到碧山尋醫,她醒過來之後,看到一個拎著食籃的女子,逸美出塵,仿佛冰峰極巔之上最白的雪。

一向警覺戒備的雲江月,對那個女子送來的飯菜竟然毫不疑心,連毒也不試一下,舉箸便吃,她嚇得大驚,急忙攔住,他卻若無其事地拿開她的手,淡淡道︰「放心吧,沒有毒。」

她後來才知道,那個女子就是救了她性命的人,是那里的醫者,可是即便如此,她心中還是存了一隙芥蒂。

柳歆偷眼向雲江月望去,他一箸一箸有條不紊地吃著,臉上除了冷漠還是冷漠。

他沒有想起那個女子吧?不知怎地,柳歆總有些擔心,她怕他的心中留下那個女子的記憶,雖然他們在碧山只住過短短數日,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兩年有余,雖然兩年多以來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女子,可是她心中的這縷不安,卻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

她從未問過雲江月,是否還記得那個女子,也無法從他的臉上捕捉出一絲一毫,他的心思越來越難測,這正是父親希望看到的吧?可是,這是一件好事嗎?她不確定。

柳歆止住了胡想,幫雲江月夾了一片香滑的雞舌肉,這是她新學的菜式。

「就算沒人想害我們,防備著些總是好的,爹讓我一直跟著你,就是為了照顧你,保你安全。再說,我不覺得用別人的後廚給你做飯就是一件麻煩事。」

雲江月沒再多說,柳歆的父親是他的師兄,論輩分,他和柳歆的父親平輩相交,但他和柳歆年紀相仿,兩人從小一起長大,一起行走江湖,幾乎形影不離,猶如姐弟,並無輩份之分。

他的師父只收了他和師兄兩個徒弟,據說,師父肯收他做徒弟,也是應了師兄的請求,師父常年在外游歷,後來干脆就匿了行蹤,所以他的武功,幾乎都是師兄教的,師兄對于他來說,如兄,亦如父。

「師兄怎麼說?這次,我潛進南葉皇宮,並沒有找到他要的東西。」雲江月道。

「我爹說,既然沒找到,就算了,你闖了一次皇宮,他們一定加緊防備,再去恐怕就不易月兌身了,這件事等以後再說。」

雲江月「哦」了一聲,低頭繼續吃飯。

柳歆又道︰「爹給了我新的任務,過幾日,我們可能要去一趟……」

柳歆話未說完,被雲江月出言打斷︰「我的任務呢?還有我的任務嗎?」。

「你的任務……暫時沒有,我爹說,過幾個月,就是武林大會,這段日子,讓你專心練功。」

「既然沒有我的任務,你的任務也不必說給我听,我們雖然自小同路,但向來各自行事,我是殺手,你只需告訴我下一個任務是什麼,或者下一個目標殺誰就行了,其他的事,我沒興趣知道。」

雲江月的語氣淡得像煙,听得柳歆心中結起一層一層的冰,好在她早就習慣了,知道他性情,不往心里去,只是,她每次听他說「殺手」兩個字,心中都有一種說不出的痛。

她很想告訴他,他不會永遠做殺手,只要再忍一忍,就可以擺月兌殺手的生活,可是父親叮囑過她,目前還不是告訴他真相的時候,所以每次話到了嘴邊,她都拼命忍住。

她的父親是北冰萬俟太師,和南葉帝師慕容明陽並駕齊驅,都是數朝老臣,在朝堂上的地位舉足輕重。

天下兩分之後,北冰退守長生河以北,萬俟太師一直心有不甘,數十年來潛心謀劃,想重新一統天澤,恢復大冰時期的輝煌。

柳歆身為萬俟太師唯一的女兒,萬俟太師凡事對她自不隱瞞,只是她想不通的是,既然雲江月注定不會永遠做殺手,為何卻一定要將他訓練成殺手,吃那麼多的苦?

但是父親說這些都是為了雲江月好,既然都是為了他好,她就只能先忍著,守著這個秘密,等時機到了的時候,再告訴他。

「還有一事,」柳歆道,「青鳳給我傳了話,他說等辦完了事,想跟你喝一杯再回北冰。」

「知道了。」雲江月淡淡道。

窗外,陰雲已經全部褪去,露出碧藍如洗的天空。

斜陽向晚,最後一縷霞光灑在上邑城的每一個角落,灑在煙雨樓迎風舒展的旗幟上,也灑在鏡湖平滑如緞的水面上。

------題外話------

賣唱女子第二首曲子的唱詞引用的是元曲《節節高》,作者盧摯,原文全文是︰「雨晴雲散,滿江明月。風微浪息,扁舟一葉。半夜心,三生夢,萬里別。悶倚篷窗睡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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