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顛簸著,蕭風已疲憊得迷迷糊糊。
模糊中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了下來。
渾沌中張開眼,乳娘已在一旁收拾東西,隨後一把拉開了車簾。
清冽的風迎面撲來,吹散了車內的暖意。
蕭風半張著眼,看著已經全黑了的天際,在乳娘的指引下搖搖晃晃地走下了馬車。
夜色中,丞相府大門顯現出異樣的威嚴。門上掛著兩個通紅鮮亮的燈籠,高大的木質大門敞開,大門旁兩頭石獅腳踏圓珠,張目嗔視。
大門口一派肅穆,毫無嘈雜。
他抬眼,一位白髯老人拄拐杖站在門前,已老,卻依舊氣宇軒昂,雙目炯炯。一眼便知,這便是葉丞相。他身旁站著好一位面目儒雅的中年男子,與一位雙目含笑的婦女,眉眼柔順,清雅如梅。恍然間,他將她看作了母妃。
被車夫抱下了車,依稀感覺到乳娘在身後站定。
他轉頭,看見乳娘向葉丞相拜過之後,徐聲道︰「娘娘讓奴婢帶話,說,懇請葉大人將小皇子看作是親孫照看……麻煩葉大人了……」
老人微微頷首︰「娘娘太過客氣,臣本庶民,皇子願屈尊進府已是葉某偌大的榮幸,如今娘娘吩咐將皇子以親孫看待,更是榮幸之甚啊。」
乳娘笑道︰「有勞葉大人了,奴婢任務也已完成,皇子殿下便托付給您了。」又是車輪聲起,乳娘將包裹交付給葉府中的下人之後,便離開了。
真真正正,只剩下了他一人。
見他眼神落魄,那位婦人微微一笑,向他伸手。不受牽引地踉蹌著向那位婦女走去,感覺她的手撫過他的頭,流瀉出淡淡的梅香,指尖觸著額上的傷疤透著母妃輕觸時的暖意。他抬頭看著她,依稀感覺像看見了母妃。
牽著婦人的手,繞過假山池沼,走過長長的廊,听著她伸手指著亭台樓閣像對小孩一般,細心地柔柔一一釋著每一處。
「這座亭,名為听水。」婦人牽著他的手,將他引至廊邊緣,舒柔地微微笑著,手穿過廊邊紅褐色的檻,指向廊外被燈光映得泛出淡淡紅色的那清泉環繞的小亭。
走走停停中,已將兩人落下一段距離的葉丞相與那名儒雅男子也在前方停下了腳步,回過頭安靜地等待著他們。葉丞相突然間向剛剛將視線從亭上收回的蕭風開口︰「皇子殿下,老身冒犯一句,叫您蕭風,可好?」
蕭風愣了愣,未回過神,呆呆地看向葉丞相雖老卻未混沌的炯炯雙眼。
婦人緊了緊握著他的手,微微彎膝,將雙手放在他的肩上,柔和的桃花目在燈光下暖意流轉,她輕聲問道︰「皇子殿下,您,不介意把我們當做自家人看待吧?」
剎那間,雙目涌上酸澀之感,一如那日被父王所稱贊時的悸動顫栗著,他點了點頭,帶著小孩子的慎重︰「好。」葉丞相見狀,與身旁那男子相視一眼,撫掌,看著蕭風,朗笑稱好︰「蕭風,你在葉家的這段時間,便是我孫兒了。待會兒你就可見到千山和千雲。日後你便需要和他們一道讀書、習武。你的房間就在他們兩人房間旁,你們三人,也算是有了伴。」
心中浮上了莫名的期待,蕭風點頭應是。婦人身旁男子微微笑著看著蕭風,面容上笑意未去地看了看隱隱傳出嘈雜聲的遙處,隨後低聲在婦人耳邊絮叨幾句,婦人點頭之後,轉臉向蕭風道︰「皇子殿下請在這里等候,我們去去就來。」婦人對蕭風淺淺一笑,隨後三人轉身離開。
廊中清冷,不帶一絲暖意。蕭風看向听水亭,亭四周的清泉聲泠泠入耳。
隱隱,恍然鼻翼之間染上淡淡的白梅清香。
在皇宮角落的冷宮中生活十幾年,每年冬天四溢的白梅氣息早已熟悉,而此刻,恍然回了那冷宮,回了家。尋著香氣而去,悸動更甚。
不知覺之間,已至庭院中偏闢一處。
眼前便是一株白梅,臨寒,傲視風霜。
白色梅花紛紛灑灑飄落,如雨,如雪。
他想起了曾經冬日隨白梅旋轉、升華的琴聲,白梅如母妃的手拂過臉頰的涼意,順著白梅枝干望去母妃的笑顏……
他漸漸順著白梅望去。
是一扇窗,夜里,窗中燈光透著暖意。窗前孩子執筆,在白宣上書寫著什麼,卻如同冥冥之中有了感應,淺淺一笑,抬頭。
四目相接的那一刻,剎那間,風起雲涌。
遙遙之中似乎有人在喚「皇子殿下」,外部開始有了喧嘩,他才如夢初醒,逃也似的離開。
迎上婦人關切的目光,未予回應。隨著婦人走去。燈光漸漸明朗,傳來了陣陣喧嘩之聲,轉眼間,已被引至膳房。
好幾個貴婦人擁著各色狐裘,站在桌旁,周圍一群小孩,而且,他抬眼……幾乎全是女孩。
身前老人站定,一聲輕咳。四周即刻安靜了下來,隨後是向葉丞相問候之聲。老人的目光在座間掃視一周,不動聲色的威懾力中全無了方才的和藹祥和︰「千山、千雲呢?」
婦人雙眸微垂︰「千雲說還有一帖書法沒寫完,千山去喚他去了……」
一位嫵媚貴婦一甩手帕,尖著嗓子道︰「哎呀,宋氏大少夫人生的兒子就是不一樣,我們這些小姨太太生的丫頭怎麼比得上喲!」
蕭風感覺握著自己的手緊了緊,身旁的婦人攏了攏發髻,徐徐柔聲道︰「二姨太,難得家里聚一次,今日又是為皇子殿下接風,壞了氣氛可不好。」
二姨太哼了一聲,眼神冷冷瞄了蕭風一眼便不再言語。
氣氛竟是有些尷尬。幾位少夫人、姨太太將蕭風圍成一團,寒喧,被陌生人圍作一團,鼻間盡是婦人身上不同味道的濃厚燻香味,蕭風皺著眉,無心應答,幾句之後,也便成了幾位尖嘴婦人相互之間的明暗舌斗。
「祖父。」
門口的輕聲問候引起全場注意,蕭風轉過身去,兩個垂髫孩童站在門口。
較矮小的男孩看了站在蕭風身邊的母親一眼,微微躬身,半長的青絲從頰邊散落︰「讓各位長輩等久了……千雲在這里賠個不是……」蕭風微微一驚,大紅燈籠之下,那張臉已不是初見,赫然便是剛剛白梅相隔,看見的孩子。
斂了心神,悄然細細打量那千雲。畢竟還小,盡管言語老成,但面容稚氣,隱隱顯現出清秀的模樣。
或許是感應到了目光,千雲看向蕭風,愣了愣後,應了他淺淺一笑。清雅,淡然,一如他的母親。
二姨太依舊不甘寂寞,嗓音尖銳得如同刀片劃過玻璃︰「宋氏的兒子給我們賠不是,我們無福消受啊。」此話一出,氣氛一瞬間冷卻了,嘰喳人群安靜下來,眾人目光從千雲身上移向宋氏。
千雲身後孩子卻似渾然不知此刻尷尬,急忙道︰「我也有責任,不要只怪千雲。」
他轉眼看向那人,面容尤帶孩子稚氣的面容上已然染上俊朗,眉宇之間隱隱透著堅毅。心中已明了,這便是千山。
氣氛再次熱絡起來,葉丞相又復顯現出慈愛的笑容,招手喚兩人過去,引至蕭風面前︰「來,這便是七皇子殿下,單名風字,」又轉身對蕭風道,「這便是我的孫兒,千山、千雲。」「皇子殿下。」兩人相繼一禮。
葉丞相略略向蕭風介紹周遭之人後,一手拍著蕭風的肩,揮袖︰「入座吧。」舉觴談笑,葉丞相停杯投箸,向眾人道︰「琴妃娘娘特意囑咐我,將皇子殿下當作親孫兒看待,因此,我也希望各位將他看作是自己的親人、子女、兄弟,不需過于循規守矩,更不可有不敬,明白了嗎?」。
手中筷子停滯,蕭風听見在座皆道知曉。
夜風拂過燈籠下的流蘇,徐徐吹入,清冷而又安靜。喧嚷之間,蕭風看向膳房之外,雪如白梅,紛紛灑灑。觥籌交錯之間,宴席已近尾聲。
看著下人們收拾著桌面得杯盤狼藉,葉丞相掛著慈愛笑意,徐徐道︰「散了吧,」看著眾人收拾著離座,向千雲、千山道︰「蕭風,可就交給你倆了。」
千雲走到蕭風身旁,向葉丞相一禮︰「祖父,千雲告退。」在葉丞相含笑點頭後,轉臉看向蕭風,待他走來,淺笑著與其離開。
廳堂之外,恍若另一番境地,寂寥無聲,夜風徐徐,寒意入骨。
隨著千雲走出膳房,看見千山已在外等候。千雲輕輕喚道︰「哥。」
千山轉過身,笑容明朗如陽,一反席間沉靜模樣。拍拍千雲的頭︰「死小子,總算出來了,」隨後眼神哀怨地抱怨,「你哥剛才在里面差點悶死……」
千雲一笑,轉臉看了蕭風一眼,不作回答,卻又突然抬眼,向蕭風身後道︰「娘。」
千山也匆忙斂了笑意︰「大娘。」
淺淺應了一聲,一陣淡淡梅香已至,宋氏徐徐行至千雲身邊,理了理他的衣領,道︰「回去過後早些睡,今夜不能讀書了。記得蓋好被子。」
尋常的幾句叮嚀,入蕭風耳中,卻感羨意萬分。自己母妃,也曾在夜色之中對自己如此叮嚀囑咐。
千雲笑應著。
宋氏又抬頭看著千山和蕭風︰「你們也是,回去早點睡,不要著涼了……還有,山,雲,你們多照顧著蕭風一點,他對這里不熟。」
「好了好了,梅,」一位中年男子行至宋氏身邊,「孩子們都知道的,你這樣倒顯得羅嗦了。」宋氏面露猶豫︰「可是,亭……」
葉亭笑了笑,溫文儒雅的臉上有了一絲無奈︰「放心吧,」轉臉看向小孩,「知道該怎麼做了吧,快回去睡了。」揉了揉千雲的垂髫,打斷宋氏持續的嘮叨,領她轉身離開。
直到父母身影消失在回廊深處,千雲轉身向蕭風伸手,道︰「皇子殿下,我帶你去你的房間,走吧。」
有些恍惚。久處于宮中,面對的都是同輩人的蔑視目光,除了偶爾相見的妹妹,蕭風從未像如此于同齡之人親近過。心底暖流暗涌。
蕭風不動,只是低聲向千雲道︰「蕭風。」千雲不解,蕭風別扭地將頭別過去提聲道︰「叫我蕭風。」
千雲一愣,淺淺笑了,柔和,如沐春風,蕭風恍然覺得如同母妃曾經彈琴只是不自覺流露出的微笑。
蕭風伸手,由千雲引著,沿廊向前走去。
身後隱隱傳來一陣大吼︰「千雲!你不要你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