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影金聲 第三章 靈岩竹雨聞仙音

作者 ︰

姑蘇城外,靈岩山麓。

一場春雨剛過,山間彌散著若有若無的泥土氣息,花葉含露,翠竹青蔥,幾只黃鶯婉轉啼鳴,愈顯得山峰清靈毓秀。翠峰深處,靈岩塔在淡淡曙色中若隱若現,濕滑的山間小徑蜿蜒通向山頂,清幽雅致,絕勝仙境。

沿著山間小路向南而行,不多時,便會見到一條淺淺小溪,水面清若琉璃,幾尾錦鯉在水中歡快游曳。兩岸種滿各色香草,繁花似錦,香氣襲人。

這里,正是當年西施采種香草的「采香涇」,只是原本荒廢多時的古跡,不知何時已被人重新種上了各色奇花異草,風光之美尤勝當年。

而蕭牧此時,正是坐在這香草叢中。離開洛陽已有五日,前日回到姑蘇,他便急急回了凌波閣所在的太湖三山島,雖然婚期尚早,已有眾多江湖朋友前來道賀,加之又要處理洛陽之行積攢下的派中諸事,竟是到了今日方才得閑。

此刻,他依舊是一襲白衣,長發披散,發間瑩瑩水珠在熹微的日光下閃光,更襯得他宛如謫仙般清逸出塵。他側身取過身畔的一架七弦瑤琴,修長的手指隨意調理著琴弦,「叮叮」,「錚錚」,雖不成曲調,卻是情韻深摯,自成高格。

片刻,琴音清遠淳淡,蕭牧微微一笑,似乎十分滿意。他長身而起,用一只紫玉簪將長發束起,挾了瑤琴,逶迤向西而去。

一路走過繼廬亭,迎笑亭,盤折而上便是一片紫竹,觀音洞、落紅亭正建于此。再向西行,約三百步,則是一座梁代古塔,塔南有一塊巨石,狀若靈鰲,昂首面向太湖。此處視野開闊,風景極佳,近可賞靈岩山色,遠可觀浩渺煙波,相傳乃是西施望鄉之處。

蕭牧攝衣在這一塊巨石上坐了下來,將瑤琴橫放在膝上。他並未直接開始彈奏,卻是將手指壓在那七弦之上,仿佛體味著琴中傳出的高古韻致,又仿佛沉浸于悠悠往事。漸漸地,他眸中原本清亮的神光變得溫文,唇邊也溢出淺淺的微笑,仿佛早春時節微風拂過碧綠湖水蕩起的層層漣漪。

在這宛若仙境的美景中,蕭牧雙手忽然輕輕一震,一縷清音從瑤琴上激越而出,隨著山風悠悠飄散遠方。他左手吟猱綽注,右手托抹勾挑,一按,一撥之間,瀟灑隨性。信手揮灑之際,琴聲受到他內力的激蕩,悠悠遠去,一時間仿佛和風輕撫,萬物知春,正是那流傳自春秋時期的古曲《陽春》。清景名曲輝映之中,蕭牧仿佛寓情山水的魏晉名士,又帶著一絲溫情與對塵世的眷戀。

太陽漸漸升了上來,山風溫柔地撫弄著,林中的霧氣飄蕩著散去,漫山翠色如碧浪一般起伏不定。陽光透過紫竹,斑駁投在蕭牧的身畔、衣襟上,愈襯得他一襲白衣飄逸出塵。紫竹的葉片伴著和暢的山風,在他身邊上下翻飛,好似一個個被琴聲吸引的山中仙靈,為這曠世琴曲點上風流的注腳。

花葉上露珠漸晞,融融暖意自大地間緩緩升起,群鳥啼鳴,幼獸奔跑,天籟人籟交相應和,渾然一體。在這醉人的溫煦春景中,蕭牧微微合上了雙眼,曲隨心走,感覺五感六識都與青山、修竹、和風、流雲融匯在一起,不知何者為我,何處是青山。他右手微微劃了個半弧,「錚」,尾音鏗然宛若金石,卻又裊裊不絕,悠悠蕩向遠方……

衣袖輕顫,蕭牧抖落滿身的紫竹葉,緩緩站起身,望著翠峰深處,澄淨的眼眸中有著淡淡的期待。

忽然,仿佛應和一般,山巒高處也響起了疏曠的琴音,切切琮琮,泠然高潔,仿佛日光下雪竹琳瑯,正是《白雪》。比之蕭牧琴曲中的溫煦之意,此曲卻更為清絕,內斂,萬般情愫正像那白雪之下的盎然春意,只待一縷初陽喚醒。

听到此處,蕭牧面上笑意更濃,往事如煙,在他心中慢慢匯聚。

男兒千載江湖夢,幾番起落,幾多悲歡。千帆過盡……幸而,無論何時,在這凡塵俗世之外,松濤流雲之中,總有一曲《白雪》悠悠奏響……

九年了,不知不覺離開洛陽已經九年了,此次重回故里,銅駝陌早已物是人非,而自己,也是滿面風塵,早已不復當年孩童……

時光流轉間,仿佛真的有輪回存在。曾經有時候,恍惚間覺得這一切都是幻夢一場,待得夜盡天明,曙光初露,母親便會微笑著,扣著床沿將自己從睡夢中喚醒……而自己,還是在銅駝陌的家中。這一切,不過是少年心中的英雄夢罷了……

九年前,十二歲的自己離開洛陽,便跟隨武林中聲名顯赫的父親處理江湖中的各種紛爭。由于本就是庶出的身份,又不在家中長大,家中僕役,江湖豪客那微微異樣的眼光便仿佛無形的鞭子,時時驅趕著自己不斷奮發。其間種種悲酸,至今也只在心底留下淡淡的記憶,好在,終于得有今日。

三年前,終年積勞,舊傷纏身的父親病逝,那之後不久,母親便也追隨而去。至此,家中長輩凋零殆盡,而那時的局勢……覬覦蕭家的幾股勢力來勢洶洶,以吊喪為名匯聚過來。幸而他們彼此之間也嫌隙甚多,這才被自己利用,逐個擊破。便是現在想起當時情形,也還是九死一生,實在是贏得僥幸。

數月後,諸事平息,而那時的自己,也是心灰意冷,便遵照父親生前吩咐,將家中諸人托付予燕山派掌門,一劍、一琴,前往姑蘇凌波閣拜訪父親生前的故交慕老閣主。

好像……從那時起,一切都不一樣了吧。三年來,心中的壓抑、憤懣、不平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從未體驗過的寧靜平和。終于,可以隨心而走,再無羈絆……

那時,初來姑蘇的他,道路生疏,未尋到太湖諸島上的凌波閣,卻誤打誤撞來到這靈岩山麓之下。

密林清泉,薄霧遠山,吳越之地的風流景致正可聊慰數年來在刀光劍影、勾心斗角中疲憊不堪的心靈,他沿著山間小路蜿蜒而上,一路游覽,不知不覺已是傍晚時分。

天色漸漸暗下來,更有一場瀟瀟暮雨不期而至,未帶雨具的他此時後悔不迭,怎奈此時漁夫浣女盡皆下山歸家,欲尋人處宿竟不可得,听著雨絲穿林打葉的「簌簌」聲,不禁心中苦笑。

不經意間抬眼望去,深林掩映的山頂,數點昏黃的燈光正在暮色中氤氳著,安寧而溫馨,該是一座古剎。他心中一陣慶幸,當即加快步伐,來到了山頂的靈岩寺。

當夜,他便寄宿在這山寺之中,一夜酣眠無夢,卻是離開洛陽後從未有過的安寧。

翌日清晨,半夢半醒間,隱隱約約中,他仿佛听得有悠悠琴聲飄蕩而來,不禁睜開了雙眼。

熹微的晨光從竹窗外灑進室內,不遠處,可見靈岩塔包裹于流嵐之中,伴著那泠泠琴音,婉轉鳥鳴,仿佛置身于海外洞天日月。

他亦是精通雅樂之人,此刻于空山之中得遇知音,自是喜不自勝,當即洗漱更衣,便出了房門,欲尋那操琴之人。

昨夜匆忙中,未及細看這座深山古剎,此刻,乍一出門,他便被山寺美景深深吸引,幾乎不願舉步了。

寺院內,古柏參天,肅穆莊嚴。一夜春雨,此刻硯池水漲,幾片浮萍在水中微微飄蕩,數尾游魚穿梭其間,頗得濠上之樂。踏上「界清橋」,只見東側水清,西側水濁,竟是難得一見的奇景。

向西而行,穿過山頂小園,循著小徑再往上登,便是靈岩山的最高處了,那絕妙的琴聲也正從此處傳來。

沿著青石小階轉過最後一個彎,眼前豁然開朗。只見蒼松翠竹間,琴台之上,一名青衣女子焚香撫琴。她那墨雲般的秀發伴著衣帶在風中飛舞,清雅高絕,宛若天人。若非長久彈奏顯出的指力微微不濟,只怕從不相信鬼神之說的蕭牧也要將她當做仙女下凡,西施重回故里了。

天地疏曠,也不知過了多久,紫檀香的裊裊煙氣中,琴聲漸漸舒緩下來,終歸于無聲。

蕭牧仿佛大夢初醒般,驟然回過神來,望著前方女子背影,只覺唐突,不覺面上微微一紅,卻又不好即刻轉身折返。

正在他不知如何進退之際,青衣女子收拾好香爐琴具,起身回轉。

那一刻,萬千青山盡失顏色。

青衣女子見到階下有人,卻仿佛並不吃驚,只是微微一福,向蕭牧淡淡微笑道︰「深山之中,得遇知音,妾身幸甚!」

初見霏泠,便是在這早春的靈岩山上。

還記得那一日,他們談了許多。從瑤琴談到茶藝、詩賦、古今名士,朝代更迭,彼此都覺得仿佛故友重逢,又仿佛另一個自己,毫無拘束。

正是在那一日,他知道了此山名喚「靈岩」,知道了采香涇、玩月池、長壽亭,也知道了西施與靈岩山的故事。她對于歷史,對于天下,都有著自己的看法,絕非一般閨閣弱質可比,亦非江湖中那些豪爽俠女,令他頗為嘆服。

臨別之時,他教給她一套理氣的心法,助她琴藝更為精進,而她則欣然接受,並未因他江湖中人的身份而有絲毫驚訝。

那一日,他們彼此未通姓名,也未相約何日相見,隨緣而來,隨緣而散。

下山後,他來到了凌波閣,拜見慕老閣主。作為和父親齊名的南武林領袖人物,這個老人卻並沒有父親的威嚴凌厲,反而更似一個慈愛溫和的父親,每一位屬下都仿佛他自己的孩子。難怪,父親會讓自己前來幫助慕伯伯吧,畢竟,江湖並不是單純的仁義所能駕馭的。

或許是被慕伯伯的仁心所打動,或許是不想再一人漂泊,從那以後,他便留在了凌波閣,做了慕閣主手下的一位護法。

也是自那以後,他常常听慕閣主自豪地聊起他的獨生女兒霏泠,听到關于江南第一美人的傳聞。直到五個月後,在閣主的六十壽宴上,他听到了熟悉的琴聲……

「最愛曉亭東望好,太湖煙水綠沉沉。」[i]

而今,三年時光轉瞬即逝,風雨飄搖中,有些東西,終于是可以把握的了。

霏泠……五日之後,我們便可相伴此生了。我為你準備的禮物,相信你定會喜歡……

「哈,在最美麗、最幸福的時刻,與自己所愛之人一同死去,我為你準備的這份禮物,你一定會喜歡!」黑暗中,一個低低的聲音響起,帶著刻骨的痛楚絕望,而手中,依稀是一枝紅燭。

[i]白居易《宿靈岩寺上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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