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影金聲 第二章 悠悠往事如煙消

作者 ︰

「小嫣,快來追我呀!抓到我就給你糖葫蘆吃!」

「陌溪哥哥,等等我——」

女孩跑到桃樹下,似是跑不動了,她怔怔望著前方越跑越遠的男孩,嘟起了嘴,一跺腳,便坐在花樹下嗚嗚哭了起來。

「嗚嗚……陌溪哥哥……欺負小嫣……」

男孩聞聲回頭,連忙跑了回來,將手中的糖葫蘆舉到女孩面前︰「小嫣別哭啊,我把糖葫蘆給你還不行嗎——」

「嗚嗚……小嫣不要了!」女孩賭氣,背過身子。

見女孩哭個不停,男孩也有些手足無措起來︰「小嫣听話,別哭了啊……要不,我帶你去市集玩吧?」

「真的……去市集?」女孩抬起滿是淚痕的小臉。

「嗯,你想要什麼,我買給你!前天幫你娘把柴禾扛回來,她硬要給我十文錢,想推都推不掉。正好,給你買了東西,也算我把錢還了她。」

「那可不行,娘給陌溪哥哥的錢小嫣怎麼能花。我們只去逛逛,不買東西可以嗎?」。

「沒關系的,你跟我客氣什麼——」說到一半,見女孩轉身要走,男孩忙拉住她,「好啦好啦,都依你還不行嗎?」。

「嗯,謝謝陌溪哥哥,我們走吧!」桃花樹下,女孩破涕為笑,秀美的容顏與滿樹桃花相映,明媚不可方物。兩個孩子便這樣拉著手,歡笑著跑遠了……

暮色煙雨中的銅駝陌,映著家家戶戶裊裊升起的炊煙,朦朧而安寧。男孩與女孩並肩坐在花樹下,一任細如牛毛的雨絲沾濕他們的衣襟、發梢,卻誰都沒有說話。

一群頑童從牌坊下跑過,哄笑著打趣︰「看啊看啊,小夫妻鬧矛盾了哦——」

對這樣的玩笑,從前他們是一定會不依不饒的,可這次,卻誰都沒有動,某種淡淡的悲哀惆悵縈繞著他們。

「陌溪哥哥……明天就要走了嗎……」

「嗯,爹來接我們……」

「那你……還會回來嗎?……會的吧……燕山……是多遠的地方啊……比城外的白雲觀還遠麼……」女孩的詢問更像是自言自語。

「……我也不知道……不過,我一定會回來的!小嫣你放心!等我成為和爹一樣了不起的人物,再回來看你,看王二嬸、李大爺、劉叔他們。我還要听白馬寺的鐘聲,看天津橋的曉月,吹洛浦的秋風。最重要的,要回到這里,在漫天桃花下,听著咱們銅駝陌的暮雨,看著裊裊炊煙中的人家……洛陽真美啊,說起來,好像一輩子都看不夠似的……」十四歲的孩子,對未來,陡然有了許多美好的憧憬。

「嗯,陌溪哥哥一定要回來!到時候,小嫣再唱歌給你听。我們拉鉤,不許反悔哦——」女孩伸出雪白的小手,似乎想到了什麼,猶豫一下,又縮回去了。

「怎麼了?」男孩的手停在半空中,詫異地望著她。

「娘說,女孩子長大了,樣子就會不一樣……那時候,陌溪哥哥一定不會認得小嫣的……」小姑娘身子微微一顫,便要哭出來。

「沒!怎麼會!」男孩連忙否認,他想了想,從貼身的衣襟里模出一個盒子,「小嫣你快看,這是什麼——」

「咦——」女孩接過盒子,打開,「哇——好漂亮啊!」

盒內,一只「藍花冰」的翡翠鐲子靜靜地躺著,里面的藍色絮花仿佛湛藍天空的朵朵流雲,在濛濛煙雨中,說不出的純淨清澈。

「漂亮吧,這是我專門為你選的,可是花完了我好幾年積攢的押歲錢呢。」男孩笑笑,「這個鐲子就送給小嫣留作紀念,這樣你就不會忘了我啦,也不用擔心我會認不出你,呵呵。」

「那,可是……好!謝謝……陌溪哥哥……」女孩低下頭,雙頰的紅暈,仿佛西天雲霞,又似身旁那嬌艷的桃花。只是,男孩卻沒有看到。

多少年了,自從那日陌溪哥哥被他那個高貴威嚴的父親帶走,已經多少年了……後來,家道敗落,父母相繼離世,無依無靠的她憑著刺繡手藝,進了綺鳳樓,改了名字,從此用心鑽研刺繡技法,不再時常出門,更是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往銅駝陌這邊來了。

時光,無聲地將當年那個愛哭愛鬧愛撒嬌的小嫣雕琢成今日名冠全城,孤高冷艷的繡娘雲蔚姑娘。只是,那只「藍花冰」的鐲子,卻是一直戴在她的手腕間,時常提醒著她,這一段深藏在記憶中的溫馨。

「九年光陰轉瞬即逝,銅駝暮雨中,桃花樹下的約定,陌溪哥哥,你還記得多少呢?」洛陽城的微涼夜色中,美麗的繡娘低聲喃喃。

雲蔚沿著洛河走到天津橋時,已然是四更天了。河邊,夜風送來絲絲泥土的氣息。蓬勃生機,便在這清新的氣味中、無人的夜色里,慢慢滋長了。四時雖然變換,萬物雖有枯榮,對生命有所追求、有所期待,總還是幸福的吧……

「你來晚了!」忽然,一個冷峻的聲音從橋上傳來,驚破了沉靜的夜色,也驚醒了雲蔚的沉思。

「真是的,這麼急做什麼啊,平白破了這大好夜色……」她嗔怪著,恢復了往日那漫不經心的神色,一步步踏上了天津橋。鳳頭履扣在青石板的橋面上,發出「咚咚」的輕響,在這靜得出奇的深夜,仿佛時光的悄然流轉。

橋中央,一個黑衣人傲然挺立,寬大的斗篷讓人看不真切。月華雕刻著他冷峻的線條,卻並無絲毫的柔和,風也似乎靜止了,四面陡然死寂得讓人窒息。這個人,仿佛不屬于人世,或許暗夜是更適合他的吧。

感受到這人身邊冰冷的氣息,雲蔚輕輕打了一個寒顫,在他五步開外停下了。

「呵,一切不都在你掌控之中,要急也該是我急不是?」她自嘲地笑笑,「說吧,接下來如何,這惱人的事兒,我可不想拖太久,綺鳳樓還要繼續做生意呢。」

「哦,你不怕嗎?」。隔了許久,夜色中方才傳來這麼一句,聲若金石擲地。

「喲,呵呵,真沒看出來啊,你還知道憐香惜玉呢!那不如,你放過我好不好啊,這麼厲害的人,何苦為難我一個弱女子呢?」她捋過被夜風吹亂的發絲,笑吟吟發問。

「胡言亂語!」

「不過,你確實有別于那些閨閣弱質,臨危不亂,著實讓我驚訝。」他斟酌著,還是加上了這一句。

「當得‘大俠’這樣的稱贊,小女子幸何如之?」雲蔚卻並不領情,冷笑著反唇相譏。

黑衣男子並未理會她語義中的譏嘲之意,而是取出一個瓶子︰「把這藥水涂抹在嫁衣上,到時交予他,剩下的事,你就不必管了。」

「哦?不必管了?你是不是忘了點什麼啊!」雲蔚秀美的面龐上第一次露出了怒容。

「我無意為難你們,事成之後,自會與你聯絡。」男子微微搖頭,而聲音依舊沒有一絲感情。

「是這樣啊,那小女子就靜候‘大俠’的佳音了哦。」她嘴角滑出一絲冷笑,挑釁般望著對方。

……聯絡嗎,只怕,是滅口吧,我又豈會讓你如願……

「你很聰明,懂得借蕭、慕兩家保護自己。」男子忽然開口,「可惜我並不想取你性命,你的姑蘇之行,只會讓我更晚給你解藥。」

「啊?!」雲蔚大吃一驚,恍惚間,她仿佛覺得這個陌生的黑衣人竟洞悉了自己的全部想法。

「你——洛姨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她現在很痛苦!」雲蔚猛然抬高了聲調,岸邊洋槐樹上,兩只烏鵲受了驚,「撲稜稜」飛向遠方。

「是嗎,你終于還是沉不住氣了。那何不早些將嫁衣給他呢,這樣就能拿到解藥。」男子頭也不回,卻似饒有興趣地欣賞著她的憤怒。

「哼,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在洛陽交出嫁衣,蕭牧走後,洛姨和我還會有命在嗎?」。提到那個名字,她心里微微一酸︰原來,自己私心里還是期待被他保護的。陌溪哥哥他,一定打得過眼前這個人吧,一定可以!要不要告訴他,讓他小心呢,還是……

「告訴你——」她定了定心神,「我和洛姨會一起去姑蘇,如果到時候你給的解藥有問題——呵呵,魚死網破罷了,你當我不敢嗎?」。她澄靜如秋水一般的眸子里,驀然透出堅定的光,仿佛寒風中倔強挺立的牡丹。

「不錯,不錯。」不經意間,黑衣人轉過身,望著洛陽城中最出名的繡娘,緩緩點了點頭。

「你——?」兩人目光交匯,雲蔚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面前的是未及弱冠的少年,面容略顯清瘦,膚色偏白,劍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輕抿,周身散發著凜冽之氣,仿佛 然出鞘的寶劍。只是,不知為何,眸中卻透出淡淡的孤寂,甚或,有些絕望?

這樣一個人,身上不帶絲毫的邪惡猙獰之氣,為何,一定要置陌溪哥哥,還有她未婚的妻子于死地呢,是有世仇嗎,還是,受人所托?

「呵,你終于肯轉過身來了。不過,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呢。」一剎那的失神,雲蔚又恢復了本來的樣子,輕輕轉動著手中的琉璃燈,笑道「不過有一點我猜對了,那就是——看得出來你一定很厲害。」她上前兩步,柔和的目光直視他的眼楮,仿佛一盞照亮靈魂深處的明燈,「那麼,用這種暗殺的手法,你心里想必也備受煎熬吧……那為什麼,還要這樣做呢——」

「住口!」黑衣男子被戳到痛處,猛然大喝一聲,目光亮若寒劍,無形的殺氣層層溢出。雲蔚原本不會武功,被嚇得後退半步,手指微微一顫,碧波琉璃燈「 當」一聲掉到地下,摔得粉碎。

「你不會明白的……」仿佛意識到自己一時失態,男子收回目光,眺望著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河面,「做好你應做之事!」

雲蔚望著黑衣少年轉身離去,身影漸漸隱沒于黑暗之中。她輕輕嘆了口氣,收起了那人走時自己面上的盈盈笑意,又恢復了一人獨處時的矜持與冷靜。只是,她卻並沒有起身返回的樣子,而是在橋邊芳草淒美之處,尋了一塊大石坐下,取出雲紗絲巾,擦拭著手心滲出的冷汗。

其實,面對著那個人,那個可將自己性命玩弄于股掌之間的人,誰能不怕呢?只是,從十歲起,她便習慣了用這樣的笑容來掩蓋內心的憂傷驚惶,真正明白自己的,怕是只有洛姨吧。

洛姨,自從父母過世後,便是這世上待自己最好的人了。如若當年沒有她的收留,沒有她發現自己在刺繡方面的天賦,並且悉心教導,那現在,自己恐怕早已行乞街頭,或是因饑寒而不知埋骨何處了吧,又何來這名動洛城的女紅手藝呢?

「所以,絕對不能讓洛姨有事!」她咬了咬下唇,暗暗下決心。

可是,陌溪哥哥呢,難道要因此害了他嗎?

盡管,這九年中他隨他的父親出入風雲,經歷了許多自己想都未想過的事,或許早已經不記得豐都市的糖葫蘆和紙風車,不記得白馬寺的鐘聲,不記得「藍花冰」的翡翠鐲子,也……不再記得自己,不再記得黃昏中,銅駝陌的桃樹下那個愛哭愛鬧,總是黏著他的小嫣了……但是,陌溪哥哥還是陌溪哥哥,還是那個自己片刻都沒有忘記過的陌溪哥哥啊!九年來,自己每日每夜盼的,便是有一天他能騎著白馬,在黃昏的微雨中歸來,帶自己走進綺鳳樓外那旖旎的大千世界。可是現在,他真的歸來了,卻是凌波閣蕭護法為新婚妻子而向綺鳳樓雲蔚姑娘求購嫁衣而來,自己親手縫制的嫁衣,便要披在那江南第一美人慕小姐身上了……

「我自己,反正今生也活得夠了……只是,為了一個或許已經忘了自己的人去連累這世上自己唯一的親人,值得嗎?」。

「那個黑衣少年的目標,到底是陌溪哥哥……還是慕家小姐呢?……慕小姐……為什麼,每次想起她,我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她家世好,又是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容貌……估計也在我之上吧……不過,她女紅的手藝一定比不上我……唉,那又有何用呢,我終究只是一個繡娘罷了,就算比那些流落風塵的女兒家稍好一些,也終究是被大戶人家所不齒的吧,又怎好與慕閣主家眾星捧月的千金小姐相比呢?怎能奢望陌溪哥哥選擇我呢?」

洛水之畔,朦朧的月色籠罩著湖藍衣衫的絕子,清冷高華,仿佛洛神臨凡。只是,她眸中漸漸升騰起的氤氳水光,她五味雜陳的心緒,卻又有誰知呢?

冰輪漸隱,啟明初露,一輪紅日跳躍著破雲而出,在東方布滿五彩的朝霞。陽光溫柔地驅散河面上的薄霧,輕撫著雲蔚被露水打濕的衣衫。

「長夜盡,青天明,日光暖暖的,芳草、花朵上的露珠都盈盈閃光,蜂兒、蝶兒翩翩起舞……真好啊,新的一天,陽光帶來新的希望,所有的迷茫,憂傷,不安都消失了……該發生的總會發生,我也不能逃避,按著自己的心意盡力去做,無論結果如何,至少將來不會後悔!」

漫天彩霞中,美麗的繡娘展顏微笑,目光渺渺,望向東南方。那兒,那座水雲疏柳的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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