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出
一切照舊。
三人還是照常上課、習武、打鬧,但或許是出于一種默契,千山和蕭風都沒有再提起對那日早膳時種種不尋常的疑惑。
不知為何,葉府中的臘梅開得很晚。待到臘梅花開了,已是兩個多月以後,已近除夕。
滿院都是臘梅的香氣,掩過白梅。但每每從書房走出,白梅下依舊沁人心脾。
快到過年時分,葉丞相還有幾位父輩忙得焦頭爛額,一天到晚都在朝廷之上。葉府中越來越熱鬧,平日各家宅邸的人都回來了。授課習武也都暫停了,三人有了不長不短的暇時。
除卻每天翻閱一下書籍,余下時間,三人都呆在院中。天寒甚,少爺小姐夫人都窩在暖爐旁不願出門,園中除卻偶有掃除落梅、積雪的下人,再無他人。
雖整日埋首書卷,但失了管束,也不過是三個孩子。畢竟是閑不住的。有時是滿院尋找最好看的一枝臘梅,折了放入房內,有時也爬上假山,更有甚者,千山還爬上了樹。
畢竟武習低人一等,千雲和蕭風只得坐在假山頂上,跟旁邊在樹枝上坐得愜意的千山干瞪眼。
刺骨東風拂過,卷積起點點憔悴臘梅,紛紛灑落在假山之上,毫無綠意的庭院之中,被雪色香味掩過。
「咦!這里可以看到外面的街道。」試探著爬到樹另一邊的枝丫上,尋了一處枝干坐下,攀住枯干的樹枝,千山忽然驚奇道。
「真的?在哪?是什麼樣子的?」千雲滿臉驚喜,攀到假山最高點,睜大盼兮雙目,死死盯著千山。若在以前,蕭風定會對其面露驚異,但這數日的閑暇之後,蕭風才真真正正的意識到,滿月復經綸包裹下的千雲也不過是一個孩子,比誰都調皮貪玩的孩子。
「好熱鬧啊,人好多。有很多小販,還有……」千山扭曲著已顯俊朗的面孔,故作夸張地對千雲道,滿意地看著千雲小孩被吊足胃口的樣子。
「還有什麼?」千雲迫不及待地問,清澈如溪的眸子死死抓住千山。蕭風也張大雙眼,等待著千山繼續說下去。
「不告訴你們,你們又不到樹上來陪我。」千山笑得極度狡黠,恍眼看去似乎能看見兩只狐耳在他頭頂上成形。
見山上兩人同時泄氣。幾絲涼風起,臘梅香氣襲卷。千雲看了看蕭風,又皺眉向千山︰「哥,我們爬不上去啊……」
千山笑得像個**,在葉已落盡的枯枝上盤起腿︰「哥說了可以教你們。」
「可是……」千雲垂著頭,委屈地看著千山。
千山裝作沒有看見,轉過頭去,看著圍牆外面︰「哇!街上有好多買年貨的,那匹馬上還綁著紅綢,咦,我看到葉府大門了,祖父寫的對聯已經貼上去了……」
假山上的兩小孩迅速跳下,跑到樹下,仰頭看著樹上的千山︰「我要看!」姿態一如求食的雛鳥。
「嘻嘻,」滿意地看著樹下表情急切的兩人,千山不急不緩地從樹上爬下,「終于願意過來陪我了。」
兩人確實沒有爬樹的天賦,再加上嚴冬衣著厚重,學了將近一個下午,兩人才能勉強如肉蟲一般,蠕動著爬上枯枝。
天色已晚,橙藍的天空變為明淨澄澈的深藍色,繁華的街道旁已有幾戶人家點起了燈。三個從未見過外面世界的孩子並排著坐在枯樹粗大的枝干上,模著晚膳後鼓鼓囊囊的肚子,搖晃著被厚重棉褲裹得結結實實的雙腿,眼里滿滿映著京城已近大年的繁華街市。
街上小販的吆喝,人群的喧囂,青蔥馬踏過青泥石板的響聲,與街道兩旁家家戶戶門上掛著的通紅的燈籠交相呼應,儼然一片盛世繁華。
「‘畫鼓喧街,蘭燈滿市,皎月初照嚴城。清都絳闕夜景’……」千山俊武的臉上難得有了文人墨客的氣質。
千雲沉黑的眸子里滿滿是繁華都市的喧囂,聞言之後,他收回目光,俊秀的臉龐面向千山︰「哥,你看上哪家姑娘了?」
千山臉一下變紅了,緊緊抓住樹枝,以防自己從樹上掉下,踉蹌著坐好,千山狠狠地蹂躪了一下千雲的頭,惡狠狠地道︰「小孩子家家,才幾歲大,想些什麼呢!」
千雲嘻嘻笑著,異常興奮地眯起的沉黑雙目中,京城繁華流轉︰「我錯了,哥,開玩笑的。」
千山用眼神狠狠掛了千雲一眼,「哼哼」著,在樹枝上盤起雙腿,支著下巴,斜瞄著身旁兩人道︰「我說,你們想出去嗎?」。
「啊?」兩人投來不明所以的目光。
千山並不理會,被手支著的腮幫鼓鼓囊囊的,甕聲甕氣地道︰「我倒很想出去呢,被關在這個院子里關了十多年了。都沒見過外面是什麼樣的……」
聞言,似乎有所觸動。千雲用手肘輕輕踫了踫坐在身邊的蕭風︰「風哥,你見過外面嗎?」。
蕭風想起來到葉府的那天,卷起車簾看到的街道,支吾應著︰「算是見過吧……」
千雲睜大雙眼,滿臉驚奇︰「外面好玩嗎?」。
蕭風搖頭︰「不知道。」
千雲垂睫,失望地縮回頭,千山笑著看向兩人,繼續著剛才的話題︰「那你們想出去嗎?」。
蕭風皺眉,懷疑著問道︰「可以出去嗎?」。
千山笑咪咪地點頭︰「當然可以啊。」
千雲無奈地看著蕭風勾起嘴角,向笑容愈加燦爛的千山問道︰「那祖父同意嗎?」。
「當然,」千山笑得花枝招展,如春風拂過遍地花開,霎時四周萬紫千紅,「不同意。」
千雲長嘆一聲斜眼看著某人霎時泄了氣,嘴角下吊。一旁千山似乎意猶未盡,還有話要說︰「但是,你們有沒有發現……」得意洋洋地承接著兩人投來的目光,「最近祖父很少在家……」
蕭風點頭︰「要過年了,朝中有很多事要忙。」
千山繼續吊長尾音︰「父親他們要跟著祖父上朝……還有大娘她們,最近在添置年貨,張羅筵席……至于姐姐們,在做新衣服呢,」見了兩人若有所思的點頭,千山加重語氣︰「總結下來,長輩現在基本沒人管我們。」
千雲半開玩笑懶洋洋地眯眼︰「重點是,我們還是出不去。」
「不不不,」千山搖著手指,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樣子,「現在我們正當年少,應當如春筍一般有著破空之勢,如雄鷹撲擊長空,胸懷遠大志向……」
「所以你想憑一己之力打翻所有侍衛然後跑出去玩?」蕭風突然間來了興致,佯裝困頓,淺笑著向千山問道。
「大錯特錯,」千山抓著下巴上並不存在的長髯,眺望遠處,「首先,我們應當團結;其次,要有謀略。」
「謀略?」
「所謂謀略……」千山故作老成地點頭,手指指向夜色下的某處,「我們翻牆出去。」
小孩畢竟是好動的,也是固執的。念頭一生,死拉活拽也難能讓他們回頭。尤其是被長久壓迫的孩子們。
雖然當時提議並未一致表決通過,但翻牆玩耍的念頭已經生了根,越不去理會內心就愈加發癢,甚至都能感覺到一頭無名猛獸在心底磨牙。
孩子的耐心是有限的。
第二天一早,千山便大大咧咧地坐在自己床上,挑著眉,對站在門邊的兩人擠擠眼︰「要不要今天出去?」看兩人面面相覷,千山笑的狡黠,「據可靠內報,今天大娘還有姐姐們她們要去分家,給下人們分發年底禮金,」見兩人依舊毫無反應,他再接上一句,「今晚不會回來。」
當千雲站在葉府外面,蕭風和千山都已從外牆跳下,站在他身邊的時候他還在盯著從牆外伸出的一支臘梅發呆。
直到一朵干枯的臘梅落在鼻尖,略顯刺鼻的香味讓他皺起眉時,他才緩緩地,緩緩地看向身邊哥哥︰「我們,就這麼出來了?」
那邊沒心沒肺的小孩已經樂呵呵地開始找哪里好玩了︰「對啊,就這麼簡單。我已經告訴阿翠將午膳和晚膳放在我們房內,」想了想補上一句,「不會被發現的。」
這邊標準的乖孩子還在念念叨叨「祖父萬一突然回來怎麼辦」「母親回家了我們還沒回去怎麼辦」「父親沒見我們會不會按家規懲罰」「先生知道了會不會打我們手板」「四叔知道了會不會讓我們幾個都去扎馬步」……「告上朝廷會不會重金緝拿我們」之類雲雲。
蕭風最開始被他說得心驚膽戰,最後只得哭笑不得,留下神叨叨嘴里不停念著的小孩,壯著膽子,跟著千山離開。
過了半天,千山間千雲還未跟上,轉頭看見小孩還在樹下念叨,喊道︰「千雲,看不看扎燈籠?」
「要!」小孩興沖沖地擠過人群跑了過來,負罪感之類的霎時被拋在腦後。
已近大年,街上是超乎尋常的熱鬧,四處叫賣聲響起,紅艷艷的年貨掛在攤位上滿是喜氣,酒樓茶肆掛著的簾旌在帶著暖意的北風輕微搖晃,一旁拴馬石上系著匹匹青驄馬,雕鞍在身,顯示出主人的華貴。有坐在青石板上吸著長煙斗的老頭,有難得出門頭戴紅繩的姑娘,還有挎著籃子的大嬸笑咪咪地為鄰里間的孩子們分發著蜜餞。
于是乎千雲手上也得了一塊小小的蜜餞,而他身邊的兩人,尤其以千山為重,則因身高被定義為了十而有五,理所當然沒有了吃蜜餞的資格。詢問過身邊兩位不跟弟弟搶糖吃的標準好哥哥,確認他們都不吃過後,孩子笑咪咪的啃著,滿臉新奇地張望。
不過慶幸于他倆的身高,由此,盡管三人穿著錦衣華服,一看便是富貴人家的公子,但也未嘗有人打算盤打到他們三人身上。
人煙漸漸稀少,偶能見得稀稀拉拉刺這大大「酒」字的簾旌飄揚著,千雲拉了拉千山衣袖︰「哥,我們走到哪兒來了?」
千山拉了拉蕭風的衣袖︰「你記得我們怎麼走的嗎?」。
蕭風苦笑著搖搖頭,感覺好像真的闖禍了︰「往回走吧。」
又不知走了多久。時已近值黃昏,千雲搖晃著步伐走在兩人身後,頭耷拉在千山肩上,拖著裹著厚重棉衣的身子,雙眼半閉︰「哥,我走不動了。」
千山看看面色如常的蕭風,一個多月地獄似的訓練已讓他長高了、強健了不少,相比幾乎可以算作從未習武的千雲,兩人體力不知可以說是好到何種程度,他嘆了一口氣,走到千雲身前,蹲下︰「哥來背你。」
「哥,算了,我還能走……」
「上來。」
拗不過千山,最終千雲老老實實地趴在千山背上。在千山背上一晃一晃的,千雲想,騎著那些高頭駿馬的感受是否也是如此?
馬背顛簸,踏踏蹄聲踏過盛世繁華,終久停棲在山野荒郊。如孤舟置于驚濤,浪疊搖晃,醒後才知,此生不過是夢,一場。
真的是夢。千雲睜開眼看著頭頂空蕩的木板,映著射入房內的淡淡冬日陽光。臘梅花香很濃。耳邊傳來混合的均勻呼吸聲。起身打量,自己被扔在床上,另外兩人一人縮在椅中,一人裹著棉被躺在地下。
被迷迷糊糊搖醒想問出個所以然的千山半睜著眼道︰「昨天走著走著,不知怎麼就走回家了……放心,他們不知道……讓你哥再睡會兒……累死了……」說著,頭一歪,又睡了過去。
千雲嘴角噙著笑意。躡手躡腳走出房,悄然帶上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