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蔚望著謝逸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強忍著淚水回過頭來︰「你想和我說什麼?」
「也沒什麼……只是想讓你幫我帶個信兒。」無殤微笑著回望著她,從懷中取出一個染血的小布包,他靜靜凝視了一刻,將它遞給雲蔚。「打開它。」
「這是什麼?」雲蔚心中奇怪,不知他為何會交待這樣一件事情。她仔細展開了布包,里面靜靜地躺著一個一頭粗些、一頭細些的木棒,幽幽香氣傳來,很是好聞,卻分不清是哪種木香。
「這個是……琵琶的軫子[1]?」她愣了一下,這才辨認出來,「你要把它帶給什麼人?還有,你為什麼不等到傷好了……自己去?」她心中一痛,想將軫子推給他,伸出手卻又猶豫了。
這是在托付後事嗎?我接下了,就是一切都沒希望了,再不可能挽回了是嗎……可是,如果這是你最後的牽掛,我又怎麼忍心拒絕……
「呵,且容我賣個關子……再說了,我救了你的性命,帶個信還不應該嗎?」。無殤的眸中也滿是感喟,他從她發間輕柔地取下一截水草,繞過問題,用眼神示意她將軫子收好。「此去向東,到瀟湘之地的衡陽郡,寒衣巷中的烏 樹下有一家樂器行,老板姓魏……面色黝黑,個子不高……你只要把這個交給他,然後一切听他吩咐便是……」
正事交代完畢,他心神一松,感覺眼前的藍衣女子漸漸飄渺。
小丫頭,這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了,但願你此行一切順遂,但願……她還能念在昔日,不要拒絕……
他閉上了眼楮,感覺神識在一分分流走,心中卻滿滿都是她的容顏。活潑的、沉靜的、淺笑的、憂愁的、狡黠的、悲憫的、故作鎮靜的、茫然無措的……真的放不下手啊,那樣一分分侵蝕著神髓的劇毒,那樣的自尊和敏感,沒有親人,傾心之人又生活在別人的故事里,她要怎樣保護自己呢?將來的日子又該怎麼過……
我自問不信鬼神,可若這世上真有神明,為什麼看不到她的無辜,她的苦?為什麼不能為她降下一絲的悲憫?
良久,他低低嘆息著,終究還是放心不下,睜開了眼楮卻不看她,只是輕聲叮囑道︰「小丫頭……你是比尋常女子聰明許多,可心思也比常人更重……一個人的時候,想不明白的事便不要多想,承擔不了的便不要去管……」
只是,不看便真的便可了了牽掛,了了念嗎?不能啊,只是不想看著你傷心難過。不必了,這一切都不必了……所有的相念、相惜、相憶、相知都只要我這一份便夠了。
「你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些……我不要听!」雲蔚緊緊捂住了耳朵,搖頭,「就算要听,我也要你以後傷好了慢慢說給我听,你听到沒有?!」
其實真正自欺欺人、不敢面對現實的是我吧……他這樣厲害,好像比陌溪哥哥還要厲害的樣子,為什麼……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結局?為什麼連累他的又是我?又是我!
只是奇怪了,印象中的無殤曠達灑月兌、豪放不羈,可是為什麼這一次,說話時竟然不敢看著我的眼楮?這樣躲閃的目光,欲迎還休,不正是……呀!不正是我在陌溪哥哥面前的樣子?!
你、你難道——」一聲晴天霹靂,她終于明白了什麼。
「……別亂猜啊。咳咳……你、你也太高估自己了吧!」無殤心中一驚,旋即擺出一副居高臨下的調侃模樣,微哂。
小丫頭,有的時候懵懂便不會有痛,你為什麼還要去想呢?
「一定是這樣。你喜歡我。」雲蔚凝視著他的眼楮,平靜地說出了一句平日里萬萬說不出口的話語,可是卻早已沒有了羞怯,唯有心痛、心痛如死!
難怪!難怪他這樣放達的人在謝岷面前竟然會那樣拼命;難怪他驕傲到從來不屑與人多話,卻會坐在在碩大的荷葉上用心開解自己的心結;難怪他相識第一天便願意教授比性命還重要的針譜武學……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喜歡我啊!不是沒有發現跡象,只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想不到……他仿佛是寒夜中孤懸天外的星,是海中奔騰翻卷一刻不停的浪,而我只是蓬門不識綺羅香的繡娘罷了,只是一個身中劇毒、即將失明的不詳女子罷了,憑什麼令他傾心啊……
呵呵,這是怎樣錯亂的姻緣……我喜歡的人心有所屬,不該喜歡我的人卻逃不月兌塵緣。今生被他喜歡,我是何其有幸,而他呢?喜歡上我卻是何其不幸!
「你放心,我——」她淒然一笑,握住了他的手,緊緊貼在自己胸口。
「停!」無殤連忙抽出手覆在她櫻唇上,指尖上傳來若有若無的溫熱,只是淺淺一痕的溫度,卻令他手指一顫,心中巨震。他連忙將手縮回寸許,卻依然保持著令她噤聲的姿勢。
終于抬起目光,他對著她滿是淚花的眼眸疼惜地一笑︰「不要給我任何承諾,不要給自己任何的束縛。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順著自己的心意活下去,也算是替我多看幾眼這人世間,可以嗎?」。
原來,他也是可以這般溫柔的啊……桀驁癲狂的他、重情重義的他,到底哪一個才是真的他呢?抑或,都是。
「咳咳,我的要求不算過分吧,這可是拿命換的啊……我和你沒什麼深仇大恨吧,你難道想看我死不瞑目?」見她並不回答,他回手輕輕拍著她的肩膀,無聲安慰著她,話語中卻又是那樣的無所謂的語氣,死亡對他而言仿佛不是寂滅,而是一場異世的遠足,只不過是永不回頭罷了。
「……好,我答應你。」她凝視著他的眼楮,那滄桑卻又不改清澈的眸光中此時只映著一個她,雲鬢紛亂的她,滿面淚痕的她,卻也是堅強的她,從不會向命運低頭的她!
「哈哈,這才是小丫頭應有的樣子!」無殤釋然一笑,眉目間卻仍有些許憂色︰太堅強,有的時候也更加容易墜入心魔啊!攬冥宮已有太多這樣的例子,她會不會也……他瞥見謝逸遠遠地向這邊跑來,腳步聲輕快,想來出口仍然完好。心中微微猶豫,終于還是下定了決心,稍微活動了手臂,順勢向背後一個黑 的山洞一指,懶散道︰「哎呀不得了,突然間酒癮又犯了!小丫頭,我記得山洞深處還埋了幾壇好酒,不如你幫我拿了來,喝得有精神了才好走路啊!」
「什麼?!都這個樣子了還要喝酒?」雲蔚一把抹去淚花站了起來,心中氣惱,卻更酸澀。
「自然了。沒有酒哪有力氣,沒有力氣怎麼出去?」無殤坦然正視著她,用琢磨不定的笑容回敬著她的疑惑,「你以為呢?」
「好。」她點點頭。既然自己完全無法琢磨他的心思,那麼按著他的安排走下去也不錯。
「君衡堂兄,出口沒問題,!我們——」謝逸風風火火地跑來,一臉興奮,「咦?雲蔚呢?她跑到哪里去了?」
「噓,小聲。」無殤招招手示意他近前來,神色頗為凝重,「牢牢記住我接下來的話,不要告訴任何人。記住,是‘任何人’!」
「啊?」謝逸還在奇怪,無殤卻不給他反應的時間,開始低聲訴說一個奇怪的方子。麻黃、甘草,栝樓根……關元穴、尾閭穴、羶中穴……常見的藥材,常見的穴道,似乎是導引氣息之用,又似乎不是。
「……記下了嗎?」。末了,無殤長嘆一口氣,無力地靠回了石壁上。
謝逸默默回憶著,片刻後點了點頭︰「記是記下了,可是堂兄,這……」
「不要多問。」無殤閉著眼楮微微搖了搖頭,似乎不願多說,也不願再想,「但願你永遠都不要用到它。」
謝逸還想再問,忽然一陣腳步聲響,雲蔚懷抱碩大的酒壇走了過來。她將酒壇送到無殤手上,轉過身來︰「怎麼樣?可以出去嗎?」。
「當然沒問題了。」無殤見到美酒好似老友相逢一般,心情大好,不待謝逸反應便先回答。說話間他揭開酒封,一陣醉人的酒香撲鼻而來,芳香濃郁、醇厚綿甜,單單是聞了一聞,便令人心神陶醉。
「果然好酒!」雲蔚心中還在贊嘆這香氣,無殤便已經抱起酒壇一陣鯨吞海飲,再也旁若無人。酒勁極大,片刻後他雙頰便微微泛紅,眼眸中的神色也漸漸迷離起來。轉眼間一大壇美酒便去了大半,他抱著酒壇站起身來,「走吧!」
「不包扎一下傷口?」雲蔚看著他身上的大小傷處又開始滲出血來,明知只怕沒什麼用了,這樣一句話還是沖口而出。
「哈哈!美酒就是最好的傷藥!」無殤大笑著當先向出口走去,「星月正好,你們還在磨蹭些什麼?」
出來了……終于出來了!
呼吸著深山中草木的幽香,踏著愈發松軟而潮濕的泥土,望著洞口那泛著粼粼波光的淺淺水塘,雲蔚和謝逸再也克制不住內心的激動,相繼提起衣角奔出了洞口。
這半輪山月真的好美啊,寂靜、空靈,清幽。朦朧的月光穿過葳蕤的花葉,灑在潮濕的泥土上,薄薄地鋪了一層,微風揉弄著發梢、衣角,呢喃著些微的涼意。短短的幾個時辰,卻仿佛已經過去了千年萬年,陰謀、殺戮、背棄,一切的一切都仿佛隔世舊夢,而所有活下去的勇氣,似乎都是為了在滄桑渡盡之後,還能在這樣的晚風中徜徉,還能再看到這樣的一勾月華。
雲蔚在如水夜色中微微仰起頭,深呼吸,細細品味著自由的氣息。蹲來,攪碎綽約蕩漾的月影,掬起一捧清水,將整個臉頰埋入其中。正在盡情感受掌中傳來的清涼,忽然間身後一聲輕微的機括聲響,她心尖猛地一顫,放下雙手。
池塘的隱隱綽綽的倒影中,有一扇石門正緩緩合上,而無殤就斜倚在石門之內,似笑非笑地望著寥落的夜空。他在尋找著什麼?
不回頭,不敢回頭。只怕一旦回頭,這水中的倒影便成為現實,只怕一回頭便是生離死別,從此黃泉碧落,永不相見!
生不由人,死亦無情,生死之間,留給人的究竟有什麼?
水波紛亂,恍惚間她听到謝逸驚呼著奔跑過去,水珠四起,仿佛記憶的珠鏈在周遭碎落、湮滅,任是無情也動人。漸漸地,心中好似稀微升騰起某種感悟,在謝逸跑過身邊的那一刻,她一揚手拉住了他。
「也許這樣對他來說最好。」她緊咬著蒼白的下唇站起身來,努力想要微笑,費盡力氣卻只是扯出了一個牽強的弧度。
就這樣與他對望著,生死之間隔著一扇門的距離。他的眼神如此疏曠遼遠,映著連綿的群山、朦朧的清月,再也沒有佯狂、沒有郁結、沒有眷戀、沒有痛,唯有幾番風雨散盡,一片月夜空山。
他的目光漸漸下移,終于停駐在她眼中,卻已經沒有了昔日強自克制的心痛與憐惜,唯余滿目溫情。飲一口壇中酒,聲音仿佛來自輪回彼端。
「小丫頭,人生一世就好比飲酒一壇,有的人的酒多些,由得細細品味,有的人的少些,圖的就是那一時的痛快。我這一壇酒本就不多,喝得又急,而今喝完了,自然便要尋個清淨之處醉臥一場,等到醒來後,那便又有新的一壇在等著我了,當真痛快!只是這一壇喝得太快了沒有品夠滋味,難免遺憾。你記得,你手中的這一壇一定要好好喝,慢慢品,如果下次還有機會共飲,一定要將你那一壇酒的滋味細細講予我听!」
酒、品味、醉眠……命、活著、死亡……
驀然間,心如明鏡!
生命中有著太多的變數,或許每個人無法選擇「生」,也無法掌控「活」,更無法決定「死」,但是至少生命中還有溫情的慰藉,至少在這一刻,選擇如何安眠是他最後的心願、最後的幸福。
放心吧,不會再有人打擾你,這一覺你一定能睡得痛痛快快!我也不會再逃避,就這樣微笑著看你離開,讓你最後的記憶里,定格著我最美的笑顏。
明媚的笑容終于在她臉頰上盡情舒展,只為送別,只有祝福。如果不能改變結局,至少還可以選擇微笑著面對,為你終于從這俗世的枷鎖中解月兌。
「哈哈!你們看這山洞門外有池塘月影,蒼翠花木,門內有美酒數壇,靈石幾塊,可不是天成的神仙府邸?哈哈——快哉!當真快哉!」無殤環顧四周,臉上滿是陶醉之色。不待巨石完全合上,他大笑轉身,搖搖擺擺向洞內走去,手指在酒壇上扣著拍子,時輕時重,高歌道︰
寂寥荒館閉閑門,苔徑陰陰屐少痕。
白發顛狂塵夢斷,青氈泠落客心存。
高山流水琴三弄,明月清風酒一樽。
醉後曲肱林下臥,此生榮辱不須論。[2]
哈哈——!此生榮辱不須論!……不需論!
歌聲漸遠,終歸寂寥。
[1]又名弦軸,位于琵琶頭部,共四個。
[2]牟融《寫意二首》