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克己那時剛剛趕到殯儀館跟著包爺走進大廳……
他沒有听到可音打來的電話，由于褲兜里的鈴聲太微弱，即使不微弱，也會被迎面而來沉重的氣氛給淹沒；因為張文軍的遺體告別會正在舉行中，攫住、震撼他們神經的是充斥籠罩整個大廳的哀樂；哀樂中家屬撕心裂肺的嚎啕，還有黑壓壓肅立的同學們，從低首嗚咽啜泣到失聲放聲一片痛哭。沒人注意到他倆的到來，所有的人都盡情沉入這悲痛沉痛加淚水橫飛的悲傷氛圍里。
這真是一個心碎斷腸的時刻，所有人的眼淚都是真實的，所有人都哭紅了眼楮哭酸了鼻子哭啞了嗓子。這是京劇團歷史上前所未有的一次最盛大隆重的一個遺體告別會，這幫同學已經取代了劇團操辦了一切，以彰顯一份同事加同學，同學超越同事的更深一層的特別感情。所以，你可以感覺到所做的一切都是最精心也是最隆重的。在會場里，會場使用的是殯儀館最大、最高規格的一個廳；堪比國家高干；花圈層層疊疊排滿了大廳還排到了大門外面；遺體被鮮花簇擁包圍著就差蓋上黨旗了，（當然那不能隨便蓋）足見張文軍在同學心目中的重要地位，足見同學們將所有的哀思都凝結在了送張文軍同學最後一程才安心的這最後一件事上。
嚴克己望著懸掛在遺體上方那張含笑的遺像依然栩栩如生，想起他四十二歲就英年早逝，後悔沒見到他生前的最後一面，鼻子一酸也掉下淚來。這時，他听到身旁發出一個奇怪的聲音，‘嗚嗚哇哇’像嘔吐，然後像野狼一樣悠長的嚎叫，回頭一看，原來是包爺在那里頓足嚎啕，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包爺的悲痛是如此的突發和突然，立即喑啞了哭成一片的全場，所有同學的淚眼都朝他們轉過來，先前沒被注意的他倆這才被重新注意到了，成為焦點了。這時不知誰帶著哭腔悲愴地喊了一聲︰
「文軍啊，你看到了嗎？包爺來了！連在美國的嚴克己也來了！文軍，哥們兒，你要一路走好啊！」
沒有想到這句話像田徑比賽場上的那一聲槍響，頓時，所有的同學都像听到號令那樣哭著嚷著朝他倆涌來，好像見到了親人，又好像找到了發泄點，于是，捶胸頓足代替了問候，鼻涕眼淚代替了寒暄，大家抱頭痛哭，分擔著此時失去至親同學的忘我心碎中……
那一刻嚴克己很感動，那一刻他回到了青春年少時，那一刻他像一條狗，聞到了曾經熟悉的氣味，哪怕是一坨屎也是香的；那一刻他感到了愛；愛生者，愛死者；愛生死相戀的一群；愛死生不相忘的一伙；那一刻，告別會達到**，哭聲震天，哀聲動地，在那最後一刻，同學們爭相撲向靈柩死死抓住已故者不放手……
當一切結束告一段落，好像悲哀也告一段落，大家在殯儀館的外面圍攏過來，特別是圍著從美國回來的嚴克己問這問那。
很明顯，大家對于「美國」發生了興趣，即使在這樣的時候，他們的內心也充滿了好奇，臉上寫滿了羨慕和崇拜，倒是嚴克己有些矜持，他認為在這樣的時刻他不可以炫耀，不可以得意，也不可以反客為主；一句話，太多的談生者的成功與此時的氣氛、與死者不宜，何況他本人仍然處于悲痛的心情之中，不免對大家過于熱情的追問有些疏淡和緘默。
于是大家誤會他擺架子了，自以為了不起了，鄙夷的神情浮現了出來，先前的好奇、羨慕、崇拜和熱情立刻轉為有些嫉妒之後的厭煩、厭惡、冷淡和不感興趣了。
正當嚴克己感覺到這點尷尬並且有口難辯的時候，有人提議把大家湊給張文軍家屬的喪禮分出一部分用于中午聚餐，借此難得一聚的機會開一個緬懷追思會。這個提議很合時宜地轉移了大家的興趣，大家立即拋棄了他們已經厭倦了的嚴克己重新興奮地贊同響應了。之後，慰問完張文軍的家屬，一輛大巴和幾輛私家車拉著這淚痕未干的一群離開郊外的殯儀館，朝城里的追思會的某地點某酒店馳去。
幾分鐘後，嚴克己坐在包爺的那輛桑塔納上了。
桑塔納馳離墓地開上公路，嚴克己一路低頭不語。
包爺察覺到他同伴的不適呵呵笑著發表教訓︰「你呀你，多少年了老毛病不改，從前演角兒不聯系群眾，不合群，現在還是……」包爺住口轉頭看看臉色不好的嚴克己接著勸說，「知道嗎？通常你不能鶴立雞群……哦，就是你不能顯示自己是鶴，別人是雞……」
嚴克己不喜歡包爺的比喻︰「我怎麼顯示自己是鶴了？再說別人也不是雞呀！」
包爺嘆息著搖頭︰「還是不明白。這麼說吧，你不能對著一蓬熊熊燃燒的篝火潑涼水，這樣做的結果當然是沾自己滿頭滿臉的灰，那就灰頭土臉啦！」
「你的意思是我只能加柴嘍？那時候合適嘛！什麼比方啊，太莫名其妙了。」
「是你莫名其妙！在美國的生活把你的優良品質都給消磨殆盡了。」
「什麼是優良品質啊？」這話帶刺。
包爺不理會，「最基本的謙虛懂不懂？你要低調，夾著尾巴做人啊！」
「什麼老掉牙的論調，謙虛過分等于驕傲……再說，我尾巴一直夾著呢，沒有張揚啊！」
「你的矜持比張揚更張揚，人家會以為你自以為了不起就看不起人家！」
「這……天啊！」
「別沒話說了就天啊天啊的，沒用，你還是隨和點吧，別繃著拿架子。」
「喂，請問我要怎麼才是不拿架子啊？」
「嘿嘿，跟我一樣，臉上帶笑，見人多說話，別繃著跟六萬似的，哦，即使你真有千百萬……」
「天啊！……」嚴克己忍不住又說了一句，見包爺一臉阻止的神氣就不說了，說了沒意思——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