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風睜眼之時,已是清晨。
冬日的陽光已透過窗上宣紙而入,素梅花香,朦朧之中籠罩了整間房。
許久,也未听見母妃的輕聲呼喚。恍然之後,才發覺自己並非在那個皇宮角落的冷宮之中。已身在異處。剎那之間,惆悵油然而生。
無心眷戀,抬頭打量整間屋子。並不豪華,卻十分干淨,一椅,一桌,一床,一書架,而已。
寄人籬下,他深知,這已是極好不過的待遇。
牆旁掛著一幅山水之畫,落款是一位名不經傳的作家,但烘托之中,顯得書香之氣極濃。暗自嘆,葉家不愧是有名的書香府邸。
洗漱過後,忽然听見有人敲門,輕聲喚道︰「蕭風殿下……」凝神辨認,是千雲。開門後,卻見一位侍女站在眼前,怯生生的,垂眸站在眼前。千雲微微笑著,上下打量他一眼,向他道︰「蕭風殿下若已洗漱完畢,那便請隨我去拜見長輩,共進早膳,」他轉臉向侍女,「阿翠,先下去吧。」
千雲回眸,目光在蕭風額上定格,忽然眯眼,淺淺笑了︰「還好,已經結疤了。」
蕭風愣了愣,手撫上額。同樣笑意淺淺。額上傷疤,似乎還留著母妃指尖暖意。
隔壁房門傳來一聲輕響,千山依舊是睡眼惺忪,揉著眼從房中走出。走近千雲,半閉著眼,將頭支在千雲肩上,無賴似孩童︰「小雲……我餓了……」
千雲斜了斜眼,無奈地笑著,錯開一步,牽過蕭風︰「哥,把外衣穿好。我和殿下先去膳房了。」蕭風有些無言,眼前看起來比自己還小好幾歲的孩子言語、神態、動作老練得竟讓人感覺他已既加冠。
忽然被拉得一個踉蹌,蕭風搖晃著勉力跟上千雲的步伐。面前一陣冷風襲來,千山打了一個寒戰,睡意全無,猛然之間反應過來,沖著兩人離去方向,大喊︰「千雲,你又不要你哥了!」
膳房中安靜肅穆,全無了昨日喧鬧,只剩下大家族中嚴格的禮儀教養——「食不語」。
桌上菜式簡單,而十分豐盛。
碗筷踫撞的聲音清晰地不斷傳入耳中。極大的壓抑感。
餐桌上只有幾人而已,除卻千山、千雲和自己,也就只有葉丞相、宋氏和大少爺葉亭,還有二姨太和她的女兒。聞千雲所言才知,昨日是為了迎接自己葉家才是全員匯聚,平日其他的少爺、少夫人、姨太、小姐都在各自宅邸中用膳。而只有二姨太是鐵打不動地要在住宅中用膳。
一反昨日喧囂,餐桌上清清冷冷,若除卻二姨太不斷打量自己的鄙夷目光,早膳或許還是很不錯的。
忽然想起那個冷宮,晨起後早膳清淡。固然清冷,四季如冬。但至少母妃在那里,她會為他夾菜,輕聲囑咐他多吃,笑意淺淺。母後的目光,永遠是暖暖,帶著愛意的。
他開始擔心母妃,自己已離,乳娘也不會再回去,母妃獨自面對一桌膳食,孤身在那寂靜冰寒的囚籠之中,不知有多寂寞無依。自己在此處,雖覺壓抑,但身邊至少有人相伴。
蕭風一下子覺得沒了胃口。不自覺地放了筷子。
千雲無聲投以目光詢問,隨後也放下碗筷。
「祖父,我們吃飽了,先下去了。」千山停了下來,微微抬頭,恭敬垂瞼。
葉丞相點頭,揮袖︰「帶蕭風去先生那里吧。「
躬身一禮,三人轉身離去。
走出膳房,冷風迎面。雖覺寒冷,但已然清爽,二姨太不善的目光所帶來的壓抑已全然消失。
看向廊外,雪後灰敗天空下,素白冬景,頓感淒意。
衣袖被小小地拉動了一下,回頭,千雲小孩一臉擔憂︰「怎麼了?」
弱弱的眼神,孩子純良目光的逼迫下,蕭風回想起剛才的事,頓覺大窘,暗自大罵自己懦夫——況且在宮中常受那樣的冷眼,不是已習慣了嗎。
微垂下臉︰「沒,沒事……」心底泛上暖意。同齡人之中,也只有從他偶能相見的小妹口中听到過這樣關切的話語。
小孩眼神恢復到古井無波,抱手走在一旁的千山收起了嘻嘻哈哈的姿態,接過他的話︰「才怪。二姨娘還有那小姐都是重利好妒之人,眼神自然不會叫人好看……」
千雲淡淡道︰「哥,無論如何她們也是我們的長輩、近親,這樣說太無禮了。」
千山皺眉,俊氣的面容上顯現出明顯的不滿,別臉︰「本來就是,我說的事實,他們還經常欺負雲啊!要不是你攔,我早就跟他們理論去了……」
「哥,」千雲出聲呵止,「大丈夫能忍則忍,忍人不忍。以仁恕人。」
千山噤聲,看著廊外池沼,不再言語。
千雲轉臉向蕭風︰「千雲從未離家,未嘗體會過殿下的思親之苦,但千雲、哥哥,都一定會在殿邊的。至少在殿下在葉家的這兩年里,會是這樣。」額前散落的青絲柔婉下垂,千雲盼兮雙目清冽如溪。
蕭風愣了。許久之後他才不可置信地看向千雲,難以想象,這些話是從一個年方九歲,理應還在雪地中打滾撒潑的孩子口中說出。更難以想象,會有同輩人如此安慰自己這樣一個在宮中四處受欺凌的棄妃之子。
迎上千雲疑惑的目光,他尷尬移眸︰「嗯,謝謝。」
千雲轉臉向千山,笑得清婉︰「哥也是這樣覺得的吧。」
千山別扭道︰「才,才沒有,而且就是因為這家伙,千雲你都不要你哥我了呢。」
聞言,千雲淺淺一笑,不知覺已走到兩人身前︰「再不快點的話,先生的戒尺可是不留情的呢。」
繞過長長的回廊,已不知人在何處,隨千雲引路,身邊假山池沼已然消失不見,換作排排墨竹,廊間充斥著陣陣蘭香,廊旁菊花已謝。直至一間書香之氣甚濃的竹屋前,直面大門,是一株白梅。
梅蘭竹菊,四君子已齊。
暗嘆布景別致。蕭風抬眼,門上「書齋」兩字鏗鏘而不失文雅。
隨千雲停下腳步,在門外向其內躬身一禮︰「李夫子。」
門內傳來一聲含糊應答。
蕭風起身,隨兩人入內,房內處正對大門的一幅孔老夫子的畫像以外,便無多余掛飾。
夫子端坐在大書案之後,放下手中書卷,抬頭,眯眼︰「這就是蕭風?」花白的長髯隨著他的言語微微抖動,厚密長髯下的臉精瘦干練,除去雙目混沌,竟不顯老態。
待蕭風應後,他便不再對蕭風予以理睬。
蕭風手足無措地坐著,听聞兩人在先生所令之下誦書。訝異地發現兩人都已將四書五經全數背盡。千山畢竟與自己同歲,但千雲畢竟只是一個九歲的孩子,自己九歲時,對四書五經都只是剛剛起步。
蕭風終于有些明白千雲老練的性格從何而來。蕭風有些同情地看向千雲。
兩人背完書後在蕭風身邊坐下,父子輕捶戒尺聲音低沉而又厚重︰「授課。」
蕭風昏沉地回憶著夫子要求背誦的篇目,好在他已背過,否則根本無法想象如何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將其背下。
走在廊中,千雲翻動了一下書頁後,向蕭風道︰「蕭風殿下,這幾天下午亦是李先生授課,大致一周後,下午開始便是你和哥哥的武學課程。」
蕭風疑道︰「你不去嗎?」。
千山拍著千雲肩膀,沉黑的眸中帶著玩笑的意味︰「像他這身板,哪是學武的料,頂多跟著我們學一下防身術,練一下基本的騎術、劍術就了不得了。」
「對了,」似是突然想起,蕭風轉臉向千山問道︰「千雲怎麼這麼早就開始學四書五經了?」暗自咂舌,第一次說出千雲的名字,總覺有些不適應。
千山將手移至千雲頭頂,蹂躪了一下後道,俊朗的面容上笑容燦爛而又顯得得意︰「因為小雲是第一神童啊,你沒有听說過嗎?」。
蕭風搖頭,久處于宮中,幾乎與外世隔絕的他怎會知道。
「不是的,」千雲打斷千山的話,雙目直視走廊深處,「殿下,是因為沒有時間了……」
見他沒有再說下去,蕭風也沒有再追問。
只是……他看著千雲,一字一句道︰「叫我蕭風,就好。」
千雲愣了愣,清亮雙目中驚異轉瞬即逝,甩開千山滯留在自己頭上的手︰「太過逾矩了,千雲不敢。」
蕭風堅持︰「叫蕭風。」
「可……」千雲無言,眨眨眼,只好作罷,「可以叫你風哥嗎?」。
久未發話的千山一臉委屈,如大黃狗一般討好地搖著尾巴︰「我才是雲的哥哥。」
「哥……」千雲無奈。
千山略一思索,神態稍顯狡猾︰「但如果你能好好照顧小雲的話,我還是勉為其難,似乎,大概,可以同意。」
千雲淺淺笑道︰「風哥。」笑意清雅如浮雲。
「嗯。」他淺笑,應著。
不知為何,鼻尖有些發酸,他想起了妹妹微笑喚他時的神情,想起母後涂著豆蔻的長長指甲折射陽光撥動琴弦時回蕩的音律。
這都是在他在心處最寒冷淡漠時,最珍惜的暖意。
午日、冬日,陽光慵懶,折射于素色積雪,暖白銀亮。
風過,絲縷浮雲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