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武王帶兵攻入長安城,滅前朝,建蕭。
易國號為「蕭堯」。命年號為「豐順」。
豐順參年。京都長安。
墨色渲染的天空之下,柔柔輕雪,清冷飄逸,漸漸融入一片素色。
院中一枝白梅,開得同樣清清冷冷,寂寥無聲。
紛紛灑灑的,分不清是素梅,還是白雪。
不知清冷宮中,何處傳來歌女柔柔隱約的嗓音忽高忽低,只聞得斷斷續續的哀怨︰「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雨橫風狂三月暮……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又是一點飄雪。
抬起頭,梁上掛著幾盞帶著沉厚灰塵的大紅燈籠,紅光已不再明亮,但在雪地上還是映得耀眼。
他眯著眼直直從下方望向沒有被紅布遮蔽的燭光,就像白日雙眼直視太陽一般,強烈的光芒晃得他眼角有了淡淡的濕意。
太過惶恐了,惶恐到了平靜。
而對于小孩子而言,最惶恐的事不過是犯錯後的審訊。
他小心翼翼地向著屋內的廳堂望去。
「又跟你皇兄打架了?」清清淡淡的聲音,帶著高貴的威儀。
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將頭埋到胸前,看著積雪被自己跪著的膝蓋壓出的輪廓。
「你先生這一次真的動怒了,他說他教不了你這樣的學生……」被怒意拔高的聲音低了下去,嘆息之聲隱隱可聞,「風,母妃該拿你怎麼辦?為什麼你總是要這樣……」
失望的語氣已再明顯不過,但也就是這種失望硬生生地把他眼角擠出了淚水。
不是不懂事,他只是受不了皇兄在他身前抱手、斜眼,輕蔑地一字一句地道︰「棄妃的兒子!你娘她除了空有一副俊俏的皮囊外什麼也沒有!琴妃,琴妃,哼!名字高雅,和我娘比,什麼都不是!」
他張了張嘴,聲音卻像在寒冷的雪夜中被凝在了喉頭,咬著下唇,繼續用視線描繪自己投射于地面的影子的輪廓。
他,不過是得了一聲父王難得的稱贊,罷了。
見他紅了雙眼,琴妃也不再忍心,輕聲一嘆,招手喚他進屋,將他凍得通紅的雙手捂住,按在幾乎沒有溫度的暖爐上。母妃縴長的手指輕輕撫上他額上的傷疤,暖暖的,帶著微微的涼意。
他還記得,幼時——也就是母妃最愛笑的那段時光,她縴長的手指總是有著漂亮的指甲,有時上面會涂上淡粉色的豆蔻。長長的指甲撫過琴弦時,將他抱在膝上的父王會笑著閉上雙眼。
即使是冬日,金色暖暖的陽光也會在母妃指尖閃閃發光。
年幼之時,母妃集父王萬千寵愛于一身,他集母妃萬千寵愛于一身。而時間如琴韻,琴韻如流水。彈指即過。
而世事如琴韻,琴韻如行雲。變幻萬千。
當他牽著母妃的衣袖,站在母妃身後,看著父皇擁著新妃拂袖離去,一陣香風撲鼻。母妃只是緊緊擁著懷中的琴,淚水滴落在縴細的琴弦上,顫動著琴弦,嗡嗡作響。
那一夜之後,母妃彈了三天的琴,不眠不食。
原本清揚的的樂音,那三日卻訴著無盡幽怨。三日之後,余音繞梁,經久不絕。
盡管什麼都不知道,但他還是被那琴聲觸動得撲在母妃房門外號啕大哭。
當陪伴了母妃二十多年歲月的琴,根根琴弦全部斷掉之時,母妃才雙手捧琴出現在他眼前,微微一笑喚他︰「風。」
母妃指尖的鮮血滴落在門前石板的苔痕之上,像山水卷上無法抹去的錯筆。
那之後,卻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只是母妃指尖沒有那長長的指甲,指甲上不再有豆蔻的色彩,只是有著滿布的猙獰傷痕。
母妃不再彈琴了。
母妃不再集父王萬千寵愛于一身,但他依然集母妃萬千寵愛于一身。
他偎在母妃身邊,看著門外千層積雲,寒意如風,乍起。
良久,他听見母妃輕聲道︰「蕭風,母妃會讓你出宮的……」
他想說什麼,卻被母妃再次打斷︰「風,你不適合呆在這里,母妃會將你送到葉丞相家中……」琴妃眸中染著星光的寒意,她的指尖停留在他的額際,「你可以在那里安心地念書、習武,你終有一天會有一身技藝,與自己心愛的女子遠遠月兌離皇宮……」
他猛然下跪,用力搖頭,雙手緊緊攀住母妃長裙︰「我不要離開母妃,我不要……」
「風,這里不適合你……」
「母妃我錯了,兒臣知錯……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打架了……」
琴妃柔柔地將他腮邊的發絲撥于耳後︰「母妃不怪你,真的……母妃會在這里面呆上一輩子,但你不應該留在這里,風……這里不適合你……」
他愣住了,有一下沒一下地開始打著嗝。
「風,母妃這一輩子的幸福都被這皇宮給錮在了門外。但你不一樣,風,你還小……皇宮中沒有真正的幸福……風,你會知道的,外面的世界不像皇宮之中,雖沒有養尊處優的待遇,但永遠會有和風浮雲……」他看見母妃眸中仿佛柔作一池春水,映著門外細雪中的白梅。
內心在平靜中戰栗,身體依舊時不時有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兒臣會變強的,會回來保護母妃……」
「風,你還太小……什麼都不懂……」琴妃搖了搖頭,目光回轉于他的身上,「母妃不要你回來……這里不適合你……」
「兒臣會變得很強……沒有人可以再欺負母妃……」
琴妃的目光滯留在他臉上很久,很久,仿佛透過他在尋找著什麼,目光里有著太多太多說不出的意味,良久,他听見母妃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轉臉看向門外。
夜里被層層積雲覆蓋的天幕之下,寂寥無聲。
紛紛灑灑的,分不清是素梅,還是白雪。
天還未亮,他便被母妃喚醒。
他驚異地看著母妃已涂抹上淡妝的面容,發髻上的珠寶,迷迷糊糊地依稀覺著回到了以前。
母妃給他拿出了只有過年時才會穿上的衣物,仔細地給他一顆顆地扣上扣子。母妃一言不發,他也一言不發,氣氛沉悶得可怕。母妃似乎心里很急躁,給他扣扣子的雙手移動得很快,但當她的手指移動到最後一顆扣子上時,她停住了。傷痕累累的指尖不斷顫抖,有意無意地躲避著。
他把頭埋下去,目光滯留在那一排扣得整整齊齊的扣子之上。
窗外的天似乎開始亮了。
冬日已穿透窗外的寒氣,照入房中。
寒冬的陽光濃稠了起來,由淡黃變得燦爛。
他似乎能听見眾臣朝拜,紛紛退朝的聲音。
他吸了吸鼻子。父王說過男子漢不能有眼淚。
他看見銅鏡前母妃攏了攏發髻,起身。
他抓住母妃胸前衣襟,抽抽嗒嗒地道︰「母妃,兒臣不會再犯錯了,讓兒臣留下來,陪著母妃吧……」
琴妃沒有回答,靜靜地為他扣上最後一顆扣子,然後理了理他的領口,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微微一笑︰「好了。」
他看見母妃眼中濕潤、晶亮,折射著寒冬的光芒。
眾臣早已如潮水流散而去,只見得悉窣忙碌穿梭的宮人。
他在玉階之下仰望著宮殿的琉璃瓦頂,飛檐之上兩條金龍,口含明珠,雙目中是震懾天下的威儀。
他仰視著這瓊樓玉宇,那磅礡的氣勢堪比父皇身上的帝王風範。人佇立于此前,乍感身如滄海一粟、宇宙之螻蟻。
回神時,他已與母妃被引入偏殿,隨母妃在父皇身前跪下。
他仰望父皇負手立于案前,輪廓分明的側臉顯現出帝王的冷峻,金色的龍袍被陽光照得刺眼。他看見母妃眼中滿滿印著父皇額前冠冕垂下流蘇的色彩,母妃的裙擺似是粉色牡丹花散開。一如當初。
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不是恨,也不是認命。只是隱隱中內心深處有聲音在回響——他應當變得更強。
听不見他們在說什麼,再次回神時自己已坐在使出宮門的馬車之中,手中的包裹似是還透著母妃身上香料的味道,還有點點潤漬,身旁隨行的乳娘理著他的衣領,絮絮叨叨地念著他應該注意什麼。
撩起車簾,道旁行人密集。
天色已晚,橙藍的天空變為明淨澄澈的深藍色,繁華的街道旁已有幾戶人家點起了燈。
百姓人家的生活清晰印入眼中
但前途茫茫,他像是被捂了眼蒙了耳,什麼也看不見、听不見、感觸不到。
風過千雲浮動,浮雲掩天。
像是台上的戲劇,就在這凌亂的一天里,在這嘈雜街道上嗒嗒的馬蹄聲響中,似是還在深深宮闕里悠悠泣怨琴聲下,緩緩拉開了它厚重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