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林仲河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不得不重新出山,暫時擔當起玉器樓的主事。他倉促任命了幾名主管,其中就有已經是大伙計的胖大叔以及兩名親戚,開始徹查穆野時期的賬目。然而,查來查去,並沒有發現任何問題,林仲河念及大弟子這幾年的兢兢業業,覺得有些對不起他,便派人去他的老家找他,想緩和下與他的關系,同時也要回被帶走的客戶資料。可是沒有想到竟然撲了個空,穆野並沒有回家。林仲河只得重新構架經營,原來的訂貨單的消失令他手忙腳亂,新上任的幾個主管不但模不清情況,而且與上門來的客戶也溝通不善,他一個親戚甚至與前來討要訂品的客人吵成了一團,致使他不但要向人家賠禮道歉、賠償損失,還就此損失了一個老客戶。
不久,更大的打擊來了︰在靜玉坊所在的同一條街,突然崛起一家規模宏大的珠寶樓-----淑芳齋。林仲河震驚地發現,淑芳齋的主事人居然就是出走的穆野!他多方打探才得知,淑芳齋的真正老板是一年前駐守杭州城的鹽政使安樂侯李長卿。原來安樂侯早就經營著豐厚利潤的玉器樓,曾借訂購貨物之機與穆野搭上了線,他非常賞識穆野的才能,表達過挖角的意思。但是穆野當時還念著師傅的培育之情,沒有給與回應。但是,在屢次被林家人排擠之後,穆野終于下定決心,改換門庭。帶走客戶資料和玉器圖紙,自然是要做見面禮的。長樂侯喜出望外,立即令人盤下街東頭早已看好的一座臨街小樓,重新裝修後,做了充分的準備,隆重開業了。
得知內情的林仲河又氣又急,最終病倒了,柳氏慌亂之下只好請人帶話給在京城讀書的獨生子林子岳,讓他速回主持大計。原來林仲河與妻子柳氏夫妻恩愛,從未娶妾,兩人共生育了三個孩子,兩個大的都是女兒,早已出嫁;最小的就是林子岳,他比穆野小四歲,卻對他父親的手藝沒有什麼興趣,而是喜歡詩書文章,並且信奉「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雖然生得俊秀文靜,性格中卻有狂放豪邁的一面。他父親有一位好友,名叫梁羽寒,是一位頗有名氣的文章大家。這位性格嚴謹的梁大家卻很喜歡林子岳這個聰明的蒙童,從他四歲起,便帶在身邊教導著。林子岳12歲那年,梁大家奉詔到京城做太學院侍讀,林子岳不舍得這位親如生父的老師,梁大家也希望他繼續學業,將來好參加科舉,謀個出身,就帶著他一起入了京。至今已經3年了,林子岳一直跟著老師學習,從未回家。
驟聞噩耗,林子岳心急如焚,告別老師,日夜兼程趕回家。等回到家里,只看到病臥在床的老父,蒼老得幾乎讓他認不出了。痛心之余,他很快冷靜下來,這麼多年跟著老師,他學得最多的就是處變不驚,所以,他耐心地向母親詢問詳細的情形,听完母親的哭訴,他心中已經有了大概的看法。其實他並不太了解父親的那些弟子,因為他只與他們相處了一年多,就離開了;但是,他在京城見識過不少名門望族的生活,知道那些不親的親戚通常都喜歡做些什麼。況且,他對自己父親和母親還是了解的,知道他們實在不是長袖善舞之人。既然他是這個家的獨生子,就要擔負起主持大局的責任。
他開始以少東家的身份,入主靜玉坊,以鐵腕整治混亂的秩序,裁掉亂指揮的親戚,肅清出勤不出力的伙計,大力支持父親提拔的三位主管,親自去與老客戶聯絡感情。這一番整頓下來,總算讓靜玉坊穩定下來,工作開始步入了原有的軌道。然而,這陣大亂畢竟使他們元氣大傷,重新振作是需要時間的。況且,五位弟子的集體離去讓靜玉坊的技術力量大大削弱,再去培養則不是一朝一夕了。更嚴重的是,林子岳已經沒有時間使靜玉坊恢復生機了,因為淑芳齋的來勢實在太猛!
林子岳畢竟沒有真正具體作生意過,他這個新手在穆野面前實在太女敕了。很快,靜玉坊的大客戶急劇流失,借助穆野純熟的經商手腕-----更重要的,是長樂侯那隱藏在身後的巨大力量,淑芳齋很快在玉器市場上後來居上。
此後,淑芳齋的手段陸續展開︰低價搶客戶、高價挖牆角、利用官府力量宣傳淑芳齋的高端產品,搶外地客戶、地痞流氓借故在靜玉坊鬧事趕客人,甚至于一些不願受要挾的老客戶居然無端遭遇悶棍,種種打擊之下,年輕的林子岳焦頭爛額,靜玉坊大有大廈將傾之勢。
可是,事情忽然發生了微妙的轉機。本來跟著穆野跳槽到淑芳齋的另外四位弟子,卻在這時候產生了分歧。脾氣暴躁的老三劉陽和柔弱善良的老五黎鳴對淑芳齋的骯髒手段看不慣,與穆野爭吵起來;穆野是有苦自知,雖然他是安樂侯高價請來的掌櫃,可真正在背後主持大局的卻不是他,而是安樂侯那個驕橫跋扈、陰險狠毒的黑胖子兄弟李長霖。其實,穆野雖然怨恨師傅的是非不分,憋著要出一口窩囊氣,但並沒有倚權仗勢、大搞小動作出黑拳的想法。他認為憑淑芳齋的實力,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打敗靜玉坊,獨霸江南的玉器市場。只是他很明白自己的地位,雖然不贊同李家兄弟的下流手段,卻沒有強硬反對。此時,面對自己兄弟的強烈指責,他既委屈又無奈,極力為自己辯解,順便也為淑芳齋開月兌,說這些都是正常的競爭手段,根本用不著大驚小怪。
兄弟仨越吵越激烈,恰在這一天,李長霖到鋪子里「現場辦公」,听到劉陽憤憤地指責淑芳齋是「下作東西」,不由勃然大怒,當即竄過去給了劉陽倆大耳刮子,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他是不知好歹的下賤東西,命令下人馬上把他們兩個趕出去,連私人的衣物都不準他們帶,並且當面警告他們︰馬上滾出杭州城,若再被他看到,定當場打死!
滿腔悲憤的兩師兄弟就這樣被掃地出門,身無分文的他們又冷又餓,不敢留在城內,只好跑到城外的破廟里,暫時棲身。第二天,他們茫然不知該往哪里去,正在相對發呆的時候,林子岳竟然出現在他們面前。原來得到消息的林子岳馬上意識到,這可能是他爭取人心的一個最好時機,天一亮就出城尋找他們,終于在破廟中找到了人。劉陽面對林子岳滿面羞慚,低頭不語;而比林子岳還小一歲的黎鳴卻如見親人,忍不住放聲大哭,撲通一聲跪在林子岳面前,一邊道歉一邊說著對師傅的思念。林子岳親手扶起他們,誠懇地為以前對他們的不公道歉,請他們隨自己回去。兩人感于林子岳的誠意,又面對走投無路的困境,遂決定跟著他返回林家。
林子岳趁著暮色,偷偷將兩人帶回林家。為防備被李若霖發現,他把他們安排在遠離靜玉坊的城南祖宅里,並且派老實可靠的老周大叔照顧他們的生活,也作為他們的助手。劉陽本來是淑芳齋的技術主管,在五兄弟中,他的手藝甚至還在穆野之上,所以,淑芳齋所有的產品規劃都有他的參與。現在,他感激小師弟的賢良,便把淑芳齋的產品計劃和盤托出,並且開始幫林子岳規劃產品。林子岳了解到淑芳齋經營的一些內情,開始與父親、老周大叔等商量對策,振作起來的林仲河很想幫幫兒子,就強撐病體,親自去拜訪原來的那些生意伙伴,用自己多年來的信譽作保,懇請老伙計們幫靜玉坊一把。生意人最看重的畢竟是利潤,老字號的靜玉坊在正個大齊、甚至于在南楚及周邊小國都有不錯的聲譽,貨物很容易出手,所以,在林仲河再次讓利降價之後,有部分經銷商開始小額進貨了。
靜玉坊終于止住頹勢,在林家父子的精心經營之下,漸漸穩定下來。三個月後,一個更大的驚喜降臨林家︰林仲河的授業恩師、大齊國最著名的玉雕大家悅心周游到杭州城,臨時起意去看看自己早年的得意弟子,于是,他就那樣不聲不響地溜達到林家,給了林仲河天大的驚喜!悅心以一個手藝人身份,曾受到皇帝的召見,被當今天子親口稱為「鬼斧神工」,一代巨匠。達官顯貴無不以擁有一件悅心的作品為榮,玉雕師傅無不以親見過悅心為傲,而悅心自己卻是個真真正正的雕刻藝人,對于這些浮名並不在意,喜歡的只是走遍名山大川尋找最好的玉石,雕琢最美的玉器。就連收徒弟,也非常低調,嚴格禁止徒弟們借他之名炫耀自己。所以,他收的幾個徒弟都很少對外宣揚他們的關系,就如林仲河,也僅僅是被人「听說」曾師從悅心而已。
而那一天,他突然心血來潮,決定去看看那個大弟子。他的到來讓林家沸騰了,所有听說這件事的人都涌向林家大院,要去看看那位傳說中的「鬼斧神工」。林仲河素知恩師的冷淡性子,唯恐熱鬧的人群惹他厭煩,乃把他請到自己城南的老宅盛情款待。悅心對這位徒弟的悉心照顧很滿意,便決定住兩日再走。在宅子里,他遇到了一直躲在這里的劉陽和黎鳴,並且跟這兩個年輕人聊得頗為投機。興致所至,這位大師評點了劉陽的作品,指出了他的不足之處;指點了最小的黎鳴,將楊州工的訣竅毫不隱瞞地教給他。這兩個被突然而至的幸福砸暈了頭的玉雕師傅,完全沉浸在虛心求教的學習氛圍中,忘卻了身邊潛藏的危險。聞訊而來的李家暗探把一切都看在眼中,並悄悄匯報給李長霖。
悅心從頗有靈氣的劉陽身上受到觸動,對林仲河的作品產生了興趣,要老周帶他去靜玉坊看看。不知何人走漏了消息,悅心剛到,一大群玉雕師傅和小伙計就涌到了大門口,用看稀世寶物的目光熱切注視著他們的偶像,那目光幾欲把悅心灼傷!店外聞風而至的民眾越來越多,靜玉坊的大門幾乎被擠爆。無法忍受的悅心勉強對著滿屋子的崇拜者敷衍了幾句,就被林子岳保護著從後門離開了。
被敗壞了興致的悅心當晚就離開了杭州城,去繼續他周游天下的旅程。可是他留下的余波卻久久未能平息。林仲河為悅心親傳弟子的消息得到悅心本人的親口證實,頓時傳遍了杭州城的大街小巷。「鬼斧神工」的魅力果然是無敵的,許多人搶著買靜玉坊的玉器,以沾沾那位大師的聖光。門庭冷落了許久的靜玉坊一下子熱鬧起來,順帶的,訂單也突然增加,林家父子喜出望外,一年多的郁悶一掃而空。
然而,「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災難在不知不覺間又一次找上了林家。林家祖宅里,劉陽和黎鳴突然見到了久違的大師兄,穆野代表李長霖向他們表達了歉意。同時,向他們提出了一個極其誘惑人的建議︰請他們回去,對外宣傳他們得到了悅心大師的親自指點和贊賞,把他們打造成玉雕界新一代的領軍人物。當然,待遇也是極其優厚的,除了工錢,還能得到價值不菲的分紅!
可是,經歷了忍饑挨餓的一夜之後,劉陽兩人的心態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尤其是與悅心的相遇,使兩人對利益看得更淡了些。受林子岳的雪中送炭之恩,他們不願意再做任何傷害他的事情。所以,他們拒絕了穆野的提議。穆野看到他們臉上的堅持,終于決定放棄。臨走的時候,他看著曾經親如兄弟的兩個人,嘴唇動了動,卻只長嘆一聲,走了。
得到老周的稟報,林子岳感到了一絲危險。他第二天就趕過去,想把兩人先送到城外躲避下風頭。不料,一進門他就被一群早已埋伏在院子里的打手圍起來,棍棒交加地群毆了一頓,帶頭的一邊打一邊罵︰「你個狗膽包天的賤人,居然敢窩藏淑芳齋的逃奴,打死你!」
可憐林子岳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哪里當得起這般毒打?當時他就鼻青臉腫、口鼻躥血,渾身上下找不到一塊完好的地方,僅僅支撐了幾分鐘就昏死過去。同行的老周也受到了同樣的待遇,好在他夠機靈,馬上倒地裝死,任憑棍棒拳頭招呼也絕不哼聲,總算蒙混過關。等這些人走後,他掙扎著爬起來,把昏迷不醒的林子岳拖到屋子里放到床上,自己趕忙跑回靜玉坊報信。萬沒想到,靜玉坊竟然滿地狼藉,鋪子里的東西被砸得無一完好,小伙計倒在地上申吟,林仲河卻不見蹤影。他大吃一驚,急忙到後堂一看,這里同樣亂成了一團,幾個大伙計都很狼狽,柳氏臥在當庭的一張軟榻上,臉色蒼白,氣若游絲,還在昏迷中。老周腦子里「嗡」的一聲,只有一個念頭︰靜玉坊完了!
他稍微鎮定些,抓住一個大伙計問老板去哪兒了,那伙計哭喪著臉道︰「今天來了一群官差,說林老板窩藏淑芳齋的逃奴,要抓他去打官司,不由分說就給帶走了。他們剛走,又來了群淑芳齋的人,說我們窩藏他們的人,是故意跟他們作對,把我們的鋪子砸光了,人也全打傷了,大家能跑的全跑了。周管事,我們怎麼辦啊?」
老周咧咧嘴,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少東家也被人打得昏迷不醒,我哪兒知道怎麼辦啊?」
看看滿地的傷員,老周只好勉為其難地充當起臨時指揮,讓輕傷的伙計先幫重傷的躺回床上,再去請大夫來給大家治治傷;他帶了一個大伙計去找了熟悉的大夫胡大夫,請到老宅為林子岳看病。等忙完了這一切,他才領著人把鋪子簡單收拾一下,暫時關了門,令大家都先休息。他自己則跑到州府衙門,塞給守門的一大塊銀子,才打听到林仲河的確是被抓到了這里,而且劉陽和黎鳴也被關了進來。听說是淑芳齋遞了狀子,告林仲河窩藏逃奴。那守門的官差看在銀子的份兒上,好心地勸告他︰
「還是不要跑了,听說淑芳齋背後有貴人撐腰,連府台大人都不敢招惹的。這次被抓進來的人只怕是出不去了。」
老周嘆口氣,他只是個管事,能做什麼呢?還是等少東家醒來再說吧。
林子岳第二天才醒過來,他心知劉陽和黎鳴一定是凶多吉少,忙著向老周打听情況。待得听說自己家竟然已經殘破不堪,他急得當時就吐出血來,不顧老周的勸,掙扎著返回靜玉坊。家里的慘況出乎了他的意料,他發現自己完全低估了李家兄弟的狠辣,在他們的面前,自己不過是一只待宰的羔羊。可是,他必須支撐著這個家,努力去把父親和師兄弟救出來。
此後的日子,靜玉坊再也沒有開過門。林子岳在州府衙門和家里之間奔波著,說盡了好話,散盡了家財,托盡了人情,卻只能到牢房中偶爾看看老父親。林仲河本來身體就不是很好,現在連氣帶嚇,很快就病倒了。府台大人看他那風吹就倒的模樣,暗想看來連刑都不用上,這老頭兒用不了幾天就該完完了。果然,官司還沒有打完,林子岳就被通知,可以去領他父親了。可是,他領到的卻是一具冰冷的尸體!抱著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父親,林子岳失聲痛哭。他對著州府衙門漆黑的大門發誓︰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要為父親討回公道!
他把父親領回去的當天,臥病在床的母親就咽下了最後一口氣,追隨父親而去。林子岳轉眼成了孤兒,在父母的靈前,他已經連眼淚都哭不出來了。埋葬了兩位老人,他正式解散了靜玉坊,竭盡所能給還沒有走的老伙計發放些安家費,然後,他賣掉了父親最後留下的兩座玉雕,踏上了漫漫申冤之路。老周也就是在那時候離開林家,自己開了個小作坊,在這條街上擺個攤子,勉強糊口。
可是,林子岳怎麼可能申得了冤?不久,他就被州府衙門抓了起來,理由就是他要告長樂侯。在大齊,平民告官有罪,即使告得對,也要被懲罰;若是誣告,則罪加一等。林子岳被關了6個月,才有人來放他出去,但他必須寫認罪書,保證不再上告。為了活著出去,林子岳答應了。出來後,一切已經是物是人非,家里已經沒有人了。只有老周得到消息,偷偷去看了他。
從此後,林子岳似乎就有點瘋瘋癲癲的了,總在淑芳齋前哭哭笑笑,一有機會就去騷擾客人,甚至追打穆野。他被淑芳齋的打手打過,可過後還是回來。只是沒有想到,他這樣做居然是在等待安樂侯的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