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年春 七十 舊夢

作者 ︰

待送走了客人,已到了晚膳的時候。東來在身邊小心候著,吩咐外邊早已擺好了碗筷,就等著主子移步了。

孟時騫略帶疲倦的從里面走出來,東來立刻貓著腰跟在後面道︰「到了晚膳的時候了。外邊已經擺好碗筷了,還請爺過去。」

孟時騫略微點一點頭,撩起袍子跨過門檻。走到側處的另一個屋子,推開門,便瞧見里面水曲柳涂漆的桌子上放了熱氣騰騰的三菜一湯。

「爺,可要飲酒?爐子上熱著揚州送來的杏花釀。」

這一日累得慌,他擺擺手道︰「不必了。」

東來听了,轉過身便叫小廝將屋內的小火爐抬出去,接著給孟時騫盛了飯。

可飯吃了幾口,頓時覺得沒了胃口。他剛一放下筷子,東來便憂心忡忡道︰「爺,可是菜做得不合胃口?奴才命廚房重新給您做幾個您愛吃的。」

「撤了吧。我今日累了,打算先歇息了。」孟時騫輕聲道,眉間已是深鎖愁緒。

東來自然知道自家主子心思,心思轉了轉,擺出一副為難的表情對著孟時騫。

半響听了後面沒應話,孟時騫轉了身子,見東來擺出一張哭喪臉,忍不住笑道︰」你主子我不過是累著了,你怎麼像是要給我送喪似的?」

東來連忙跪下道︰「爺明鑒,奴才可沒有咒爺的心。奴才就是心里不好受。」

「哦?」孟時騫話梢微挑,微微轉了臉,面上帶了幾分漫不經心的笑道︰「你這包子樣的猴精什麼時候腦子里不裝幾百件事情的?怎麼突然在我面前訴起苦來?說吧,這回又有什麼事情想讓主子幫你的?」

東來撓撓頭,憨笑一聲道︰「奴才那點雞毛蒜皮的事情,爺不過動一動手指就能辦成。況且,這回可不是奴才為了自己求的事情。而是二女乃女乃。」

孟時騫原本皺著的眉毛微微展開了些,嘴唇抿成一條線,半天才從嘴里緩緩嘆息一聲道︰「又出了什麼事情?」

東來遞上那黑漆雕紅紋的木匣子,老實道︰「這是二女乃女乃今日下午送來的。」

孟時騫接過匣子打開一看,臉色微微變了變,旋即又將盒子關上,遞給東來道︰「送去福壽園交給寶兒身旁伺候的丁香吧。都是舊物了。」

東來雙手接過東西,慢慢從屋內退下去了。從門外退出去的一刻,他抬起看了屋內人一眼。那修長如竹的身影獨自坐在那里,顯得寂寥又單薄。遠遠望去,那一雙幽深漆黑的眸子,望不到底,好似漩渦一般。

孟時騫支著頭,望著窗外漸漸飄起來的雪花,忽而想起了六年前那個大雪紛飛的夜里。

他連夜兼程,跑死了四匹好馬,從八百里外的另一個城池趕回來。推開府門,一路狂奔入府。走過積滿白雪的松子林,推開沁春居主臥大門的時候,屋內暖爐正燒得旺盛。

丁香屋內的哭喊聲和嬰兒的啼哭尚在耳邊,「女乃女乃,您再等等啊。二爺就要回來了。您睜開眼啊!」

屋內的火爐燒得那麼暖,他卻覺得從頭到腳像是被冰雪給凍住了一樣。他艱難晦澀的開口道︰「寶月,我回來了。」

屋內再無人應他。只剩下嬰孩的啼哭和門外呼呼刮起的風聲。

他越過繡著花好月圓牡丹夜放圖的屏風,遠遠的便看見榻上的那個已經不成人樣的女子。她的面龐尚泛著紅暈,雖然消瘦,卻依然有種溫婉的美。

他顫抖的伸出手探在她的頸下,那里沒有了脈動。他當時就在想,哪怕絲毫也好。他不再責怪她了,也不想再蹉跎下去了。他們兩就這樣安好一輩子。可是,已然不能。

那一年的冬天是他經歷過最冷的冬天。他時常枯坐在那里,想象著寶月還在屋內的情景。她大抵會在他身邊纏著他,讓他陪她出去去玩雪吧。屋子的東西,每一件都充滿了他和她之間的回憶。

春日的紙鳶,夏日的蒲扇,秋日的瑤琴,冬日的手爐。點點滴滴,多得讓人忍不住淚流。

他記得初遇到她,不過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時候。她活潑像只雀兒,在歌坊間彈琴,未知世事的樣子惹得一眾五陵少年爭相求好。

可她卻偏偏對他生了愛慕,當著一眾人的面指著他道︰「我若是嫁人,必要嫁給象這位官人一樣的男子。」

那時,她還不知曉他的名字,他也不知曉她的名字。年少風流,他也曾流連過教坊,青樓,女子或是喜歡他的皮面,或是喜歡他的錢財。以物換物,他樂得清閑。這等大膽,只當做了日後坊間的談資。

他付之一笑,她卻將那笑容記在了心上。

後來,再見面的時候,她已經月兌落得亭亭玉立了。三年的時光,讓她從一個不懂世事的孩童成長為一個合格的歌姬。她帶上了假面,歡愉的應付每一個酒客。他也已經學著在朝廷中模爬滾打。

一切發生在一個明月皎皎的夜晚。他送走了一批朝廷中間派,本打算劃船歸岸。卻看見遠遠的,一艘不起眼的小舟向他駛來。船家帶話說是個貌美如花的姑娘正在求救。他撩開輕紗帳子,看見暗處里有一雙亮晶晶的眼楮,一眨一眨,帶著哀求,讓人不忍拒絕,心中一動,便放她上來了。

誰知上來的卻是她。她似乎不認識他了。她穿著一身的輕薄的紗衣,盈盈拜身叩首,求他救她。

他听見遠處的水聲夾雜著嘈雜的人聲,于是便讓她先到了內艙去。

來人是一幫京都戶部尚書府上的家奴,見了他,只消他一句打發,便灰溜溜的退回自己的船上去了。他轉身回了船艙,卻見她依然昏倒在了地上。他帶她到了一處客棧,本想放下她就走。卻不料,被她纏住了身子。

她似是中了媚藥,分外的妖嬈,連痛楚都不顧。他也許久沒有宣泄,自然半推半就,一夜事。

等到第二日醒來,她已然梳妝整齊,轉身對著他道︰「奴家叫寶月,就在長安街尾的君一笑等著您來下聘。」

她似乎不知道他的家世,這般勇敢無畏。他只送去了銀兩和拜別的信,為她贖了身子,本想就為她找一戶好人家。可是,她卻在收到銀兩之後,氣惱得走了。

再見她以是三個月後,他正打算上朝,她站在府門口等著他出來,然後告知他,她懷了他的身孕。而那一日,破天荒的,他沒有去上早朝。

去了醫館,驗了身孕。他有些無可奈何的看著她,畢竟是第一個孩子,雖然家中萬分不同意,可他還是三媒六聘將她迎進了府里。她做了他的妻。

她嫁過來的時候,正是金秋時節。滿地的銀杏落葉像是金子般鋪滿了兩旁的夾道。少年夫妻,原本應是恩愛有加。他卻想不到他們之間的姻緣那麼的短暫,短得讓他尚且來不及說一句永結為好。

慢慢的風散房里最後一絲殘香,他一抬頭,依然是三更天了。

花開寂寂,葉落無聲。永結為好,百年遲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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