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大人此言差矣,」宗明銳認真地解釋道︰「聖人道︰人無信不立。國亦然。既然有法條在堂,理當依法行事,不能拿下情做借口。河北道若財政上有難處,自可向戶部遞通文說明,共同奏明聖上;怎麼能將朝廷律法置之腦後,擅自定奪呢?」
「上請你戶部?說得輕巧!河北道上了條陳,你戶部就能做主,允許他們多截留些稅銀麼?一個道等著稅銀吃飯的那麼多嘴,沒有厘金補貼點,難不成都喝西北風去?」又一個黑瘦的官員加入這場辯論。
下面的群臣都騷動起來,雖然在陛下面前不敢放肆妄議,但也都忍不住跟身邊的人小聲咬起耳朵來。「一稅制」施行多年,雖然為齊國國庫快速積聚起大批財富,可謂倉廩滿室,綢緞滿庫;可是,「幾家歡樂幾家愁」,且不說地方政府窮富懸殊,窮地方甚至連屬吏的薪水都發不出來;就連朝廷的各個部、院也冰火兩重天︰戶部、工部、兵部都撈得盆滿缽滿,禮部、太學院等清水衙門卻很難輪到這等發財致富的機會。所以,群臣中對此早有非議,只不過陛下一直對張文遠寵信有加,大家不敢公然反對罷了。
看著下面混亂的情形,皇帝一對濃眉重重蹙起,不耐煩地哼了一聲︰「吵吵嚷嚷,成何體統?」
聲音不高,卻極具壓迫感,大殿內馬上安靜下來。皇帝的眼楮掃了排在前面的幾個人一眼,但是這幾人全都如老僧入定,站得穩如泰山,一點開口的意思也沒有。
這些老家伙,都在等著看風向?皇帝暗自冷笑︰「現在不說,待會兒朕叫你們再無說話的機會!」
「河北道之事,朕早已下旨給京畿處徹查。羅蘭,你京畿處查得如何?」
站在郭佑身後的羅蘭突然被點名,心里一驚,忙打點起百般精神,斜跨一步出班行禮︰「回陛下,臣已經查實︰河北道總督連朝儀私定法令,允許厘金局超越朝廷成例征收厘金。自其上任以來,厘金局橫征暴斂,強迫所有路過的車輛、販夫走卒繳納厘金,朝廷各部的車輛也不例外。如此以來,河北道每年征收的厘金逐年上升,其數目遠超其他的稅收項目。」
「哦?如此說來,楊卿所奏均屬實了?」
「是的,陛下。」
皇帝的臉色沉了下來︰「罔顧王法,目無朝廷,這個罪名著實不小;羅蘭,你可有證據?」
「人證、物證俱在,請陛下御覽。」
羅蘭抽出早已準備好的奏章,交給常若海。
皇帝打開奏折,快速瀏覽一遍。雖然這里的大部分內容他早已得到了羅蘭的密奏,但是看到如此翔實的證據,還是不免在心里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能拿到總督府這樣秘密的文件、賬目,羅蘭辦事倒也用心!心里滿意著,表面上卻是另一副表情︰
「啪」地合上奏折,皇帝面沉如水︰「荒謬!羅蘭,你說河北道今年收三百萬兩,入庫的稅金只有區區九十萬兩,那剩下的二百萬兩去了哪里?」
羅蘭不慌不忙地應道︰「回陛下,剩余的銀兩臣未曾看到分配的賬目,不過,河北道自總督起一眾官員所置買的田產、莊園甚多,絕非其俸祿可以支撐得起來的;連總督本人,在通州、京都以及其家鄉洪洞都有田產,而且,這些佔地千頃的廣大莊園中住著不知來歷的眾多人物,這些單靠連大人的俸祿肯定無法養活。」
「你是說,他們貪污了強征來的厘金?」
「陛下聖明!」
羅蘭恭敬地向皇帝行禮,滿臉的微笑——她忙了一個多月,動用了京畿處幾乎所有在河北道的力量,最後還勞動九風親自出馬,就是要把連朝儀釘死在厘金一案上!
朝堂上的空氣里忽然多了絲冷冽,原本受了東宮的授意準備為連朝儀辯護的官員從羅蘭和皇帝的對話中嗅到一絲危險的氣息︰京畿處準備充分,羅蘭不僅羅列出厘金的賬目,更隱約指出連朝儀用這些錢結黨營私,為自己準備後路,這等行為近似于擁兵自重,扣上這頂帽子,難道羅蘭真的要置連家于死地?更令他們膽寒的是,京畿處的這個小提調使竟然能掌握到這樣詳盡的信息,簡直像一條吐芯的毒蛇,隨時準備給他們致命的一擊。他們的脊背上頓時冷颼颼的……
一時間無人敢輕易開口,皇帝掃了一眼台下的眾臣,冷冷道︰「既然證據確鑿,連朝儀當拿下問罪。郭佑…」
「陛下且慢,」久未開口的張文遠突然上前一步,躬身行禮。
皇帝面容冷硬,口氣十分冷淡︰「丞相有何話說?「
「陛下,連總督執掌河北數年,肩負拱衛京都之重責,兢兢業業,未嘗行差踏錯;而今貿然問罪,恐難以服眾。何不宣上來,給他一個自辯的機會呢?」
「朕已經將戶部的奏折派人向連朝儀宣讀,但他只上折告病請休,並未自辯。這是他自行放棄辯護,非朕不給他機會。」
「但是,今日是京畿處在調查他,不僅僅是戶部的事情了,茲事體大,請陛下再給他一個機會!」
「張丞相言之有理,」李長卿這時候也出班奏道︰「臣也認為事關重大,當給連大人一個自辯的機會。」
「自辯什麼?」慶國公也開了口,卻與兒子意見完全相左︰「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京畿處既然已經有確鑿證據,自當交給有司,審清問明。」
朝堂上眾大臣面色古怪地看著這一對兒父子,搞不清他們這唱的是哪一出。不過,李煥章的表態很明確,那也就意味著,軍方這一次明白地站到了京畿處和戶部一邊!李煥章在軍中德高望重,他的態度對手握軍權的各道總督影響極大,這一次,連朝儀只怕真的麻煩了!
皇帝似乎對李家父子立場對立毫不意外,他沒有去看慶國公,冷漠的眼神卻在李長卿身上停留了一下,李長卿頭皮一緊,不自覺地把頭低得更低,不敢稍動。
「好,就依二位卿家所奏,」皇帝微蹙的眉頭忽然舒展開來︰「來人,傳旨,宣連朝儀即刻進京。」
「是——」常若海微弓著身子,退了下去。
「行了,此事下次再議。」皇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還有何事?」
戶部的宗明銳再次出班︰「陛下,山東道布政司上報,災區糧食缺乏,流民遍地,意欲再請朝廷下撥一百萬擔糧食。請陛下聖裁。」
皇帝聞言,濃眉一揚︰「怎麼,上次調撥的糧食這麼快就消耗殆盡?」
宗明銳眉頭一跳,低頭道︰「他們是這樣上報的。」
皇帝冷笑一聲︰「看來,朕要找個人,代朕去看一看,楊懷遠是怎麼分發救災糧的。你且不必理會,等旨意吧。」
「是,臣遵旨。」宗明銳不敢再多說,連忙退了回去。
「陛下,臣…………」
羅蘭靠著大柱子微低著頭,文武大臣們喋喋不休的奏報不停地在耳邊響起,但這些與她無關的事情令她提不起精神,索性悄悄地閉目養神,等著散會。
然而,紛亂的吵嚷聲剛告一段落,皇帝就拋出了一個重磅炸彈︰「羅蘭向朝廷獻上一種新利器,名曰梨花槍,朕心甚喜,決定抽調萬名軍卒組成梨花營,由羅蘭負責訓練。此支軍隊歸京畿處節制,暫時駐扎京都郊外的大窪地。」
眾大臣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炸懵了,朝堂上一時安靜得可怕。有知道消息的,此時親耳听到,還是不免一震;不知道消息的,則完全傻了——已經龐大無比的京畿處如果再獲得一支裝備精良的正規軍,那不是如虎添翼麼?已經被他們打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文官,還有掙扎的余地麼?
「轟——」眾大臣終于回過神來,朝堂上頓時炸開了鍋。激動得面紅耳赤的文官們顧不得朝堂失儀,失聲叫了出來︰
「給京畿處一支軍隊?這不是給蟒蛇身上安毒牙麼?」
「這……這還不讓他們狂上天了?」
「我等還有活路麼?」
被刺激得幾近癲狂的文官們紛紛跪倒在地,拼命向龍椅上的至尊叩頭進諫︰「陛下,這萬萬使不得啊!京畿處權力已經過大,怎能再給他們增添籌碼?」
「陛下,京畿處一家獨大,實非朝廷之福啊!」
「陛下,京畿處擅權,已經令朝堂動蕩,怎能再給他們擴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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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濃眉蹙成了兩條線,冷冷地注視著台下亂糟糟的場面︰這些人實在不識時務,他不是與他們相商,只是宣布他的決定罷了。
相比文官隊伍的驚慌嘈雜,武官隊伍就鎮定多了︰兵部和樞密院早已得到宮里的消息,況且,軍方與京畿處一向關系密切,對于京畿處增強實力,是樂觀其成。所以,樞密院長李煥章、兵部尚書黃志誠等都氣定神閑,面無異色;站在最前面的郭佑,身處這一波漩渦的中心,被一大幫急紅了眼的文官攻擊得體無完膚,卻連眼皮都懶得抬,依然半眯著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